兰缪尔走过去,在女魔族恐慌的神色中,轻轻掀开了她怀中的襁褓。
几个月大的小魔正在那里流着口水安睡。
“他还那么小,”兰缪尔垂眸,轻声说,“但多漂亮啊。十二年后,会是个俊俏的小伙子的。他会在吾王的王庭上骑着角马,或者挥舞驱赶蛮羊的鞭子……可是他现在还那么小。”
老魔族呆愣愣地跪在那里,像是被巫术抽走了灵魂。突然,他仰着脖子,嚎啕大哭起来,身后的年轻女魔也开始哭了。但她是无声的,咬着嘴唇,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怀中的襁褓上。
兰缪尔静静等着。老魔族流泪嚎哭了片刻,就用发抖的锐爪割开自己的尾巴,他将流出来的血抹在自己的额心上,重重磕头:“吾王昏耀,吾之鲜血、性命和灵魂的归处……”
瓦铁开始咒骂,但很快被更多宣誓效忠的声音淹没了。这些魔族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深渊之主,也知道归顺于王才是唯一的生路。
突然,营帐外响起了惊雷般的马蹄声,众魔族纷纷抬头。一线扬尘快速接近,隐约能看到飘扬的旗帜。
摩朵惊道:“这是角马的蹄声!吾王的军队归来了?”
兰缪尔的神色也微微变了:“……昨天来信说还有三天才能回程,又骗人。”
顷刻之间,那队伍如疾风般冲到营帐之前。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声,又齐刷刷地止住了。
眼前是几百匹通体暗红的角马,它们浑身覆盖着铁铠,额上的尖角和四蹄都燃烧着火焰。每一匹角马的背上都骑着一名手持长矛的魔族战士。
当先一匹最高大的角马长驱直入,转眼间来到这群俘虏的面前,停在了距离兰缪尔几步远的地方。
铿锵一声,角马身上的铁铠碰撞而响,一双鳞足踩在了大地上。
营帐四周的魔族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呼:“吾王!”
跪地的俘虏们惊惶地抬起眼睛。
征战归来的魔王同样手擎长矛,并未戴重甲,只草率地扣了一顶狰狞头盔,挡住了面容。
他赤裸着上身走来,鳞甲熠熠生辉,黑焰般的长发狂野地编成厚辫垂至脊梁,身后则是巨大的蜥状长尾,令人想起已淹没在历史流沙中的龙族。
然而最令人震撼的,却是其头顶——
那是一对断裂的盘角。
左侧的黑鳞巨角弧度优美,颀长且粗壮,如玄蟒般向前盘曲了几乎一圈,而后竖直起来。
在深渊,魔族的盘角象征着血统的尊卑。例如一向为自己的盘角而自傲的首领贞赞,她的盘角长度也不过堪堪一掌。而魔王的盘角,长度几乎是贞赞的两倍。
然而,这又仅限于左角。
因为魔王的右角,竟是断裂的。
只剩下约一个指节的高度。
连劣魔都不会有这样短的盘角。当魔王缓步走来时,那丑陋的断裂面将会明晃晃地暴露在所有族人眼前,象征:他是个被断了角的败者。
……据说,魔王昏耀的右角,是在他还能算作少年的年岁,被人类所断的。
据说,那是一枚蜜金羽箭,镌刻着最神圣的光明符咒,从天的尽头遥遥而来,一箭射断了他的盘角。
更据说,拉开长弓者,则是彼时同样年少的神子,未来的人类圣君——
兰缪尔·布雷特。
北风将营帐吹得猎猎作响。魔王昏耀随意扔下手中长矛,走到了兰缪尔面前。
兰缪尔发怔慢了半拍,此时回神才发现所有魔族都在跪地行礼,连忙也微微低头:“吾王。”
“奴隶不知主君归来,有失远迎,”他语调谦卑,“请吾王赐罪。”
不少刚刚才在兰缪尔面前宣誓了效忠的俘虏,此时露出惶然的面色——
这人类真是个奴隶!
区区一个奴隶,卑贱得像一块石头、一把尘土,又怎么能兑现那夸下的海口,在魔王面前保全他们的性命?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众人头顶传来:“刀。”
兰缪尔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青铜弯刀,正要递出,却被昏耀的掌心扣住。
魔王缓缓摘下头盔往地上一扔,露出线条凌厉的面庞。那猩红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流动着等待喷薄的岩浆。
“你动了我的刀。”昏耀幽幽眯起眼,“是要杀谁?”
