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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听闻惊风(语笑阑珊)


而溟沉当时就躲在不远处,正紧张地看着这一切,不过更多的还是在看凤怀月,看那坑底显露出的一只血手。他几乎与司危同一时间觉察到了骨塔即将下压。下一个瞬间, 司危拼力掏空自身修为, 悉数向凤怀月的方向灌去, 而溟沉则是在一片天崩地裂的震颤里冲了出来,趁着黑土与枯骨乱飞,趁着人人眼前都是一片迷茫之际,张开漆黑大嘴,贪婪地接下了即将摧毁骨塔的、司危的所有灵力。
也将凤怀月一把拽了出去。
在月川谷时,凤怀月经常会拎着一兜子司危的灵焰到处跑,遇到快要死掉的花花草草,就停下来灌一灌,而对于这种竟然胆敢将瞻明仙主的灵力当成肥料的嚣张举措,瞻明仙主本人是不怎么管的,即便要管,也只是装模作样骂两句,所以凤怀月依旧没事就趴在六合山的炼丹炉上去掏火,掏得谷内花草抽条,也掏得溟沉修为暗涨。
他曾无数次趁凤怀月不注意,从他的布袋中取灵火归为己用,这经年累月的盗窃行径,也是他能在枯骨城得手的重要原因。
千丝茧内还出现了深埋于地下的医馆,凤怀月浑身骨骼尽碎,围在他床边的巫医检查过后,道:“小都主放心,能救活。”
“救活之后,”溟沉看着床上的人,“他还会记得过往种种吗?”
“记得,也可以不记得。”巫医察言观色,“不过先前鲜少用过这种数量的毒蛊,恐有致傻的风险。”
溟沉点头:“好。”
银针入脑时,即便是已经隔了三百余年,现实中的凤怀月也依旧觉得脑髓刺痛。而这场酷刑远还未完,巫医又用了极长一段时间,完成了一场换骨手术。溟沉将自己的骨骼取下一块,镶进了凤怀月的身体,那些巫医就在旁吹捧,道:“小都主果真用情至深。”
于是溟沉也就当真觉得自己用情至深。
在杨家庄的三百年如跑马灯般变幻,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复一日的无聊,唯一有变化的是凤怀月,他的生命力顽强而又蓬勃,从刚开始时的奄奄一息,到后来逐渐能自己坐,自己站,自己跑,以及自己满村子地乱逛。
村民们并不会将凤怀月与第一美人联系到一起,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一号人,加之刚刚病愈的凤怀月也确实不算美,他身体瘦得像一片纸,脸也白得像一片纸,说一句话要喘上半天,胸里呼呼扯风箱,让看客只觉心惊胆战,生怕他再度昏过去。
“这位公子,你还是多回去躺着吧。”
凤怀月连连摆手,不躺。他给自己削了根拐杖,天天早出晚归,招猫逗狗地不着家,就这么过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后,总算有了一副勉强还算不错的身体,有了剑,有了六十玉币巨款,庄中富人是一刻都不想再在庄中待。现实中的凤怀月也清晰记得那一夜,自己卷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往外跑,一路踏着美丽月光,风吹得白色衣摆向四面八方乱飘,心也乱飘。
就这么一路飘向了鲁班城。
千丝茧内的世界还在不断变幻着,是凤怀月离开之后的杨家庄。溟沉当时思绪极度混乱,致使这片天地也无比压抑,景物飞速旋转着,最终被司危捏成碎片。
溟沉口中溢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他看向凤怀月,道:“杀了我。”
凤怀月转身向出口走去。
“我让你杀了我!”溟沉歇斯底里地大吼,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想要往前冲,却被幽蓝色的灵焰阻隔。
火很快就吞没了他,随后整个千丝茧都被点燃。
彭循大喊:“小心!”
正在半空中斩妖的宋问闻言,急忙向旁边一闪,堪堪与那燃烧腾空的千丝茧擦肩而过。不过他对面的妖邪就远没这么好运了,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火舌舔了进去。
司危操纵着千丝茧,使它成为一只新的吞噬巨兽,所经之处,火光逼退黑雾,也将死气沉沉的阴海都上空烧开了一道裂隙。
余回问:“阿鸾怎么了?”
