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愿却不肯走,一条尾巴来回扑腾,口中骂骂咧咧!他本来力气就大,再加上有司危暗中助力,更是像一个秤砣沉在海里,纹丝不动。如此折腾半晌,海妖们果然放弃拉扯,只放了两三只前去给巨蟒报信。
彭循问:“他们能进阴海都?”
“不能。”凤怀月道,“但巨蟒听得懂他们的歌声,会主动出来。”
细细的,尖锐的歌声,像一把锥子在夜空中飘。
夕阳渐渐隐没,换成了一轮明月。长愿骂累了,就闭嘴浮在海面上,让长尾跟着海浪一起起伏。海妖们的目光被他吸引,纷纷围上前来,伸出肮脏的爪子,想去抚摸那华贵的鳞片,却被重重甩了一个耳光!
“找死啊!”长愿骂骂咧咧。
为首的海妖大怒,凶相毕露地从海底扯出一条柔韧的草,带着水在空中呼呼挥舞。另一群海妖则是一拥而上,将他牢牢压住,伸手去剥那最软处的鳞片。
长愿扯着嗓子尖叫,脏死了!
司危侧头道:“还不动手,在等什么?”
宋问将彭循一脚踹下去,你来!这英雄救美的活,我现在不能轻易干。
彭循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进了一只海妖怀中,好不容易才刹住,反手一剑砍得对方脑袋飞出三丈高!凤怀月飞身而下,将长愿一把拎出海面,替做梦都在斩妖的彭小少爷腾出了一片绝佳练习场。
司危挥手降下结界,将满海的惨叫阻隔。他原本是想亲自动手解决这点小问题的,但在临出发前,凤怀月却执意要将清场的活留给彭循去做。
他道:“好不容易有一个让他练手的机会,你抢什么?”
司危问:“你不想让我动手?”
凤怀月答:“不想。”
司危微微点头,可以。
一如既往地爱我,意料之中,这很妥。
第97章
咸腥的海风吹散了同样咸腥的血味, 海妖的尸体们被大浪推得起起伏伏,彭循放出符咒,使它们暂时归拢在了一处。夜色深沉, 四野寂静,乍一看去, 就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而巨蟒还没有出现。
阴海都。
溟沉站在巨塔最高层, 看着满城璀璨灯火,恍惚间, 竟也生出几分“与月川谷无异”的想法, 一样明亮夺目,一样奢靡热闹。唯一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月川谷繁华之下还是繁华, 而这里,只要掀开光鲜亮丽的外壳,就会显露出肮脏潮湿的,四处乱爬的虫豸。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去将那条巨蟒带来。”
“是。”红衣巫女领命, 目光却不由自主就落在对方斗篷下高高隆起的肚腹上, 总觉得这几天非但没有变小, 好像还更大了几分。她心里忽然就涌上一丝不妙的想法, 倘若一直这么大下去, 那有朝一日……
“你在看什么?”溟沉问。
红衣巫女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跪地叩首:“都主恕罪。”
溟沉又重复了一遍:“本都主问,你在看什么?”
红衣巫女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衣摆, 并不敢抬头, 只结结巴巴道:“回都主, 奴婢只是在担心,担心都主的身体。”
“继续说。”
“都主往日吞噬同族,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会不会……小都主其实并未……并未……”
声音戛然而止,血淅淅沥沥地从她头上流下来。
溟沉用尖锐的指甲捅穿了红衣巫女的颅骨,又缓缓往下拉,他能感觉到指尖粘稠的触感,是脑浆,恶心得很,而她说的话也一样恶心,没有死,竟然没有死,脏东西,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
等楼老板进来时,那巫女的尸体已经被指甲划得血肉模糊,将他惊了一跳:“都主。”
“你来了,正好。”溟沉擦掉手上的血,“将她丢去天坑,再顺便将那条巨蟒带来。”
“是。”楼老板不敢多问,用一张大毯卷住巫女,急匆匆朝着秃鹫山的方向而去。待他离开后,溟沉跌坐在椅子上,掌心抚着僵硬的肚腹,阴郁道:“兄长还真是处处都要与我作对。”
楼老板很快便折返回巨塔,却是空手来的,他禀道:“秃鹫山的守卫说巨蟒刚刚又游去了海里。”
溟沉不悦:“这么晚了,它去海中做什么?”