不远处,瓦铁开始一边咳血一边发笑,摇着头道:“昏耀……看看你把自己的人奴养成了什么样子……”
哗啦——
下一刻,兰缪尔胸前的那串兽牙骨饰被攥紧了。他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地被魔王拽了过去,撞上后者还带着血腥气的胸膛。
“没要杀。”兰缪尔低声道,“只是……”
“只是用它砍断了大魔的角?”
昏耀按住了兰缪尔的脖颈,生长着坚硬黑色鳞爪的右手用力收紧,眼神愈发阴暗,“兰缪尔,你又给我惊喜……”
“是谁给你的权力,擅自审问魔族俘虏,决定叛乱部族的命运,甚至砍下首领的盘角,嗯?”
“……”
兰缪尔有点喘不过气,他皱眉忍着。
“说话。”
昏耀搂着他,低头眯眼打量着怀里的人类。
魔王拖长了阴沉的腔调,慢条斯理地催促:“说——话。”
那条巨大的尾巴摇摇晃晃,最终慢悠悠地缠上了人类的脚踝,坚硬的鳞片危险地竖立起来,再一用力,就割开了细腻的肌肤。
兰缪尔垂眸,知道那微小的刺痛感代表着催促。
昏耀的耐性一贯很差,在他这里已经恩赐了极大的宽容,但这宽容也有限度。
兰缪尔并不想伺候这么幼稚的问答,但惹毛了魔王对他并无好处,于是只得说:“……是您。”
他说完这两个字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又补充:“是尊贵的吾王,无上的吾主,赋予奴隶的权力。”
一众魔族跪在那儿头都不敢抬,各个脸色青白,冷汗直往下滴。
只有摩朵,嘴巴一撇,翻了个“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白眼。
昏曜满意地仰头大笑起来,他指着目瞪口呆的瓦铁,像是恶作剧得逞了的顽童一般快活。
好幼稚,好无聊,这有意思吗。兰缪尔无奈地闭了闭眼,想从魔王怀里挣脱出来。
“吾王回来得比预计早太多,”他轻声说,“我本想解决完一切,再将成果献上……”
但昏耀眼疾手快,鳞尾一卷,清瘦的人类就再次被迫栽进魔王怀里,被后者狠狠揉乱了银灰色的长发。
“怎么,怪我回得早,你眼烦见我?”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担心吾王回来又要杀俘。”
昏耀抬了抬眼,看向被麻绳捆住的一干魔族:“想要这些叛贼的命?”
兰缪尔轻轻点头:“要。”
昏耀咧嘴露出尖锐的犬牙:“不给。”
“…………”
再看魔王的部队,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早已习惯了眼前的场景。
只有首领瓦铁,活生生憋得脸色通红。
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拎起来的鸡,喉结滚动着,想破口大骂又骂不出来,“昏耀!!你……你……你!”
——你做魔王,就做成这样子!?
——不,等等,你居然还在摇尾巴!你冲个人类奴隶摇尾巴!?
兰缪尔不动声色,将手贴在魔王胸前,暗示道:“夜深了,俘虏的事情……不如等今晚过后,明天再说呢?”
昏耀眼角一跳,下意识捏住兰缪尔的后颈,觉得像是抓了只雪白的兔子。
他心里这样想着,捏着人类肌肤的那片掌心就发痒,胸口也发烫。开口时声音果然哑了:“唔,可以。”
魔王当然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兰缪尔不是第一次使这种小伎俩,等夜深了,人类用软绵绵的手臂缠住他,轻轻一撒娇……啧啧。
他知道,可是他偏就吃这一套,兰缪尔自有分寸,就这么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嗯,也挺好的。
这样幽幽想着,昏耀将那柄象征着魔王权威的青铜弯刀从奴隶手中拿走,说:
“瓦铁部落的族人,可以明早再决定他们的命运。但叛乱的罪魁祸首,必须在今晚付出代价。”
众目睽睽之下,魔王将弯刀蛮力一甩。
锐器瞬间飞出几十丈距离,噗嗤一声,精准地插入了瓦铁的咽喉。
咚,这位昔日的首领仰面倒了下去。
血泊缓缓扩散。
一阵低吼从后面如浪涌来,魔王麾下的战士们将长矛高举又砸下,喉中发出野性的咆哮!
