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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岳千月)


来不及重铸了。昏耀只能将这枚象征着奴隶身份的禁锁递还给他。
兰缪尔欣然戴上了。
昏耀胡乱揉了揉那银灰色头发,把人按进自己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份量比回王庭前又轻了一些。
驾车的车仆来了。兰缪尔却拽了拽昏耀,小声说:“吾王,就我们两个去吧?”
昏耀敏感地意识到,人类好像是变得稍微任性了一丁点。
他立刻对车仆说:“下去,不用你。”
然后他坐上前面的车板,执起了缰绳。
兰缪尔失笑:“还是我来吧。若被看到魔王为奴隶驾车……”
“安静在里面呆着,”昏耀剐他一眼,口中轻叱,“驾。”
瓦铁部落的族人被安置在王庭边界的一带土地上,沿途都有士兵驻扎,为他们搭起临时居住的棚子。
这两天,新来者已经初步安顿下来,名册也清点好了。
在深渊,很多劣魔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还是兰缪尔坚持主张清点人口的重要性,王庭才开始做出了族人的名册。
大地绵延至天边。
身穿破衣烂布的魔族们正在修建他们的新房屋。有的慢些,正在打地基;有的快些,正在抹泥砌墙。
而另一些魔族则正在土地间弯腰耕作,笨拙地将饱含希望的种子播撒进这片贫瘠的土地里。
远远看去,他们的身影,好像也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种子。
当那辆马车从曲折的山路上缓缓驶来时,先有了反应的是魔族的士兵们。
他们纷纷围上来,将长矛立在地上,激动地喊:
“吾王!”
“兰缪尔大人!”
昏耀“嗯”了一声,将马车徐徐停下。里面的兰缪尔掀开车帘,笑着说:“怎么这就知道是我了。”
魔族们面面相觑,露出笑意。能让魔王亲自驾车的,除了兰缪尔大人还能有谁呢……
旧瓦铁部落的族人们直起腰来,小声议论纷纷:
“是那个人类!”
“在山谷里射箭的人类。”
“被王恩赐了魔息的人类。”
兰缪尔从车厢里探出身来,昏耀警惕地回头瞪着他,人类却坚持:“就去看一下,不然我们来干什么的?”
昏耀只好放他下了马车。兰缪尔赤足踩在地上,白皙的脚趾立刻染上了泥土。他走向那些正学着耕作的魔族们。
此前,魔族都被迫跟随地底火脉的变动而迁徙。后来由于兰缪尔推演出较为可靠的计算方式,王庭迁徙的频率大大降低,已经可以耕种一些作物。
虽然由于恶劣多变的气候,收成还是看运气,但比起之前主要依靠采集狩猎和少量放牧的时候要好得多。
兰缪尔就走到这些刚开始尝试耕作的魔族中间,低声与他们说话,或者手把手教他们分辨种子,再趁这间隙教他们一些在王庭的规矩。
昏耀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又浮现出似曾相识的问题。
是的,魔王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家伙真的是个正常的神子吗?
理应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高高在上地弹着竖琴的那种?
昏耀问过兰缪尔这个问题,后者垂下眼,说:“我在人间的时候,反而没有多少这样与子民亲近的机会。”
“神殿与人民都要求神子的高洁,而作为圣君更要保持威严……这是我最遗憾的事。”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这份遗憾转移到了深渊的魔族身上。
昏耀正出神,忽然旁边有一个背着小孩的女魔,脸蛋瘦削,正怯生生地走过来。也许是见到魔王太过惶恐,在田垄上绊了一跤。
昏耀下意识伸手,而旁边也有另一条白袖手臂伸了过来——他和兰缪尔一左一右,同时搀住了这位母亲。
那个女魔眼里一下子就有了泪花。
“吾王!”她跪在地上。
“吾仁慈的王……”
“啧。”昏耀眼角一跳,仁慈,他居然也能被冠以这种名号!
旁边的兰缪尔直接笑出来了,他将女魔扶起来,居然认真地说:“没错,吾王仁慈。”
“我的孩子……”女魔认出了兰缪尔,她嗫嚅着问,“十二年后,也会在这片土地上,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小伙子吗?”
