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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岳千月)


兰缪尔乖巧地点头:“嗯,不想了。”
吉尔伯特去拉开窗帘,今天的天气很好,他想让卧床多日的神子晒晒太阳。
印花的帘布被拉开的时候,骑士不禁抬起手臂挡了挡。是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了进来,明亮到有点刺眼。
吉尔伯特回头,笑着正要说话,却愣了一下。
坐在餐桌前的兰缪尔完全被阳光笼罩进去了,那头深金长发亮得像是火烧云。
神子的眼底含着笑,却无端地显得哀伤,目光空荡荡地落在窗外远处,不知道看向了哪里。
“……吉尔。”
兰缪尔嗓音低缓,安静缥缈,像是在唱歌,“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我梦见,我去往深渊,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恶魔。”
“他诅咒我……”
“从今往后,每当我看到阳光或鲜花,灵魂都会痛不欲生。”

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
兰缪尔开始像往常一样地生活。他会坐在后花园的花荫下弹拨竖琴,赤足走下神殿洁白的阶梯,关心并开导每一个向他祈祷的迷茫之人。
只是有时会突然发蒙,愣愣站在灿烂的阳光里,旁人叫上好几声都醒不过来。
闲暇之余,神子躲在书房,认真翻阅一些没人翻过的古籍。
某天,先知长老从门口经过,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兰缪尔就抬头轻笑,礼貌地叫一声“长老大人”,像只小松鼠那样可爱。
先知长老拄着权杖走进来,温和地问他在看什么书。兰缪尔就乖乖地将手里的花草图志给他看。
老人含着不达眼底的笑,目光像鹰隼一样盯着这本书。翻了两遍也没有翻出什么破绽,只好将书本还给兰缪尔。
离开之前,先知顿住了脚步。
他突然俯在金发少年耳畔,魔咒般吐出:“神子,如今你知道错了吗?”
顿时,兰缪尔瞳孔紧缩,他死死抓着桌角,急促地呼吸起来!
精神法术的威力远不止一两日的痛苦,相同的字句瞬间将他拽回那一天的酷刑之中。
老人残忍地重复同样的腔调:“神子,你错了吗?”
兰缪尔的双眸不受控制地有了涣散的趋势,他浑身冒着冷汗瘫软下来,喃喃道:“我……错……错了……”
“魔族,呃……邪恶……魔王……犯错了……悔悟……”
金发少年的意识渐渐迷离,不停摇着头,沙哑地呓语着。最后双目空洞地歪在红木椅子上,再也吐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字词。
先知终于欣慰地点头,用法力在兰缪尔的后颈捏了一下,神子就无声无息地昏倒过去。
他拿起权杖,优雅地走出了书房,对守在不远处的骑士们说:“神子大人在书房里睡着了,将他抱回卧室休息吧。”
可是第二天,兰缪尔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书房里看书。这次他拿了一本野史集子,看到好玩的地方就笑一笑。
长老们观察了多日,也难以辨别那次的精神法术最终起到了多少效果。
但他们也并不在乎。
无论兰缪尔是真的伤到了脑子,还是在伪装失忆,都不重要。只要神子身在神殿,就注定翻不起什么风浪,也不可能找到他渴望的“真相”。
这样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并不是一件坏事。
不多久,神殿放出消息,称神子兰缪尔成功于深渊杀死了魔王。
那一日举国欢庆,金发少年身穿白袍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静静地站在最高处,手捧光明十字剑,背负神圣金弓,头戴编织的花环,沉默地接受了所有人民的欢呼。
长老们站在后面,满意地欣赏着这一幕。
看吧,如果他们想要从精神层面折磨这个孩子,办法多得是。
哪怕兰缪尔依然保有着意志又怎样?这样反复的摧残,是个人都受不了。时光会消磨少年的坚持,直到重新归于他们的掌控之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叶落尽,逐渐到了可以期盼落雪的时候。
一个看似平凡的早晨,兰缪尔做完惯例的祷告之后,骑士吉尔伯特进来了。
“神子大人,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王城的监狱内新关押了一位‘被恶魔附身’的犯人,需要您前往净化。”
“明白了,”兰缪尔温声说,“我稍微收拾一下,这就动身。”
在一队骑士的随行护卫之下,马车驶出神殿,进入了皇宫。
这里与神殿又是一种不同的富丽,典雅的寝宫连着塔楼,秀丽的花园连着凉亭。喷水池边站着一行灰色的麻雀,将冬日装点得十分清爽。
“兄长!”
