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被贞赞首领玩过的少年,早就被昏耀丢在了记忆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直到七年的波澜壮阔之后,仿佛终于风止浪息迎来结局的时候。
那首浸满了仇恨的歌曲却突然死灰复燃,像个冤魂般在魔王的脑中回荡起来——
和兰缪尔在深夜独自弹拨的旋律,冰冷地重合了。
兰缪尔的曲子早就弹完。他上床,钻进被子里睡着了。
等宫殿里面彻底没有了声音,昏耀就怔怔走进去,站在床边看了兰缪尔一会儿,开始在宫殿里乱走乱转。
他神经质地把窗前的那些小摆件一个个拿起来又放回去,那都是这些年兰缪尔亲手做的。什么螺贝拼成的刺猬啦,骨片和鹿角做的小猫啦,木头打磨出来的魔族小孩像啦,统统用石珠子点上眼睛……像这个人一样可爱。
昏耀的手掌慢慢收紧。他听着螺贝刺猬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万箭穿过心脏般的疼痛。
怎么敢相信……
原来,这么多年,兰缪尔对他弹的都是那首歌?
昏耀茫然抬起头。想起已经不记得是第几年的结界崖上,兰缪尔曾坐在他的怀里,抱着粗制滥造的竖琴,垂眸含笑,边弹边唱。风吹起那头银灰长发,像传说中的精灵那样美丽。
弹完了,兰缪尔就转过脸,黛色湖水般澄澈的眼睛望向他:吾王听过这首曲子吗?
他当时说:没有。
事实上,他是听过的。只是当年半途闯入,错过了第一段歌谣的内容,但后续的调子一模一样。
偏偏兰缪尔弹这首歌的时候,从来只弹第一段。
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他当时又说:很好听,我很喜欢。
可他喜欢的明明只是弹琴的人类。所以是兰缪尔的错,明明在神殿的信仰与魔族之间选择了前者,却还给他弹琴。骗他,引诱他,让他说很喜欢这首歌……这首如此虚伪、如此高高在上地侮辱和咒骂魔族的歌。
那年结界崖上的风,曾将他胸前的骨饰吹得玎珰乱撞,正中就是那枚兽牙骨钥。
魔王饶有兴趣地询问:“这是讲什么的曲子?”
“保密。”
兰缪尔笑了笑,歪头时银发拂在禁锁上,眉毛和眼睛都弯起来一些,温柔得不像话:“以后,等时机到了的时候,或许我会告诉您的。”
“但也可能永远不会,这不是什么快乐的歌,怕您听了生气。”
啪嚓!!
昏耀迟钝地低头,看到掌中那个曾经兰缪尔很喜欢的小刺猬碎成了无数残片,从他指间发出细小的声音落下来,掉了一地。
那边,床上的兰缪尔一下子就被惊醒了。他蓦地掀开被子:“吾王!?”
魔王不远不近地站在黑暗里,像个死去的生物,半天没一句反应。
兰缪尔起得太急,双脚踩地的一瞬间剧烈地头晕了一下。但他也顾不得,踉跄了一步就硬撑着站稳了。
他视线从下往上抬,才看到那个可怜地碎了一地的小刺猬,顿时更惊讶:“吾王?您怎么了?”
昏耀忽然说:“我骗你的。”
他居然笑了出来:“我今晚,其实根本没什么想对你说的话。骗你的。”
多可笑,为什么不笑呢?他今夜在骨筹的预言中看到的,明明是兰缪尔挥刀砍向自己的左角啊。
而他一路上却还沾沾自喜,幻想什么兰缪尔舍不得他呢,兰缪尔说不定会同意封后呢,真好,真好……
幻境里的风雪与刀光席卷而来,一瞬间就穿过了他滴血的心腔。
昏耀好像是从一场大梦里被冷水泼醒了那样,以一种抽离的视角疑惑:怎么能蠢成这样?