兰缪尔无奈地也笑了一下。忽然双足一松,昏耀单手将他抱了起来。
魔王旁若无人地将他托在怀里,抬起另一条手臂:“就在今晚,瓦铁的余孽已经剿平。让我们的角马卸甲,战士回营!这群俘虏,压到后帐清点人数,给他们杂饭和饮水。”
魔族的咆哮更大了一层,如雷声隆隆。
“吾王!”他们喊,“吾王!”
“该看你了,你将要用什么让我心软,”昏耀低笑着说,“兰缪尔?”
随后,魔王轻松地抱着自己的奴隶,就像即将开始享用自己的战利品一般,愉悦地大步走进那座主帐中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昏耀:(愉悦)(满意)(摇尾巴)
第3章 蜜金匕首
当激烈的纠缠在夜色中结束的时候,兰缪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已经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魔族在这种事上一贯粗暴,何况征战胜利结束,战士们还亢奋着,理应享用美酒、烤肉和欢愉,就着夜晚的篝火,用各种形式来发泄旺盛的精力。
不过这些年,魔王不再参与族人间的狂欢,只喜欢躲进帐里,抓着他那位美貌的人类奴隶折腾。
起初有些风言风语,直到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被昏耀徒手扯断了尾巴,这个话题才终于消停了。
荒风呼啸,主帐深处只留了一盏灯。
昏耀搂着兰缪尔躺在床上,餍足地亲吻奴隶汗湿的鬓角。
说是床,出征在外,有的不过是软木条编织成的席子,再铺上一层布褥。昏耀侧身躺在上面,叫奴隶靠在自己臂弯里。
兰缪尔眸子涣散,眼尾湿红,张着口浅浅地喘着,胸口便随之一起一伏,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余韵中缓过神来。
刚刚在帐外,昏耀的尾鳞将他的脚腕割破了一点,此时已经被细致地抹上了草药,哪怕伤口其实连流了血都称不上。
“滋味一般。”昏耀将生着尖甲的手指插入那片银雾似的长发间,哑声道,“不过,看在你还算努力的份上。”
这就是答应把帐外那些俘虏交给人类处置的意思了。
魔王眯着眼,等待奴隶露出欣喜的神色,主动贴过来亲吻自己,但怀里的人许久没有动静。
“兰缪尔?”昏耀叫了他一声。
没等到回答,魔王用力抬起兰缪尔的脸,后者依旧一动不动,半阖的眼眸深处怔怔的没有光,竟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
昏耀的心脏“突”地一跳,一阵恐慌感没来由地抓住了他。
魔王甚至没经过思考,他猛地翻身坐起,将这副软绵的人类身体揽起来,厉声道:“兰缪尔!”
兰缪尔激颤了一下,仿佛突然被唤醒了。他仰起眼眸时笑意也柔软地浮上来,轻喘着应了一声:“……吾王。”
昏耀舒了一口气,索性把奴隶的身体抱进怀里,顺手给他揉了揉心口:“怎么回事?不舒服?”
兰缪尔摇了摇头,银灰长发就在魔王的臂弯里蹭乱了:“没有,只是刚才有点发蒙……”
他没听见刚刚魔王暗示恩赐的句子,勉力撑起身,“我还可以,王想要继续吗?”