兰缪尔刚被扶下马车,就看到弟弟艾登从小路飞奔过来。
他喊:“艾登,慢点,当心脚下。”
艾登小皇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前,心疼地抱着兰缪尔不撒手:“兄长怎么瘦了好多!”
他愤愤然嘟起嘴巴,“是不是神殿的长老欺负你啦。”
兰缪尔怔了怔。
这段时间,无论是谁看到他苍白消瘦、神思恍惚的样子,说的都是他受到了恶魔的残害。
他缓缓垂下眼眸,抚了一下弟弟的头发:“……艾登,不要担心我。”
艾登却吓了一跳:“兄长,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兰缪尔:“没事,出门前用冷水净过手而已。”
艾登半信半疑,但兰缪尔很快淡然岔开了话题。兄弟两个在皇宫的花园转了转,兰缪尔又问起弟弟的功课。
“你要努力。”兰缪尔说,“我已是被恶魔残害过的人,日后能否作为圣君登基还未可知。艾登,你也是皇室的孩子,课业上不能松懈。”
艾登本来就被兰缪尔清减了许多的样子搞得惴惴不安,一听这话,难过得都要哭了。
他又听吉尔伯特解释,神子此次回宫是为了净化罪犯,连忙抱着哥哥说:“兄长如果身体不适,今天就不要去了吧。”
兰缪尔摇头笑笑:“要去的。被恶魔附身的罪人,只有神子才能予他们解脱,这是我的职责。”
不久,兰缪尔别过弟弟,将准备好的礼物塞进小皇子怀里,托他代为向父母问候。自己则在骑士们的陪同下,走到了王都的监狱。
其实那时候,所谓“被恶魔附身”,并非真的指犯人跟魔族有什么实质关系——魔族可是被封印在地底呢,一般人哪能接触到?
这个罪名,在王国往往指的是一些精神失常的疯子、狂言妄语之人,或者极尽邪恶的杀人犯。
光明神母的照耀之下,人间不该有癫狂和罪恶。倘若还有恶人,那肯定是受了恶魔蛊惑——这就是神殿向世人宣称的逻辑。
按照规矩,这种犯人,都是要由神子进行净化的仪式,再被送上断头台的。
“神子大人。”
监狱长为他打开牢门的锁链,恭敬地行礼:“请您净化污秽。”
兰缪尔礼貌地道谢,而后走了进去。监狱里十分黑暗,壁灯的光亮起不了什么作用。吉尔伯特在旁边为他提灯照明,送神子走下长长的地底台阶。
在地底的最深处,隔着拴锁的铁栅栏,兰缪尔看到了那个所谓的“被恶魔附身者”。
犯人裹在脏兮兮的斗篷里,手足都带着镣铐,盘膝坐在稻草堆上,佝偻着脊背的样子显得十分瘦小。
听到脚步声,犯人就转过头来,用粗哑的声音喊了一声:“神子大人。”
兰缪尔沉寂了多日的眼底,忽然泛起一点奇异的波光。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眼窝深陷,面孔沧桑。姿态虽然平静,但眼底却有着一种异样的火光,像愤怒的斗牛。
兰缪尔从骑士手中接过提灯:“吉尔,你先下去吧。守在外面,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是,神子大人。”吉尔伯特抚胸退下,“请您务必当心。”
对于这种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一般人跟他们没什么话好说。
但神子大人心善,想要单独与死刑犯说话什么的,都是常见的事情。因此吉尔伯特并没有多想。
兰缪尔目送骑士离开,抬手推开了牢房的栅门。
几个月过去,看来连吉尔都忘记了,但神子自己没有忘。
在秋天那次“净恶仪式”的回程上,他曾遇到一位古怪的老妇人。
兰缪尔一步步走入牢房内。
就在距离这位老妇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后者开口了:
“神子大人,您去过深渊了吗?”