这实在是个很难以给出答案的问题,而一般问出这种问题的人,寻求的也并非一个准确的答案或预言。
她只是想求眼前的大人,替她驱散这份初来乍到的不安。
于是兰缪尔笑了笑,说:“我会祝福他的。”
那位女魔眼中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哽咽道:“如果能够这样,他应该做王身边最忠诚的亲卫。”
兰缪尔:“王的身边,只留最精壮的勇士。你的小伙子需要努力。”
就这样,他们在田间走走停停,走了大概半个钟,昏耀就发现兰缪尔开始有点喘。
魔王现在好像浑身的神经都绷到了极点一样,那点明面上的风平浪静还在摇摇欲坠地撑着,其实整个魔的状态已经很不对劲。
兰缪尔还想往前走走,冷不丁肩膀被突然按住。
魔王盯着他的目光都有点神经质了,说:“你走太久了,我们回车上去。”
兰缪尔无奈:“您这是怎么了?才走了一会儿呢,我没有事的。”
昏耀用力摇头,声音发虚且紧绷着:“兰缪尔,陪我回车上去。”
说完的瞬间,他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不该出现在魔王身上的软弱,好似在恳求一样。
“我……”兰缪尔愣住了,刚想说话,昏耀已经弯身将他横抱起来,快步朝马车走过去。
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好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阴影在追着。
如果此刻,兰缪尔真的再吐口血发个病,或许魔王将会直接崩溃。但万幸没有,昏耀将兰缪尔放回马车里休息,又拿过水囊来让他喝点。
兰缪尔对魔王这种如临大敌的做派哭笑不得。
他倚在软垫上拧开水囊,晃荡着沾满泥土的双足,说:“吾王可以让我先擦擦脚吗?”
昏耀就说:“你躺好,给我。”
他拿过水囊,又拽过来一条毛巾,倒水打湿了。
田间小路上,野草与碎石间,不知名的虫子在咕咕唧唧地叫了起来。
魔王在马车前半跪下来,捧起人类的双足,认真为他擦拭。
兰缪尔定定看了昏耀片刻,忽然说:“吾王,您知道吗?”
“光明神母的教诲中说,若一个人赤足走过大地后,又被擦去脚上的泥土,这便象征着那人的罪孽从灵魂上落去。”
他笑了:“您在为我擦去罪孽呢。”
昏耀不以为然,他抬起眼,用手背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你这种人,也有罪孽?”
兰缪尔连连点头,坚称:“有的。”
昏耀哼了一声,又问:“你们的神教,是不是说谁都有罪孽?”
现在的魔王脾气包容了不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对人类的神教信仰痛恨到骨子里了,偶尔还能和兰缪尔聊上两句。
兰缪尔笑而不语,他伸手摸了摸昏耀头顶的断角。
这明明更像是你在宽恕我,昏耀心想。
这天傍晚,魔王与魔王的人类奴隶就留宿在这儿了。
他们进了士兵们的驻地。夜晚,听说他们的新同胞点起了篝火,以表达对王的忠诚与敬爱。
昏耀曾经对兰缪尔说过,魔族就是这样。恐惧火,又向往火。
每逢战争凯旋,或是丰收的季节,都会堆起高高的枯枝,抹上宝贵的油。
当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那光芒远胜过头顶的崖月。
一直以来,每当篝火燃起的时候,魔王都会走到他的族人身边。就像极寒祭礼的亲自受寒一样,兰缪尔知道昏耀在有些地方总是有些放不下的执着的。
但今晚不一样,原本说好了魔王去看族人,人类则要在房间里等他回来。
可是当昏耀独自站在篝火前的时候,哪怕周围都是簇拥过来的族人,抬起着一张张憧憬的脸庞呼唤着王……
他却觉得身边空空荡荡。
昏耀突然心生恐惧。那种仿佛要失去什么的恐慌感随着每一次的呼吸而递增,很快就将战无不胜的魔王压垮了。
他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回到驻地。才焦急地推开门,就看到兰缪尔坐在窗边,点起了铜灯,正将一枚卷轴铺在桌上,握笔认真写着什么。
“吾王?”兰缪尔见他这么快回来,吃了一惊,还说,“您是,回来找什么东西吗。”
昏耀平复着喘息,一步步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走到兰缪尔身边。
“已经结束了……你在写什么?”
