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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岳千月)


“兰……!?”
昏耀心中仿佛被重锤敲击,一时间茫茫然不辩天地。他张嘴想喊,却喊不出声。
幻觉越来越扭曲,越来越诡谲……自己似乎在拥抱兰缪尔,又似乎不是。只有大雪纷飞着遮蔽了视线。耳畔先是狂风,还是狂风。
突然,昏耀感觉自己腰间一轻。
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掌抽走了他的青铜佩刀!
霎时间,雪光照亮了出鞘的刀刃。昏耀看不清兰缪尔的表情,只能看到白色衣袖凛然翻动,人类手握弯刀,向他的头顶挥落——
熟悉的激痛与十四年前重叠。
他仅存的左角,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清脆悲鸣。
吱……那深深嵌入的刀刃被缓缓抽出,伴随着切骨之痛。
……——!!
昏耀硬生生将险些出口的痛呼压在喉咙里,眼睛几欲滴血,不敢置信地抬头仰视。
而兰缪尔第二次挥刀。
好痛……好痛。
这声音响了几次?
深渊的魔王从未觉得迦索的冬季竟有这么冷,仿佛要将自己由骨至血全部冻结。
直到“咔嚓——”的长音震荡。
“——啊!!”
昏耀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左角至于被砍断的断裂声,还是这场幻境终于破碎的声音。回过神时,他已从兽骨王座上跌了下来,跪在地上死死按着自己的左角,大滴的冷汗往下落。
眼前仍是空荡寂静的王庭大石殿,骨筹散落一地。没有风雪,也没有对他挥刀的人。
魔王眼眶泛红,深深地喘息着。
“……兰缪尔。”他喃喃。
“……兰缪尔。”
片刻后,大祭司塔达看到魔王缓步从大石殿走出来。
他连忙迎上去,关切地询问:“吾王,如何?”
昏耀若无其事地往外走,说:“不怎么样,没看见什么。”
“唉呀,那便是无福无祸,风平浪静,也是好事啊。”
“或许只是你的本事不够,骨筹又不准了。”
魔王笑了一声,顿了顿,忽然问:“再占一次呢?”
塔达吓得连连摆手,昏耀也知道祭司的规矩,便也没有再提。就这么走到要分开的岔路口,他突然站住。
“塔达。”
魔王问:“王庭附近,下一次落雪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塔达:“哦……王要问今年的极寒日么,对,今年是有冬天。老朽尚未来得及测算,但大概是在两三个月之后吧。”
昏耀“嗯”了一声,目光有点虚飘。
他看了看天色,说:“知道了。”
别过塔达祭司之后,昏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宫殿去的。
脑子里的情绪像是被搅成了浆糊,魔王怔怔地闷头往前走,心如刀割地想:看吧,看吧,明明就是恨他的,就是想杀了他的。
还装得那么好。真是虚伪的人类,反正他早看穿了兰缪尔的真面目……
但他又突然站住,心想:不对。
昏耀闭眼用力捏了捏眉心,他从脑子里的那一团乱麻里,艰难地抽出一丝又一丝的理智,像编绳结那样拧起来,然后告诉自己:不对。
既然看到了清晰的场景,昏耀相信骨筹八成没有出错。可仔细想想,那一幕里古怪的地方实在太多。
首先,兰缪尔为什么要砍他的角?
那动作绝不像是留情的样子,但是假如真有杀意,一刀往他脖子上招呼就可以大功告成,为何执着于砍角呢?
昏耀皱眉歪头,半信半疑地捏了捏自己的左角,心想:再说,这玩意儿也不至于硬到被他的佩刀哐哐地砍了好几下还岿然不动吧……
要说是为了报仇故意折磨,倒也不是说不通,毕竟魔族被砍角确实痛苦。
他与兰缪尔好歹也相处了七年。
昏耀的确怀疑过奴隶的真心,甚至认定兰缪尔应当恨自己。
可要说那位心肠柔软到完全可称慈悲的圣君陛下,会在仇恨的驱使下做出“虐杀”这种事,昏耀是决然不信的。
所以,昏耀恍惚地暗想,所以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兰缪尔其实……也并不舍得杀了他?