兰缪尔不明就里。
七年相处下来,他当然能一眼就察觉出魔王的情绪很不对劲,想了想没有贸然招惹,而是先去点亮了挂在床边的铜灯。
很快,灯光暖融融地照开了一整张床和兰缪尔的身影。银灰长发的年轻人从亮光下赤足走来,忧心地去挽魔王的手臂:“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为了那群伏击者,还是……”
昏耀展开左臂:“给我抱一下,就告诉你。”
他说的时候已经强硬地这样做了,兰缪尔被粗鲁地拽着睡袍的领口扯过来,重重撞进魔王的怀里。
人类可能是疼了,很轻地哼了一声。昏耀没理会,用力将兰缪尔抱在怀里,低头将鼻尖埋在那头银灰长发间。
咚,咚,咚咚。
两颗心脏,贴得紧紧的,以不同的韵律跳动着。
兰缪尔察觉到了些不寻常的气氛,忽然问了句:“您右手里拿了什么?”
“礼物。”昏耀说。
“那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兰缪尔又问。
昏耀垂着眼,缓缓将右手中的蜜金匕首握紧,口中答所非问:“你的那件重要但不紧急的事情,是什么?”
“现在这个形势,似乎并不适合说它。”兰缪尔顿了顿,竟冷静地问,“吾王,您拿的是锐器吗?”
……像此前不知道多少次那样,他们在黑暗的深渊夜色中相拥着。
只是这一次,魔王的右臂环过奴隶单薄的脊背,手握的蜜金匕首正闪着毒牙般的寒光。
“这不是挺敏锐的吗?”魔王的腔调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平常在你脖子上比划的时候,装不知道给谁看呢?”
于是兰缪尔的神色,在昏耀看不见的地方变得有些茫然,有些哀伤。
“是……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错?”昏耀恨恨地冷笑一声,“不,是我的错,我就应该早早地杀了你。”
“你自己说,今晚睡前弹的什么歌,嗯?”
兰缪尔微微一颤,眼眸睁大。
“您——”
“兰缪尔,我早就知道你有鬼。不妨告诉你,这首歌我七年前就听你的子民唱过……”
魔王不愿承认自己被骗得那么狼狈,咬着牙逞强:“本来你不在我面前往后弹,我也就装作不知道,不那么早和你翻脸……”
兰缪尔猛地想要挣开,“不是……!”
可那箍着他的手臂猛地发力,好像要把他活生生勒断。昏耀贴着他的耳朵,阴鸷地喃喃:“我今晚……”
兰缪尔,你不会知道。昏耀心想,我今晚其实是想向你求婚的。
他咬牙切齿地红着眼:“……我今晚就杀了你。”
“吾王。”兰缪尔颤声说,“那首歌不是您在人间听到的样子。”
昏耀只说:“把眼闭上。”
“您就连一句解释都不肯……”
“闭上眼。”
昏耀说:“服从我的命令。”
兰缪尔眼里的光泽悄然黯淡了,他闭上嘴,也合上了眼睑。放弃辩解,接受一切有可能到来的命运。
昏耀松开人,忽然间心如刀割。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事,想到曾经跪在他脚下的兰缪尔。
多好骗的一个人,多听话的一个人。无论来几次,让他闭眼就闭眼,让他张口就张口,明知道……
明知道已经是永生永世的仇人了。
闭紧双眼的兰缪尔先是听到了风声,他知道那是匕首的刃锋撕裂空气的声音。他没有躲,连睫毛的一个颤动也没有。
下一刻,眉心一凉,有坚硬的物体贴了上来。
兰缪尔本能地睁开眼,铜灯的火光在面前的金属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昏耀就站在两步远的位置,面无表情,右手反握着那把金匕。
匕柄点在兰缪尔的额间。很轻,很温柔。
昏耀深深地凝望着发愣的兰缪尔,手腕缓缓下降,于是匕首的金柄就从人类苍白的眉心滑到鼻梁,再描摹过唇瓣、下颌、脖颈的命门……
最后,魔王拉起奴隶的右手,随意地将蜜金匕首放了进去,一本正经地说:“嗯,礼物。”
“……”
兰缪尔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昏耀低下头,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兰缪尔的眼尾鳞片。
他又笑了,轻声说:“好骗。”
明知道已经是永生永世的仇人了。
可还是爱上了。
兰缪尔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金匕落地。
第21章 残烛余命+第三年
“你躲什么?真的是礼物。”昏耀仍然笑着,他弯腰去捡那把匕首,毫不在意地将身周的破绽都暴露在兰缪尔身前,“难道这就吓坏了?”