兰缪尔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匆匆合上卷轴:“啊,是我出发前就在记录的一些……”
他说:“虽然已经没有了遗憾,但还有几件惦记着放不下的事情,希望可以在辞世之前完成。”
这句话又变成了剖心的刀子,扎得魔王眼前发黑。
昏耀勉力不去想,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嗓子说:“兰缪尔,我说过你不会死。之前又不是没生过重病,不还是痊愈了?不准说死。”
兰缪尔:“多古大人说,我的病是在深渊停留太久,瘴气侵蚀躯体导致的衰弱,和之前的那些不一样……应该是没有办法了。”
刚过去的雨在意识的深处又下起来,寒意森森。
“不。”昏耀摇头,咬牙说,“不。”
“魔息呢?”他忽然双手握住兰缪尔的手腕,目光炯炯,“既然法力不行,把我的魔息给你治病……”
“还有精银,之前赏赐给那些部落首领的精银,王庭可以用其他财宝换回来,都给你。”
“以后瘴气会越来越少,我们搬去结界崖上,用精银建一座小房子……”
“怎么可能没有办法,”昏耀语速飞快地说着,伸手去抢兰缪尔怀里那件东西,“你不准写这种东西,还有三个月,凭什么就说没有办法!”
“吾王!”
兰缪尔一个不慎,卷轴就掉在了地上,长长的纸卷在木制的地板上延展开来。
他也不生气,反而纵容地笑了笑:“原来吾王这么舍不得我啊?”
兰缪尔心里有把握。只要他这么一说,昏耀必然犟嘴,下一句就是什么“谁舍不得你”之类,也就不闹着他写不写遗愿了。
兰缪尔一边好笑地等着魔王喊出别扭的反驳,一边低头弯腰,想将卷轴捡起来。
手腕却突然被攥住了。
……那枚卷轴寂寞地落在地板上,清秀的字迹被铜灯照亮,无所遁形。
第一句是:“安顿好旧瓦铁部落的族人。”
后面已经挑了一个小小的勾,代表着完成。
第二句:“探明伏击王庭的叛军的底细。”
第三句:“请王学会按时喝药。”
第四句:“请王记住不要再在战场上独自涉险。”
以及……
第五句:“请王挑选他的新伴侣。”
后面似乎还有一句,却被堆叠的卷轴纸遮住了,看不清字迹。
昏耀死死盯着第五行的句子,喉结滚动两下,艰难地挤出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兰缪尔一怔,沿着昏耀的目光看去,见他盯着最后那行字就笑了。
“吾王不会嫌我管得宽吧?”他说,“我只是有些担心。”
“这几年,您身边只有我陪着。王如今是王庭之王、深渊之主,您不想留子嗣也就罢了,难道真的连王后都不封吗?”
屋子内突然静了,又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打破。
兰缪尔奇怪地看着昏耀,笑容一点点消散了。
他皱了皱眉,歪头小声:“……吾王?”
“兰缪尔。”
魔王突然开口。
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眼神僵硬。
“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合化应该是……”
“是神圣的,纯洁的,克制的。”
“只能和唯一的……婚配的那个爱人做。”
昏耀的声音逐渐变得磕绊艰涩。
因为他发现,兰缪尔竟然是在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他。这目光好像化作万钧的山峰压在魔王的胸口,压得他不得不咬牙低下头,眼底的悲哀被乱发遮掩着,浓得化不开。
“而婚配,要有忠诚,还要有爱。”
他还是说完了整句:“只能跟合化的那个人……婚配。”
兰缪尔无奈地摇摇头,“您今晚是怎么了?”
“吾王学这些人族的观念干什么,瞎胡闹。”
“说什么爱不爱……”
兰缪尔呢喃一声,望向窗外的眼神十分澄净。
远处的篝火还在燃烧,隐约有光,如同火柴擦亮了夜空。
兰缪尔的眼眸被照得泛出了些金色,像夕阳西下时的静谧湖水,澄澈、平和、波澜不兴。
片刻的放空后,那双眼睛转过来,含笑看向魔王。
“您不爱我,我也不爱您。”
说这句话的时候,兰缪尔依旧温柔,是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开导语气:
“这么多年的合化伴侣,不也做过来了吗?”