又或许,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当他向兰缪尔求婚的时候,圣君陛下会表示当年的那些伤害难以释怀。毕竟魔王是残忍的魔王,曾经对奴隶犯下许多错误;他还有过许多合化伴侣,在神子的观念里,不干净。
那该怎么办呢?除非魔王肯舍弃仅存的左角,来自证其悔悟。
“……”
昏耀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脸上发烫得厉害。
他觉得自己这样不死心地拼命找补、都被砍了角还要往好的方向自我安慰的样子,实在狼狈。
可又止不住地觉得,这种推断很有道理。
要不然,骨筹带给他的幻境里,“自己”为何始终没有反抗呢?
如果真相是这样……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吧。昏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子里极度混乱且自暴自弃地想,也不是不可以!不如说很可以!
可兰缪尔又为何会变成被魔息缭绕,浑身生满鳞片的样子?他那个身体,哪能受得了如此浓郁的魔息呢?
难道,这才是骨筹想要提醒他避开的祸根?
烦死了,想不明白,头好痛……
魔王就这样带着杂乱无章的思绪走回了宫殿。
守卫们向他行礼。昏耀哪有心思搭理他们,胡乱挥了挥手就往里走。
将要踏入大门的时候,魔王忽然听到轻灵的乐声。
是兰缪尔在弹竖琴。
他拿到礼物了,看来还蛮喜欢。
昏耀心里五味杂陈,他示意四周不要出声,打了个手势让硫砂把侍从们带走,自己放轻了呼吸和脚步,慢慢地走进去。
仍然是窗口的那个位置,兰缪尔正坐在软椅上出神地拨弦,他看着天际的崖月,眉宇间有些忧思之色,看起来心事重重。
弹拨的还是那首神殿的曲子: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祂升起光芒……
换了竖琴,这首曲调果然动听了许多。昏耀远远站在后面看着,一时不舍得打扰。
他本想等听完曲子再进去,不料兰缪尔弹完这一段之后,手指上的动作却毫无滞涩地续了下去。
昏耀一愣,心想:这首曲子居然还有后续?
他从没听过兰缪尔弹过后面,一直以为是仅有一小节的短曲。
但是……
这曲调,好像……
窗边的兰缪尔依然神情恍惚,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已经多了个魔族。圆润的音色缓缓流淌在琴弦上,一节接着一节,谱成一首长歌。
昏耀的脸色却一点点冻结起来。
久远的记忆破土而出。他曾在很久很久以前听过这首曲子。
那是比七年前更久的很久以前。
年轻的魔王打破封印,踏入人间。
在那阳光普照之处,他曾听那些痛恨魔族的人类唱过这首曲子。
作者有话说:
昏耀:他居然只砍我的角,他爱我! 天珀:……吾王,别太爱了。

被封印了两百年的魔族自深渊复出。
此时的人类,已经在光明神殿与神母的庇护下安逸了太久,王国几乎要把这个深渊之下的可怖种族遗忘。只有那些白发苍苍、牙齿松动的老者,才会不厌其烦地在孙辈面前讲起恶魔的故事。
“它们的头顶有着巨大的盘角,身上遍布丑陋的鳞片,还有尖利的爪和牙齿……但最可怖的是,这个种族有着一颗天生残忍邪恶的……嘿,听着,听着,小东西。你再哭,晚上就有魔王来把你抓走,吞到肚子里!”
“爷爷骗人!爷爷骗人!妈妈说,魔族早就被关在深渊里面啦,魔王早就死啦!”
“噢,小东西,你不知道魔王会复生吗?”
“那也会有神子大人再次杀掉它的,歌里都这么唱!”