昏耀哼了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算了,叫我扫兴。”
“兰缪尔,”他的手指随意地擦过人类的眼角眉梢,还有鼻梁的嘴唇,“你不应该懈怠,明晚我要去找其他魔族合化了。”
合化,在魔族的语言里代表着交融为一体。
昏耀说完,偷眼去看兰缪尔的脸色,后者却摇头一笑。
他想了想,又甩了一下尾巴,加重语气说:“找好几个。”
兰缪尔根本不咬这个饵。他闭眼侧过头,当昏耀的手指又一次漫不经心地擦过脸颊时,虚弱地在魔王的指尖上亲了一下。
他的嗓音因为疲倦显得有些软糯:“……那太棒了,我正好歇歇。”
啪。昏耀的脸色黑下来,尾巴抽了一下床头。
他已经许多年不碰别人了,眼前的奴隶明明最知道。
但兰缪尔已经闭眼不理他了。昏耀咬牙切齿了半晌,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最后还是认命把人类抱起来,往浴桶的方向走去。
直到结束清洗,兰缪尔都没再睁开眼。一个钟后,昏耀抱着他回来,侍从已经将一切打理干净。
昏耀将那张火狐皮毯拽过来,铺在床上,再把兰缪尔放上去。他吹灭了灯,自己坐在床沿上,出神地望着这个人类奴隶。
已经七年了,昏耀忽然想。
他拥有这个人类奴隶,已经整整七年。
兰缪尔动了动,睫毛很缓慢地颤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怕冷,所以本能地向温暖处把自己埋进去。但或许是实在累极了,他动弹的幅度又很小,更像是贴着一块边沿取暖,看起来有些可怜。
昏耀盯了他片刻,伸出掌爪按住人类纤瘦的后背,把他往火狐皮的深处推了推。
直到大半张白皙的脸庞都淹没在火红的皮毛里,兰缪尔终于不再半眠半醒地乱蹭,安稳下来,睡得深了。
昏耀看得心里骚动,鳞尾也难耐地在地上打着圈。他磨了磨牙,恨不得立刻把这个百般蛊惑他的奴隶拽起来,再做上一次。
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听话,他轻轻拽起厚重狐皮的另一端,盖在兰缪尔身上,让人类睡在一个火红的卷儿里。
然后昏耀也躺下了。就这样隔着皮毯拥抱着兰缪尔,闭上眼睛。
其实,就像每一个强大的魔族那样,昏耀并不喜欢温柔的旋律,他更喜欢激烈的夜晚,喜欢把兰缪尔折磨得宛如溺死,最后在自己的臂弯里昏厥过去。
就像前几年那样,他的战利品脱力晕过去的时候总是湿漉漉的,无力地滴着温热的水。魔王会贪婪地拧干他,再慢条斯理地享用。
但现在,不再有这样的事了。他的奴隶体弱多病,连今晚这种程度都算有点过界。明天再送点什么东西讨好一下吧,昏耀闭眼想着,送点什么呢……
深渊的风声呜呜地吹。
像笛声,像哭声。
吹到梦里,化作过往的声音。
当啷,又是锁链在响。
又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篝火与营帐。
俘虏被拖了进来,魔族的战士粗暴地将其带到王的面前。
冰冷的铁链沉重地压下,将人类的身躯压得佝偻。那跪地的俘虏有着深金色的柔软长发,修长白皙的手足,身上的亚麻长袍血迹斑斑。
“吾王。”有侍从递上马鞭。
“不。”昏耀却冷笑着甩开。他调教奴隶从不用这个,太轻,太小家子气,还不如刀鞘、矛杆,甚至自己的鳞爪。
所以此刻,年轻的魔王伸出自己的手掌钳住了奴隶的脸,不容情地往上一抬。
“现在怎么不祈祷了?”
他看到那张脸,眼底就迸出凶戾且兴奋的光,“莫非,你也知道光明神的恩泽照不进伽索深渊吗——”
“人类圣君,兰缪尔?”
俘虏微微失焦的紫罗兰眼眸,映出了魔王高大的身影。
“我已不是……圣君了。”
兰缪尔身负重伤,十分虚弱,连发声都困难,说半句就要喘上一口气,“魔王昏耀,如你所愿,我现在是……你的战俘和奴隶。”
“那么称呼我为你的王。”昏耀低低道,“吻我的鳞尾,献上你的鲜血、性命和灵魂的忠诚。”
兰缪尔颤抖着,忍痛一点点俯下身去。他背后是给魔族战将俘虏才用的重锁,随着动作铛啷作响。
“……吾王。”他亲吻了昏耀垂在地上的尾。
然而疲惫、重伤与身上的重量,令曾经的圣君再也无法重新直起脊背,只能以一个极尽卑微屈辱的姿势俯在“新主人”面前。
“听说,入深渊之前,你的臣民任你在神殿前跪念了三日三夜的忏罪文。”昏耀盯着他,缓缓道,“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兰缪尔冷汗淋漓地喘了许久,才勉强出声应答:“……是。”
他佝偻的身形摇摇欲坠,脸色越来越惨白,似乎随时都会脱力晕过去。
有个老者的声音发出讥笑:“圣君入深渊,竟然是为了这样一群忘恩负义的老鼠。”
又有个高傲的女孩嗓音嘲讽道:“谁叫神殿声称光明神的庇护无往不胜,可是圣君却败给了魔王呢?哈,那些人类都说,一定是他不够虔诚,不够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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