兰缪尔抿唇,定定地凝望了昏耀几秒,开口了。
“……您对我的怀疑,已经到了要握着刀指着我的心口,试探我是否会反抗的地步了吗?”
他竟然扯了一下唇角,凉凉道:“吾王怎么不直接捅我一刀试试呢?”
昏耀实打实地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来。
兰缪尔这是……生气了?
他居然生气了!
昏耀简直不敢相信。这些年兰缪尔动怒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要么是为他又滥杀了多少魔族生气,要么是骂他在战场上冒险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种事。
他还以为这位神子大人天生就是被养得没有半点私情私欲的,今晚竟然因为一个还算有理有据的怀疑,生气了?
魔王本来已经疼的麻木的胸腔,陡然被激起一股夹杂着怨恨和委屈的火。
他心想你生什么气,我这边面子和命都不要了把匕首塞进你手里,输得彻彻底底,你生什么气!?
刚刚的那一个反问句,好像已经是兰缪尔能说出的最尖锐的话语。
他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瞪着昏耀,单薄的肩膀发抖,渐渐地连喘息也变得沉而艰涩,几次启唇又说不话。
最后兰缪尔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是在第三年第一次为您弹那首歌,原来,此后每一次,吾王都在等着我的‘罪证’。”
他说着,又深深地喘了两口气,罕见地有些激动起来,伸手就要往昏耀的腰间抽那把青铜弯刀:“如今终于掌握了证据,匕首怎么够?吾王何不……”
就是这个动作惹了祸。
骨筹幻境带来的影响还没消散,左角似乎又激起切骨的剧痛。
电光石火间,魔王瞳孔骤然一缩,思考根本跟不上身体的本能,身后的鳞尾就这么抽了过去!
兰缪尔根本没想到昏耀会动手。腕口粗的长尾像铁棍一样,他随着那股力道重重摔在地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和晕眩从体内深处涌上来。
眼前一下子全黑了,他喊都喊不出来,蜷在地上发抖。
等昏耀反应过来,心里先冷了半截。
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
回神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倒在窗下,被震掉的骨饰摆件之类的小东西掉在他周围,碎了一地。
在崖月的微光下,宽松褶皱的白袍、银灰色的长发以及那些骨贝碎片,都呈现出同样的色泽。
竟好像是兰缪尔这个人被砸碎了一样。
昏耀差点呼吸都停滞,下意识往那边抢了两步,又硬生生站住。
他狠心地冷下腔调,说:“起来。”
刚刚的一下虽然是误伤,但昏耀的认知还不至于不清醒。那是防御的本能,不是攻击的力度,不可能把人弄出多重的伤来。
何况,因为兰缪尔这个体质畏寒又喜欢赤足走来走去的破毛病,这座宫殿里早就连地板都铺上了羊毛毯子。怎么就疼成这样?不就是等着自己去抱?
兰缪尔动了一下,果然慢吞吞自己爬起来了。
他低垂着脸,几枚玻璃石从发丝上滑落下去。
昏耀松了口气,烦躁地拿尾巴将人类周围的碎片胡乱扫开,只觉得这个夜晚失控得令他恶心。
他半跪下来,一点点将兰缪尔发丝间和衣袍上的尖锐碎片捡走。又沉默了一会儿,说:“行了,别生气,我听你解释。”
兰缪尔不说话,从来不屑于辩解的魔王闷了会儿,又磕磕巴巴地开口:“你总不至于以为我真想杀你?……别犯蠢了,我要想将你怎么样,还不是一瞬间的事。”
还是没有反应。昏耀皱了皱眉,伸手将兰缪尔的脸抬起来,触到肌肤的瞬间心里一惊。
这个人类的脸颊冷得像冰一样。
“……兰缪尔!?”昏耀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紧张地去摸兰缪尔的颈间和手心,都是一片湿冷。
“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舒服?兰缪尔!?你说话,别吓我,说句话——”
兰缪尔动了一下,勉力将上半身撑起,似乎想要坐直。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像断线木偶一样脱力地摔在魔王的肩上,整个人软了下来!
“兰缪尔!!!”
昏耀差点心脏都停跳了,他将兰缪尔搂进怀里,扶着那截细弱的后颈,声音发抖:“怎么……怎么回事!?”