风沙裹挟着血的气息,钻过土墙之间的断壁。
“复生”的魔王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帐正中,他有着曳地的漆黑长尾,以及一对过分吸引视线的残角——但除此之外,他的面庞年轻,五官深邃。如果不是个生长着鳞片的异族,看到他的所有人都必然会惊叹一句英气。
此时,他正用指甲尖蘸着红墨水,在羊皮地图上画出一道血红的线——从深渊,纵横到王城。
大帐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阵哀嚎声,血味也变得更重。
那并不是在交战,而是在处刑。
自从阴冷黑暗的深渊里爬出来,踩上这富饶温暖的土地之后,这群魔族简直像是疯了,一路烧杀劫掠,根本压制不住。
昏耀狠狠处理了一批胡作非为的士兵,小错断角,大错砍头,这才勉强找回一些军纪。
“没办法,”首领贞赞坐在旁边,“我们深渊的勇士,不像人类那样懦弱贪生,可太不怕死的家伙有时候也难管……”
说到这里,这位身材壮硕的中年女魔眼前一亮,说:“啊,说起人类,我的亲卫昨天抓了一个好看的人类献给我。”
“哎呀,我可从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家伙。脾气也可爱得很,尤其是冲着我无助地哭喊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将他带回深渊里养了。”
昏耀忽然抬头: “人类也能带回去养?”
他似乎一下子有了兴趣,扔下手里的地图,坐直了问:“怎么养?”
贞赞摇头:“养不久,养不久!不过嘛,能多品尝几个月也不错。”
好啊,原来贞赞也不会养。魔王扫兴地把脸转回去了。
不过也是,在绝大多数魔族眼里,人类再漂亮也是漂亮的贱皮猪,如果带到深渊,大概也就是个被当成畜生养的命运。
看来,如果想要学习怎么把人类养得久,还得自己下功夫,魔王暗想。
在王的授意下,魔族大军选择了最冒险的战略。
这群素来好战的异族,却并未在任何一座城池下久留,直接往人类国土的中央纵深而去。
昏耀将魔族大军带出深渊之前精挑细选了两个月,最后配备的全是最健壮的角马和最娴熟的骑兵。如果全力奔袭,人类军队的坐骑根本追不上。
对于这种高速行军,首领瓦铁率先不满起来。
“吾王。”他喊,“为什么不允许攻打城池?我的勇士们都疲惫了,需要美酒和鲜肉!”
昏耀骑在角马上,回头看向被抛在后面的城池轮廓,冷笑道:“靠近深渊的那几座边城,都隐隐有光明法力的气息……有人提前做过准备。你想送你的勇士们去死吗?”
首领黑托尔大声嚷嚷:“吾王,人类的法力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能比得过我们魔族的魔息?何况就那点法力,最多就是一个防御阵。单靠我黑托尔一个,也能给它锤烂!”
昏耀指了指自己的断角:“有的人类早在七年前就知道来射魔王的角,深渊周围的几座城池会毫不设防?”
“至于美酒和鲜肉,”魔王扬头,眯眼让日光洒在脸上,“最美的酒,最鲜的肉,都在人类的王城。那里的好东西,才配得上我们的勇士。”
那天傍晚,魔族大军在一片荒郊安营扎寨。四周没什么人烟,附近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小神殿。
黑托尔指着金灿灿的光明神母像,率先大声嘲笑:“这群愚蠢的人类贱猪,居然把神殿修得富丽堂皇,好过自己住的房子!”
“——现在呢,也没见什么狗屁光明神来拯救这群可怜的信徒啊!”
那座神像很快被打烂了,惨兮兮地只剩半个身子。魔族们将神母金像往外面的荒郊野岭里一丢,自己轮换着坐上神台,嬉笑耍闹起来。
昏耀没掺和这场无聊的闹剧,他看扎营已毕,就骑上角马,点了十几个亲卫亲自出去勘察。
回来的时候火烧云铺满了天际,那座被魔族占领的光明神殿里,有人在颤颤巍巍地唱歌。
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过往,魔王对光明神殿总是比寻常魔族惦记得更多些。他寻思是不是哪个神职人类来不及逃走被抓了,顿时有了点兴趣。
昏耀吩咐亲卫先回大帐,自己连坐骑都不下,直接纵马而入。
结果却令他有些扫兴。
里面唱歌的并不是这座神殿的神职。而是贞赞之前提到的人类俘虏:一个长得十分白净秀气的男人,或者说男孩儿,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
他被套上了一身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光明神殿长老的雪白长袍。两个魔族摁着他,逼他跪在地上。
首领贞赞坐在原本神像所在的位置,一边喝酒,一边挥舞着马鞭,似乎是在逼这男孩唱歌。
小家伙脸颊肿得厉害,身上也被抽出了几道血印子,含着泪水的眼里满是仇恨。他倒也有几分难得的骨气,正大声唱——
“……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的深渊下方,
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火焰将其孕育,锻出贪婪的心腔,
残忍、冷酷与狡诈,化作尖齿、硬鳞与利爪,
那本是罪与孽的血脉,恶的同胞;
神母将其封印,在迦索的边界上,
直至恶魔重生,战火烧穿了城墙;
带来死亡的阴影,无尽的悲伤,
子民渴望拯救,哭声令人断肠……”
昏耀就是在这时纵马进来,挺拔的身形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红光边。
他穿了一身轻铠,落地时铿锵作响。原本又笑又骂的魔族们全都吓得腿软,再不敢胡闹了。
本已半醉的贞赞瞪大眼睛,像是屁股着火似的蹦了起来:“吾……吾王!?”