司危答:“心情不好,由他去杀。”
大外甥被数十冤魂缠着,她们口中唤称“这位俊俏小公子”,娇滴滴地要去摸他的脸,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脊背被金刚剑扎了个透心凉。
宋问:大美人,凶悍,我喜欢!
凤怀月御剑冲向城中。
这场混战最终以蓝色火海收尾。光将夜幕照得一片光亮,天上的云看起来也分外清晰,一重包着一重,白色的,粉色的,灰色的,重叠在一起,好看而又奇幻。鲛族浮在海面上,远远看着这从未出现过的绮丽盛景,一名小姑娘问道:“长愿哥哥,将来还会有那种黑色的可怕大船吗?”
“不会再有了。”长愿将她抱起来,“别怕。”
大火烧了整整十天,第十一天时,一场极寒暴雪如鹅毛席卷,将所有焦黑都覆上了厚厚一层白。
阴海都就此覆灭,修真界众弟子也陆续返航。瞻明仙主大发慈悲,纡尊降贵,亲自将花端端带回渔阳城的船队,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掌掀起滔天巨浪,就这么一波送出十里地。
赶紧走,烦死了,休要再来碍本座的眼。
凤怀月:“……”
船上,彭循纳闷地问:“你下午去哪了?”
宋问道:“鲛族。”
“去鲛族做什么?”
“送琴。”
宋问的乾坤袋中藏了不少风花雪月的好玩意,自然也不缺上好的琴。他找到长愿,道:“我听阿循说,你曾经跟在我们的船队后听过很久的琴。”
长愿直挺挺地悬浮在水里,十分僵硬:“嗯。”
“这个送给你。”宋问道,“琴,还有琴谱,就是我那段时日所弹的曲子。”
彭循一边听,一边追问:“然后呢,长愿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收下了琴与琴谱,我们便各自道别。”
“就这些?”
“就这些。”
彭循坐在围栏上:“你又不喜欢人家,又要给人家送礼,可真是欠打。”
宋问道:“你这人的脑子,还真是一点顾惜美人的情调都装不进,难道就非得拘泥于婚婚娶娶吗?罢了,还是继续去写你那烂屁股的自传吧。”
彭循回到船舱,在自传本上又记一笔,此等纨绔流氓,尽量少提,最好让他八十页之后再出场。
大荒跟随众人一道前往修真界治伤,红翡也陪着她,陪完之后,还要一道再回海中。她觉得自己还挺喜欢泡在海里的,像一尾湿润的,自由的鱼。
另一艘船上,凤怀月从床上坐起来:“等等,你刚刚说我们要回哪儿?”
司危道:“六合山。”
“不行!”凤怀月一口拒绝,回什么六合山,不急,我要先回鲁班城。
司危皱眉,回鲁班城做什么。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别的热闹?”凤怀月双手搭在司危肩上,提醒道,“宁岛主的木兰岛当下可还在鲁班城附近飘着。”过了这么多日,两人具体发展到了那种程度,你就不好奇?
司危:“不想。”
扫兴。凤怀月一屁股坐回床上,你不想你就一个人回六合山,反正我想,我要去看。他提前警告:“还有,你这次休想将我强行掳回六合山。”
司危翻过一页书,一边看,一边道:“三百年前,我掳你这件事,叫情趣,你喜欢得很。”
凤怀月跑过来,将他的书抢走:“看一眼,就看一眼,看完之后,我再陪你一道回六合山。”
司危点头:“你不后悔就行。”
凤怀月不解:“这有什么可后悔的?”
司危道:“看先前那些信函,他分明就对宁岛主没有兴趣,却仍要绞尽脑汁地写出许多木兰岛上发生的事,为的就是能在第一时间将你引回去,免得跑了。”
凤怀月还是没明白,想让我回去,直说不行吗,为何要拐弯抹角地“引”,而且引成功后,我又能做什么?
司危觉得这迷惑模样格外可爱,于是拍拍他的脸:“想不通也无妨,你脑子有病。”
凤怀月:“……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鲁班城中,管家趁着太阳好,将书房里的所有存货都搬出来晒,纸也一张一张用夹子固定好,如道道战旗在半空中飘。
“爷爷,这些是什么呀?”小女娃娃坐在台阶上问。
管家看着纸上龙飞凤舞的,也不知是由那位修士写给瞻明仙主的绵绵情书,觉得堪比鬼故事,半天编出一句:“诗。”
“什么诗?”