摇曳的铜灯烛火下,兰缪尔脸色苍白,仿佛痛苦到极点,额上竟然已经浸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连眼眸都像是被泪蒙着的。
“……吾王,”他艰难地说,“兰缪尔已陪伴您七年。您是假意试探,还是真动杀意……我分得清……”
“没有,没有,别乱想。”昏耀彻底慌了,他从床上扯下被子,把兰缪尔裹紧了抱在怀里,冲外面喊:“硫砂!!”
女魔侍官匆匆进来,看到里面一片狼藉的样子,差点尖叫出声。
昏耀顾不得解释,阴着嗓子吼:“叫多古滚过来,马上!再把宫殿里所有火石炉搬进来,有多少搬多少!”
外面很快嘈杂地乱了起来。昏耀把兰缪尔更紧地往怀里搂了搂,六神无主地掀开他的外袍,去看刚才鳞尾抽到的地方。
上臂已经肿起来了,疼应该是疼的,但明显只是外伤,骨头也没断。怎么会……
兰缪尔却突然吃力地伸手抓住了昏耀的手腕,他很用力地抓着,哆嗦着用气音说:“吾王……对不起。”
刚才生过气的迹象已经半点都找不到了。他的脸上只有化不开的悲伤和茫然,“我又忘记了,人间的事情……我……我没……咳,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吾王确实不该听我的解释……”
兰缪尔连说了两声对不起,开合的唇角无声地溢出一丝血线。
他仿佛毫无察知,哀伤地笑起来,神色竟然很温柔:“但吾王不要难过……我不会活很久了,最多再等……再等三个月……”
“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
昏耀浑身发麻,活像被当胸捅了一刀,肝胆俱裂。
他暴怒地吼了一嗓子,“兰缪尔,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什么话都敢说!”
“等我死了,也算有证据了……”
兰缪尔眼眸的焦距一点点散开,梦呓般地说,“不要杀我……让我再陪吾王三个月吧。”
“你给我闭嘴!”昏耀几乎把后牙咬碎,“再敢胡说一句试试,我——”
他六神无主,一时竟想不出该拿什么威胁,张口就说,“我明天就去结界崖,把你种的花都烧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心疼无辜的野花,兰缪尔终于不说话了。
他往昏耀怀里贴了贴,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此时此刻,魔王后悔得要命。他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听天珀的话去找塔达占卜,如果他不去占什么骨筹,今晚就会早早地回到宫殿,陪在兰缪尔的身边。
那就不会吵架,不会察觉不到兰缪尔的身体不适……
本来……本来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那他和兰缪尔至少还能好好地相处到冬天落雪的时候吧。
昏耀深深地低下头,摸着兰缪尔冰冷的脸颊,低声说,“好了,好了……今晚算我不对。别怕,你才不会死,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
老巫医多古带着几个巫医学徒赶来的时候,兰缪尔已经完全没意识了。
宫殿内被几个火石炉烤得很暖和,魔王浑身是血地抱着一团被子,脸色比那团被子里裹的病人还难看。
多古当场就吓得腿软了:“吾王!”
“别说废话,先救人!”
老巫医连忙疯狂点头。昏耀用手护着兰缪尔的头颈,一点点把体温冰冷的人类放躺在大床上。
多古指挥着他的徒弟们用毛笔蘸着特制的药水,在兰缪尔的手足画上生命符咒,自己则念念叨叨地抚摸兰缪尔的心口,将魔息送进去探查情况。
昏耀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脑子像是生锈了一样,连情绪都麻木了。
他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看向窗外,发现下雨了,并且似乎转眼间越下越大。
“瘴气侵蚀导致的肺腑衰弱。”多古擦了擦汗,从床边抬头,“哦,下雨了,唉,难怪……”
深渊的雨不多,但只要一下雨,瘴气就会夹杂在雨滴里往地下落,十分阴湿难受,兰缪尔每到雨季都会生病。
今年的雨季早已经过去,竟然还会在将要入冬之前迎来这样的一场暴雨。
昏耀:“你再看看他右臂。刚才弄伤了,你要动作轻点。”
多古其实刚才已经隐隐看到了,这时揭开衣袍仔细一看,就“嘶”地轻抽了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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