那人类少年也愕然瞪着昏耀,似乎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邪恶化身”是这个样子,脱口而出:“你——你就是……魔王?”
“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魔王随意卸了甲,把在外面听见的歌词缓缓咀嚼过一遍,幽幽道:“唱得挺动听。”
贞赞的脸上当即恼羞成怒地涨红了。她对这个年轻男人还新鲜着,连他那过于文质彬彬的抗争也能看做猫抓老鼠的乐趣。
但她没有想到,如此大不敬的歌曲居然被王听了个正着,这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失礼!
“该死的贱猪!舌头生疮的乌鸦!”她双眼血红地骂了一声,气势汹汹地抓起马鞭,“就该早早活扒了你的皮——”
昏耀却不仅不在意,还拦下了贞赞的鞭子,对那少年说:“继续唱。”
贞赞:“吾王……!”
昏耀:“听我的。”
少年的表情变幻两番,很快便找回了憎恶与仇恨的情绪。他冷笑一声,扯开颤抖的嗓子,继续高唱起来——
“继承母神的意志,神子拉开了长弓,
射杀邪恶的魔王,在冰封的高崖上;
啊,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光芒照耀大地,
驱逐了罪与孽的血脉,恶的同胞,
子民含泪欢庆,为那到来的春光!
神母啊,神母……
恶的同胞,恶的同胞,
终将消亡在这大地上……”
这首歌到这里,终于唱完了。
那歌词越到后面越过分,周围的魔族早已心惊肉跳、噤若寒蝉。
昏耀正眼都不瞧他一个,懒散道:“挺熟练。这首歌,你唱了多少年了?”
少年挺直了腰板,恨恨道:“我们卡温村的村民,代代从出生起就会唱。杀了我吧,你们这些恶魔的结局,所有人都知道,不缺我这一个!”
代代,昏耀不屑地嗤笑。心想这小子姑且不论,但他的父亲学会唱这首歌时,自己大约还没降生。
原来在这片阳光普照的土地,有不知道多少人从他降生前就开始唱着歌咒他死。
很可惜,神子射杀魔王的大计并未成功。那就轮到这群爱唱歌的人类,来仔细体会一番什么叫“死亡的阴影”、什么叫“无尽的悲伤”了。
首领贞赞十分不安,坚称要将这个侮辱王的家伙处以极刑。昏耀反而拍拍她的肩膀,说:“行了,行了,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们几个首领当年咒我的时候,用词可比他恶毒得很。”
说完,魔王便径直走出去了。最后留下一句:“我们不会在人间久留,难得爬出来见一次太阳,提心吊胆的干什么……玩得快活点就行了。”
但最后,那个年轻男人不仅未被贞赞带回深渊,还捡回了一条命。
那是因为王城之战后,圣君兰缪尔以自身的臣服为代价,请求魔王释放所有被魔族大军俘虏的人类子民。
昏耀本来也没打算允许魔族将大批人奴带回深渊。不客气地说,与狡猾的人族相比,魔族们的脑子确实有些一根筋。
首领、祭司之类的大魔还好,那些吱哇乱叫的劣魔们只能用蠢笨来评价。让人类进入深渊,或许一时掀不起风浪,但容易埋下隐患。
因此他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兰缪尔的请求,同时也成为了深渊里唯一拥有人类的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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