兰缪尔手中的提灯一晃。
还没等他稳住心神,那道粗哑的嗓音又问:
“您见到我们的同胞了吗?”
顿时,如一击重锤砸在脆弱的薄冰上,兰缪尔一张脸瞬间惨白!
“唔……”
提灯脱手落地,烛光闪了一下就熄灭了。
神子闷哼一声,在黑暗中踉跄着扶住了墙壁。
老妇皱起眉:“神子?”
兰缪尔痛苦地喘息着,吃力地一字一句说:“……我的确……进入了深渊。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着,却冷静地抬起手,用发抖的指尖聚起法力,给自己施了一个稳定精神的治愈类法术。
老妇直直地望着他,似乎隐隐猜到了这个孩子身上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脸上露出一丝震惊。
“既然如此,”但她仍旧克制地试探,“神子在深渊里看到了什么?”
兰缪尔闭上眼,慢慢地让自己的状态平稳下来。
他轻声说:“我看到无尽的黑暗,滚烫的火焰,挣扎在地狱里的生灵,以及令我看不清前路的层层迷雾。”
“那里的恶魔蛊惑我,欺骗我。声称他们并非天生的邪恶,人间的太阳也该有他们的一份。”
老妇厉声问:“假如那并不是蛊惑与欺骗呢?”
兰缪尔睁开了双眼,此时他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于是眼底的清明与坚韧,终于一览无余。
“假如不是。”他沉静地说道,“我也该走在圣训指引的路上。”
老妇睁大了眼睛,她遍布皱纹的面庞抽动起来,嘴唇蠕动。
记忆似乎又回到净恶仪式那天,街道上欢呼的人流来往,少年神子坐马车上。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在这间牢房中回荡起来:
——圣训中说:凡活在世间的,无人不背负罪孽。
那醒悟的,知错的,悔过且弥补的,将受到光明的指引。
老妇那斗牛般愤怒的眼神,终于软化下来,不敢置信又心痛地望向面前的少年。
“天啊……我的孩子,你果然……”她伸出压着镣铐的双手,“那群没人性的老东西对你做了什么?你看起来那么虚弱……”
兰缪尔摇了摇头,低声说:“这不算什么。”
……那天的精神法术,的确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创伤。
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表演的人,这段时间,来自长老们的每一次折磨,他也都生受了。那些痛苦和憔悴,至少有八成都是最真实的身体反应。
他只是每一次都撑过来了。没有失去自我,也没有松开不该忘记的记忆。
怎么敢松开呢。
每一次濒临崩溃的时候,他都会看见伤痕累累的少年魔王,看见那双充满野性与不屈的眼睛。
所以兰缪尔笑了一下,重复说:“远远不算。”
他在老妇对面跪坐,将倒下的提灯扶正,纵使火焰已经熄灭。
“请您为我解惑。”神子说。
老妇坐在稻草上拢了拢她的斗篷,嘶哑道:“不,我无法为您解惑,神子大人。”
“我能做的,只是为您讲述一个被淹没在历史中的离奇故事……事实上,这些年,我和我的同伴们一直在寻找愿意听我们讲故事的人,而这也是我身在此处的原因。”
“我愿意恭听。”
老妇笑了一声:“神子大人,您先要知道,我是个被恶魔附身的家伙,是一个疯子。”
“所以,接下来我所讲述的一切,如果您不愿意相信,大可当做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对,大概有两百年那么久以前……在王国的极北,有一片名叫伽索的土地。”
“那时候的伽索,虽不能称是沃野千里,但也并不贫瘠;人民虽不能称个个富足,却也过着足够温饱的生活。”
“后来……”
“后来?”兰缪尔上身前倾。
老妇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后来,一场战争爆发在那里。”

“那是一场与迦索的居民没有半点关系的战争,至少在最开始是这样。”
故事的最初,是一个领主叛乱了。
或许并不是领主,而是一位大臣,或者将军,但那都无关紧要。
勃然大怒的国君立刻派出军队前往剿灭叛军,然而战争旷日持久,战线日益推移。叛军虽不能在王国大军面前占据多大的优势,却也意外地顽强,令国君丢尽了脸。
终于,叛军的军队且战且退,来到了宁静的迦索大地。
这里已经是王国极北,雪山与冰湖横亘于此。若再往北,就要脱离人类王国的疆域了。
一旦让叛军脱离国境,必然后患无穷。