恍惚间,就像神明垂怜一个落魄信徒那样。
作者有话说:
指望一个从小禁欲的神子会谈什么恋爱呢( 补个注释:“赤足走过大地,再擦去脚上的泥土”的设定借鉴了一点基督教里面洗脚礼的概念,架空设定,与现实宗教无关。

第四年的时候,昏耀开始热衷于向兰缪尔“刺探”人间的事情。
他声称这也是验证奴隶忠诚心的一环,可问的问题既不是“人类王国的兵力有多少”,也不是“人类城池的布防是什么结构”——其实他们都知道,什么是彼此不能触碰的底线。
昏耀只询问兰缪尔的过去。
昔日的圣君,会给魔王讲许多人间的风景。
“人间吗……深渊之上,四季都很美。我最喜欢春天,初春会下起连绵的细雨,雨过之后,日光从云里爬出来,不是金灿灿的就是白亮亮的,风声和鸟鸣都很清凉,枝头的花被水珠压得重重的……”
“之后一天天变热,夏季的植物最茂盛,蝉开始趴在树干上叫。会有一些眼烦的蚊虫叮人,但不像深渊里那些被咬一口都凶险的毒虫,最多只是痒个三两天。到了秋天人们就开始丰收,大人将稻米装满麻袋,小孩用长长的杆子打树果……”
“冬天?人间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当然,要是去问深渊上的人类,他们肯定说冷,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识过深渊的寒冬。下雪的时节,人们就把地窖里的米酒、肉干和蔬菜搬出来与亲人分享,祈祷母神保佑明年的收成……”
说到这里,兰缪尔顿一顿。
他转过眼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身旁的魔族:“吾王不生气吗。我以为您听这些会不高兴的。”
……这段时间,魔王喜欢上了带人类到清静的草地去。
这里的视野无比开阔,深渊那些干巴巴的杂草的苦香意外地浓郁,甚至能将昏耀身上刚造过杀孽的血腥味都遮住。
魔王幽幽看了兰缪尔一眼,说:“继续讲。”
夜深了,他们坐在苍茫的野地里,四下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地火的脉搏。
不远处还有一匹角马,缰绳被系在木桩子上,坐骑的鞍鞯旁用麻绳系着一盏烛火灯。这就是全部了。
兰缪尔笑了一下,他在风中拢了拢自己的白袍,从善如流地继续讲:
“我是皇室的长子,出生时恰好上一位神子回归了神母的怀抱——噢,就是去世了的意思——长老们上问母神,嗯……或许类似塔达大人的占卜?神迹指示,新诞的皇子就是次任神子,我就被长老抱走了,之后一直住在布雷特神殿里。”
“我自幼被长老们教诲,与父母亲近的机会反而不多。对了,我还有一个弟弟,那是个聪明勇敢的孩子,小时候总是偷偷跑来神殿看我,追着我后面跑……如今应当是他在接替我做王国的君主。”
“神殿?是,神殿很美丽,地面与柱子都由雪白的大理石砌成的,祈祷室里全是五彩的玻璃窗,布雷特神殿里供着王国内最大的一座神母像,足足有三个我那么高……啊,还有很大的庭院,种满了芳香的植物,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如果有机会,真想给吾王也看看。”
“停,说话注意点。”昏耀懒洋洋打断他,“等我哪天再次破开结界,攻占了你的神殿,你不跟我拼命?”
“我现在可打不过您了。”兰缪尔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如果魔族再次进攻人间,我或许只能跪着求您放过我的子民。”
人类的言语显然是玩笑,但落进昏耀的耳朵里就变了滋味。
魔王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拽着往下一坠。他眼神晦暗,含糊地哼道:“你当年也没打过我。”
像是要转移话题一般,他又问:“如果我不肯放过呢?如果我偏要将人类屠戮个干净呢?”
兰缪尔一怔。
昏耀:“你敢说你不会想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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