“去马疾如飞,看君战胜归。”管家摸摸她的头,“好了,去玩吧,小心别弄坏了这些纸。”

宁不微道:“看来我也该离开了。”
彭流极力挽留,不急,不如再多待一阵, 毕竟眼下世间还有许多千丝茧飘着。
宁不微稍稍皱眉:“越山仙主现在用我, 还是真是用的得心应手, 竟连借口都不再找了。”
彭流摇头:“宁岛主是聪明人,本座又何必搞些弯弯绕绕,况且大妖的妖丹也能助宁岛主修为更上一层楼,你我皆得利,何乐不为。”
“越山仙主就丝毫也不防着我吗?”宁不微看着他, “先让我吞了万千妖丹, 再将我放回南海,就不怕木兰岛变成第二个阴海都?”
“宁岛主吞不吞这万千妖丹, 与木兰岛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阴海都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彭流道, “倘若宁岛主真有此心,妖丹又哪里寻不得, 本座总不能将木兰岛千年百年地锁在鲁班城外。”
宁不微给自己倒茶:“我真是不该来这鲁班城。”
彭流追问:“为何?”
宁不微与他对视, 你自己说为何。不来这鲁班城, 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就始终还是那个少年郎, 白衣骏马快意恩仇, 如骄阳如清风, 你再看看你现在?
彭流道:“现在也还可以。”
宁不微:“……不可以!”
彭流张开双臂进行展示,每登木兰岛前, 他总要换上繁复新衣, 同去泰山赴宴一个排场。如此捯饬出的越山仙主,看起来确实也还可以, 华贵冷峻,但就是不能说话,一张嘴,立刻就离宁不微记忆中的那道心动白月光跑偏十万八千里,一句话埋八个坑,像是账房里的算盘成了精。
宁不微深深觉得,与其同他在这里喝茶,还不如去茧里斩妖来得舒心。
海上也有千丝茧。
可能是因为阴海都已经覆灭的原因,余下这些半透明的茧壳,看起来倒也没先前那般烦人了。宋问与彭循合力灭了十几大妖,攒出来一匣子血呼刺啦的妖丹,蹲在甲板上洗,洗出来后,彭循评价:“其实也不难看。”
宋问道:“就说你这个人毫无审美。”
彭循道:“你懂什么,我说它不难看,只是念在宁岛主的面子上。她要吃,你在旁大呼难看,怕是迟早腿要遭打折。”
宋问揽住他的肩膀:“想不到你竟还有些博美人欢心的手段。”
彭循纠正:“我这不叫博美人欢心,叫闲着没事就多替他人想想,而你若也闲着没事,不如去木槿岛上那个千丝茧里看看,瞻明仙主与凤公子已经进去了两天,怎么还没出来?”
宋问道:“去就去。”
但亲爱的舅舅不让大外甥去,余回质问:“你凑什么热闹?你那是想斩妖吗?”
宋问卑微回答:“我是。”
于是他就被舅舅亲手拎进了另一个也漂在海上的,漆黑的,轰轰打雷的茧里。
当然,最后也还是被舅舅亲手拎出来的,并且挨了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区区一只雷兽,你也能打上三天,真是岂有此理,余家怎么有如此子弟,真是不知道我姐姐当初到底看上你爹什么。
宋问被妖兽揍得鼻青脸肿,还连累亲爹也被翻了一遭旧账,蔫头蔫脑,甚是无辜,余光偷偷往侧面瞄,指着彭循能来救自己一把,结果被余回一眼窥破,道:“看什么?阿循早上看到有一枚千丝茧,立刻就高高兴兴地去斩妖,丝毫不必由我来说,与你境界简直大有不同。”
宋问脚底抹油,那我现在就去帮忙!
余回:“先将你那条飙血的腿包扎好!”
宋问在海上找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瞄到一个茧,于是提着剑就钻了进去,结果钻错了门——
凤怀月震惊道:“你怎么伤成这样?”
宋问:“……我真不是故意要来的。”
“什么故意不故意。”凤怀月递给他一瓶伤药,“自己擦擦。”
宋问接过伤药,一边自己处理伤口,一边问道:“瞻明仙主呢?”