海妖们在前带路,一路飞速地游。巨蟒斑驳的花纹在海中时隐时现,即便是放在妖界,它也难看得相当出众,疙疙瘩瘩的脑袋上生着一双血红小眼,口中挂满黏液,腥臭难闻,所经之处,无数鱼群都翻了肚皮。
海妖兴奋道:“就在,就在前方。”
他们伸出干瘦的手指向不远处,一方面又纳闷,怎么这里忽然变得如此寂静。而巨蟒蠢笨的大脑是反应不过来的,依旧在往前游。彭循用符咒阻隔住了血的气息,所以那两只海妖直到鼻子撞上同伴的尸体,方才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啊——”
声音被掐断,彭循手起剑落,血雾如雨。巨蟒头上也落了一滴血,它用舌尖舔去,竖直着身体,咆哮嘶吼出声。
凤怀月叮嘱:“小心。”
司危以金光为鞭,将巨蟒牢牢缠住,庞然大物被拖至半空,越发恼怒挣扎。宋问与彭循一左一右攻上前,长剑在坚硬鳞甲上几乎划出了呲呲火星,却无法伤其分毫,反倒激得对方越发恼怒,用尽全力一甩,竟成功从金光鞭中钻了出来。
却也留下了一圈新鲜蛇皮在鞭稍。
裸露的血肉浸入海中,巨蟒被蛰得疯狂乱弹,巨尾横扫,将彭循打得摔向另一侧!宋问在接住好朋友与机不可失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他飞身躲过彭循,扑到巨蟒身上重重一刺!没有了鳞甲的蛇肉酥脆得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白色脊骨被挑了出来,宋问顺势一拉,想要将其彻底抽离,巨蟒却已吃痛转头,愤怒地朝他咬了过来!
长愿惊慌失措:“喂喂喂!”
凤怀月按住他“啪啪”乱甩的尾巴:“没事。”
司危当空一剑,将巨蟒的上下颚重重钉在一起!金光如刀,沿着它的肚腹一路向下划开,宋问与彭循则是趁机抓住蛇皮,拼尽全力向下一撕!
像脱衣服一般,将巨蟒扒得只剩下一具鲜血淋漓的身体。
司危直接将手伸进了它的肚腹当中,滚烫的血像瀑布一般哗哗流出,那些肮脏的脏器绞在一起,半天方才摸到一处坚硬棱角,带着些许清冷寒意。
他握住那盒子,生生将其撕了出来!
巨蟒被这惊天的疼痛激得仰天巨吼,吼得宋问与彭循耳鸣不绝,吼得长愿差点尾巴一滑掉落海中,也吼得凤怀月心脏麻痹,半天才回过神——自己方才明明就用结界隔绝了所有海中声音,但却被司危撤了。
司危将装有灵骨的匣子握在手中,另一手再度扬鞭,重重卷起巨蟒甩进海里,只让它将头露出海面。彭循满身血污,惊魂未定地站在剑上问道:“我是不是眼花了,刚刚瞻明仙主在喂它吃东西?”
宋问道:“是续命仙丹。”
那倒霉蟒蛇被剥了皮,破了腹,明明就可以马上死了,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了下来,清晰地感知着每一分盐水泡伤口的剧痛。它崩溃焦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得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吼得嘴里涌出血来,如此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方才气绝毙命。
长愿大开眼界:“瞻明仙主这是在替那些惨死在蛇口中的人报仇吗?”
彭循解释:“不,是在引鬼煞出洞。”
只可惜这惊天的动静并没有引来任何阴海都的人,也没有引来商船队伍中的人——因为余回未雨绸缪,早早就往四面八方布下了结界,所以船上众人依旧睡得很香,还觉得此夜格外安静。
长愿又纳闷地问:“这么大的动静,难道鬼煞听不到吗?”
彭循道:“能听到,不过看样子他没胆出来。”
海浪将巨蟒千疮百孔的身体推往阴海都的方向。
夜色之下,楼老板试探:“都主?”