于是国君发了疯般地派兵,甚至不惜御驾亲征。战火烧遍了迦索的土地,无数法师被送往这里,法术一个接一个地砸下,化作滚滚的硝烟。
迦索的子民无法违逆君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乡化为废墟,亲人邻里无辜丧命。能做的却也只有日夜以泪洗面,祈求这场无妄之灾快些过去。
但战况仍如脱缰之马那样激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惨烈。
有的学者开始忧虑了。他们不得不提醒国君,这样毫无节制地释放强大的法术,很有可能会摧毁地表,后果未知。
国君却已杀红了眼。他非但不听劝谏,反而要求当时最强大的几个法师释放禁忌级别的法术,令那群叛军贼子死无葬身之地。
“当时,最强大的几个法师……”
声音在黑暗的牢房内回荡,老妇嘶哑地说:“就是光明神殿的神子与长老们。”
在她的对面,金发少年怔怔听着,双手攥着那盏熄灭了的提灯。
“禁术被释放了,带来的果然是地狱般的灾厄。我并没能亲眼见证,但我的祖父却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光景。”
“大地裂开几十米的巨缝,像魔鬼张开的血盆大口;赤红的火焰从深处喷薄而起,瘴毒被灼热的气流裹挟,冲出地表,迅速在空中弥漫。”
“明明是白天,四周却一下子变暗了。人们哭喊求救,拔足狂奔,却不知道能跑向那里。”
“这无疑是一场人为的浩劫……可是,神子,您能够想象吗?到这里,却只是悲剧的开始。”
一手酿成大灾的国君慌了。
神殿的神职们也慌了。
眼看瘴气如黑云般涌向四方。再不做些什么,整个国家都将陷入瘴毒的腐蚀之中。
仓促之下,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设下一个巨大的封印。
将瘴气、地火,连同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们,甚至是为了君王奋战在前线的士兵们……一起关了起来。
“——这没可能。”兰缪尔突然冷声打断。
他的眼神很锋利,只有隐隐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其动摇的内心。
“我确实怀疑深渊的真相,但……如果这就是您的故事,我不能相信。”
兰缪尔咬了咬牙:“如果曾经发生了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怎么可能一点记载都留不下来!?”
“那样辽阔的土地!无数的人们!活生生被上位者困在封印之中?光天化日之下,怎么——”
少年神子蓦地语塞。
突然间,他好像想通了什么一般,睁大的眼底涌现出无尽的恐惧。
老妇叹道:“您已经意识到了。神子,您实在是个聪慧的孩子。”
“光天化日之下,神恩普照之处,人们当然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丑恶。”
老人的嗓音突然变得阴沉:“——所以,他们要堕入无光的地狱。”
“不,不能……”
兰缪尔呼吸急促。他忽然浑身发冷,不禁拽紧了外袍,却依旧轻轻发起抖来。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艰涩地摇头说:“既然国君带来了许多法师,其中肯定也有……掌握了净化瘴气的法术的法师……明明可以设法弥补的……”
是啊,明明还可以弥补的。
瘴气确实可怕,但并不是立刻致死,而是缓慢的折磨。
那些被关进去的人们,从嘶吼怒骂,到放声痛哭。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趴在结界的边上,绝望地拍打着。
国君从很高很远的地方看着,抓乱了头发,眼里全是血丝。
法师们跪在国君的面前乞求。赶快召集更多法师净化瘴气呀,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陛下为何迟疑?
愚蠢的家伙,国君在心里痛骂,为何不为他考虑考虑?
抛开瘴气流溢的概率不谈,谁会接受一个曾将子民封印在烈火与毒气中的君主?若把这群人放出来,万劫不复的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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