假如进来的是余回,凤怀月现在就有八百句话要说,但换成大外甥,就不是很好单方面与瞻明仙主分手了,于是他只好云淡风轻地答一句,哦,走散了。
宋问大大不解,这一重茧内是什么妖,怎么如此厉害,制造出的幻境,竟能将瞻明仙主的心神也扰乱?
凤怀月手一摊:“这谁知道。”
宋问匆匆包扎好腿伤,站起来道:“我们还是尽快去找瞻明仙主吧。”
凤怀月:“不必……唉唉唉你别拉着我跑啊,这事不急!”
后山,一只倒霉大妖正战战兢兢地站着,哭哭啼啼。不哭不行,因为他这两天实在是挨了许多打,一有寻死的念头,就会被打,堪称海上第一倒霉妖,具体倒霉在凤怀月刚刚踏入这枚茧壳,就因为一点小事同司危吵了一架,于是愤而提剑出走。
司危并没有追他,而是把大妖寻了出来,打得半死,又不让人家死。
因为只要大妖不死,茧中世界就能不破不灭,而世界一旦不破不灭,提剑出走人士就只能在这方寸天地里转圈,没法跑回金蟾城,没法跑回鲁班城,也没法跑回别的任何一座城。
凤怀月:这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宋问大喊:“我看到瞻明仙主了!”
凤怀月无语得要死:“是吗,在哪里?”
“就在那里!”宋问伸手去指!
凤怀月干脆利落:“看不见。”
宋问倒吸一口冷气,这怎会看不见?瞻明仙主,那么大一个人,脚边还趴着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脏东西,你竟看不见?
凤怀月双目虚空飘过司危肩头,你说什么呢,哪儿有人?
宋问:“……”
年轻人,经历的事还是少,他成功被唬住了,并且猜测:“难不成只有我才能在这两重世界中穿行?”于是一把握住凤怀月的手腕:“凤公子,你随我一道上前,看能否顺利穿越到瞻明仙主所在的那一重世界中!”
凤怀月半步不想挪,实不相瞒,这个越我不是很愿意穿,他一边被拽得踉踉跄跄,一边斤斤计较:“凭什么得我穿他,而不是他穿我?”
宋问却不肯放手,因为倘若自己先穿过去找瞻明仙主,结果却穿不回来了呢?毕竟那一重世界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连瞻明仙主都无法自如进出。
凤怀月:“慢点慢点。”
宋问放慢脚步,小心观察四周,他并没有发现什么虚浮的结界,于是越发相信这枚千丝茧内的大妖非同一般,竟能做到幻境与幻境之间如此融合无形!他小心翼翼地迈着腿,像是在走一级又一级无形的台阶。
司危微微皱眉,他疑惑地看向凤怀月,这小崽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贼眉鼠眼地要做什么?
凤怀月视而不见,视线持续乱飘。
司危:“……”
“呼。”宋问深深呼出一口气,很好,我终于平安顺利地抵达了瞻明仙主身边!
他先稍稍观察了一下司危,确定对方的确是在与自己对视,方才谨慎开口:“瞻明仙主,你能看见我吗,能看见凤公子吗,我正牵着他的手。”
司危勃然大怒,放肆,你是来本座面前炫耀的吗!
于是倒霉的大外甥就又被打了一顿,鼻青脸肿之上再添鼻青脸肿,他蹲在草地上,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分析:“瞻明仙主是能看见我的,但他好像也看不见你,所以很狂躁,我们还是得想个别的办法。”
凤怀月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勉勉强强的“嗯”。
司危与他对视。
凤怀月:你看什么!按理来说这个办法应该由你来想!
司危:“过来。”
宋问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到他身边。
司危:“回去!”
宋问又连滚带爬地坐回凤怀月身边,同时不忘解释,方才是瞻明仙主让我过去的,但我过去之后,他又让我回来,可能是为了试一下幻境与幻境之间的界限吧。
凤怀月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因为倘若世界中只有两人,那自己能作天作地无事生非,但现在多了个大外甥,许多技能就不是很好发挥,只能扮演一个稳重长辈,坐在这里干等,坐得屁股痛。
而周所周知一个屁股很痛的人,是不会有好心情的——彭循除外,因为他将那被妖邪啃出来的伤视为荣耀勋章,若不是位置比较不雅,简直恨不能天天挂出来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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