溟沉站在高处,死死看着海中那沉浮的烂肉。在听到巨蟒怒吼的第一时间,他其实就已经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事,便立刻冲出阴海都,却又在半途生生刹住脚步。很近了,距离已经很近了,他握紧拳头,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月光下的人,白色的影子,像云也像雪。
双腿沉得像是被灌了铅,竟然无法再上前一步,斗篷掩盖着畸形的身体,溟沉心里也慌乱起来,他不想让凤怀月看到自己,尤其是还要当着司危的面,而海中那条被破开肚腹的巨蟒,看起来竟如同某种命定的征兆。
天色大亮。
沐浴过后的司危泛着轻微的潮意,凤怀月凑过去仔细闻,想要判断对方身上到底还有没有残存的血腥气。余回刚一进门就看到这种画面,依然淡定得很,面不改色将手中玉匣一放。清洁后的灵骨看起来越发剔透,简直如琉璃一般美丽,宋问抱剑靠在门口感慨,美人骨美人骨,诚不我欺。
彭循:“我看你是找打。”
余回挥手将两个小的赶了出去,自己反手关上门。凤怀月摸着自己的背,想起当初在鲁班城静室换灵骨时的痛楚,整个人都心底发憷。余回看出他又想躲,于是谆谆善诱,这青竹灵骨虽好用,但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尽快换回自己的,一来结实,二来修为也会恢复得更快些,眼看大战在即,你难道不想在危急时刻保护我吗?
司危大怒,要点脸,你怎么还需要人保护?
余回:“……保护你,保护你。”
司危倨傲表示:“本座更不需要人保护。”
余回开始骂人:“你这个脑子到底能不能听出轻重缓急?”
司危:“哼。”
余回:“再说话你就给我出去!”
凤怀月站在桌边,一想到这些骨头竟然是从自己身体里生生剥离出去的,便瘆得慌,迅速缩回手,碰都不想碰一下。门口传来“咚咚”声,是在外溜达了一圈的彭循又跑回来敲门,他将脑袋伸进屋子,道:“有件不知真假的大事。”
“说。”
“据说阴海都的大都主,将小都主给吞了。”
凤怀月五雷轰顶:“什么?”
司危也皱眉:“吞了?”
“就是还不知道真假,但杜老板娘的人早上在出最后一批货时,听到了一些这方面的流言。”彭循道,“据说那大都主现在成天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越发丑陋,但也越发凶残,已经将不少人都撕成了碎片。”
余回道:“怎么就能断定是大的吞小的,万一是小的吞了大的呢,不是都说那两只鬼煞共用一张脸吗?”
“也对,我再去打探打探吧。”彭循道,“不过应当不能很快就打探出结果,最近阴海都戒备森严极了,黑木商船与赌船的数量都少了许多。”
而凤怀月还沉浸在一个吞了另一个的震惊里,大吞小也好,小吞大也好,都使他浑身汗毛倒竖。司危敲了他的鼻子一下,叫道:“回魂。”
凤怀月:“……”
司危道:“我早就同你说过,养在无根巨塔里的那一群鬼煞是他们的食物。不过不必担心,现在活着的,十有八九仍是带走你的那个。”
凤怀月纠正:“我这不叫担心,叫五味杂陈。”
司危将他的头发抚整齐:“不必解释,本座明白。”
凤怀月眼皮子一跳:“先收起你含情脉脉的语调。”
作者有话说:
司危:谁懂,他竟然让我老婆保护他。
余回:……
第98章
灵骨如此轻易就被取回, 长愿功不可没。彭循道:“无以为报,不如将你拾掇拾掇送给那条漂亮小鱼,也算佳话一段。反正你喜欢与否又不打紧, 打紧的是人家喜欢你,这就够了, 你身为赠品, 想法并不重要。”
宋问抬起一脚将他踹入海中。
彭循飞身掠过海面,远远丢下一句话:“凤公子让你好生送人家回鲛族。”
宋问推拒不得, 只有硬着头皮去找长愿, 结果刚走到舱门口,就听到红翡正在不解地问:“你都知道那是幻境了,怎么还对宋公子念念不忘的?他又没有真的救你。”
长愿坚持:“入我神识, 也算救。”
红翡无语,入神识算什么救。
长愿甩着大尾巴“啪啪”打水,凶蛮不讲理,我说算就算!
红翡“呀”了一声,急忙跳起来躲, 不小心撞开门, 将宋问用门板拍得倒退三步。空气突然就变得十分安静, 长愿眼睁睁看着那小干尸后背贴墙缓慢挪走, 将不愿收拾烂摊子的姿态表现得分外明显——要不怎么说是飞贼呢, 关键时刻,一点道义都不讲。
宋问解围:“我刚来,并没有听到什么。”
长愿如一根棍子停在缸里,你最好是。
宋问继续道:“我是来送你回鲛族的, 围剿阴海都在即, 鲛王那边也需要人手。”
长愿道:“好, 我们这就走。”
宋问还想再多说两句,他其实是很擅长处理这类桃花闲事的,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但长愿又实在与先前遇到的美人都不同,不知怎的,宋问总觉得自己若再开口,对方可能会一头撞在缸上当场自杀。
不如闭嘴。
长愿果然因为他的沉默而大大松了口气,只想快点回家。在海中游时,也显得格外卖力,几乎将尾巴晃出了螺旋效果。宋问御剑远远跟着,手中水莲攥了又松,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叫他。等到好不容易回到鲛村,两人都如释重负,长愿迅速游回僻静处,重新“扑哧”将头扎进了沙里。
其余鲛人:要命。
宋问则是对眠珑道:“此番还要多谢鲛王与长愿出手相助。”
“既要合作,这些也算我鲛族应做之事。”眠珑道,“对了,我族人窥得阴海都上空正狂风加骤,阴云沉沉,掀起巨浪滔天,那都主像是已经疯了。”
雷霆几乎要撕破宇宙。
大浪冲刷着海岸,将近些的房屋瓦舍掀得一片狼藉。阴海都的街道上前所未有的寂静,也前所未有的血腥,红衣巫女们的尸体先是被浪抛高高抛起,又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成为流窜野狗的口粮。
而同样血腥的,还有秃鹫山的天坑,所有的守卫与饲蛇者都死在了幽蓝色的利爪之下——以及一些与巨蟒无关的,只是倒霉刚好路过的人,也一并丧了命。
无根巨塔里处处是血,楼梯上,墙壁上。楼老板站在门外,他虽见惯大风大浪,此时竟也开始胆寒,手微微颤着,定了半天神,方才躬身进屋。
“都主。”
溟沉坐在椅上,一语不发,只要一想起海中那条沉浮鲜红的蛇,他的耳边就会出现尖锐声响,搅动得脑髓也开始翻腾。他缓缓抬起头,没有一丝白色的双眼黑得像两颗石头,惨白的脸上暴出青筋,指甲上也沾着血,那是他从自己的肚腹处抓出来的血。
楼老板道:“还请都主切勿急躁。”
溟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司危会知道灵骨在巨蟒腹中,那原本是自己精挑细选的万无一失之地,还以为至少能藏百年千年。可谁知,偏偏这自己以为的万无一失,竟会失得那般轻易。对方甚至都不必亲自登岛,就将所有灵骨悉数剖回,早知如此——
他将视线转向了屋中熊熊燃烧的火。
早知如此,不如烧了。
楼老板道:“往后都主尽可以更心狠些。”
溟沉并没有驳斥他这句话。若早些将阿鸾带到阴海都,便不会有后来的偷偷溜走,早些吞了兄长,自己现在或许已经找出了消解之法,早些烧了灵骨,也不会让司危白白得一个邀功请赏的机会。他觉得自己的确可以更心狠些。
尤其是在面对阿鸾时。
凤怀月蹲在甲板上,花端端也挤过来:“怎么不说话,又吵架了?”
“没有。”凤怀月往舱内一指,“在烧我的骨头。”
花端端受惊:“啊?”
但还真在烧,由小白烧。它被亲爹丢进了小鼎中,本以为又是要吃妖邪,谁知却撞上了一堆剔透玉骨,于是整团火都一僵,颤巍巍不敢再动。
司危道:“怎么,炼骨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本座亲自教你?”
这也就是小白现在还未能完全修出火魄,否则怕早已叽哩哇啦地开始叫唤,你说得轻松,倘若一不小心烧坏了呢?
司危“嗤”道:“你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合上鼎盖,用一片蓝色灵焰引燃了小白,纯净火光很快就填满了整口炉鼎,将灵骨烧得发出细碎声响。
小白提心吊胆,燃得万分哆哆嗦嗦。
舱外,花端端追问:“好端端的,烧你的灵骨做什么?”
凤怀月答:“除煞气,涨修为。”
“你的灵骨里有煞气?”
“没有。”
花端端了然,哦,那看来是只有瞻明仙主觉得有,实不相瞒,他真的是我见过最能吃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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