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侍女在旁侧叽叽喳喳地笑闹着,似正收拢着枝头的桂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王公公做的花糕向来一绝。
见着方临渊来,侍女们纷纷转过来向他行礼,又笑说侯爷来得正巧,王公公正在后厨里做桂花的糖渍。
“好了,花既收拢好了,便送到厨房里去吧。”见着方临渊来,绢素不动神色地转过身去,朝着几个侍女说道。
侍女们纷纷笑着应声,推推搡搡地捧着采花的篮子,朝着厨房去了。
绢素也朝着方临渊二人行了一礼,静静退了下去。
不过片刻,落花簌簌的桂花树下便只剩下方临渊和赵璴了。
“拿到圣旨了?”只见单手握着银剪的赵璴偏过头来问道。
“是,再过两日就要整装启程了。”方临渊点头道。“这是你的谋算?”
只见赵璴微微一点头,将剪子放在了一旁,说道:“这回跟你同行的衡飞章,是我手下的人,对他你尽可以放心,不必防备。”
方临渊不疑有它,当即应声:“好。”
想到自己此番北上查案,只怕不知要待多久,看着面前的赵璴,方临渊不由得又问道:“那你呢?”
他都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来,话说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却见赵璴神色自然,一边摘下襻帛放下广袖来,一边答道:“我另外有些安排。”
“噢……”方临渊应了一声。
其实他不问也都知道的。
钦差外出又非行军,路上来回都要耽搁时日的功夫,他此番一走恐怕就是月余。
赵璴便是想去,只怕也分身乏术,更何况都已经派了手下的人去,不必他再多此一举了。
方临渊这样想着,却不知怎的,即将离家的不舍竟在此时后知后觉地生了出来。
“那你只管照应好自己的安排。”他勉强将这种感觉压下,对赵璴说道。“兖州军的事,你不必担心。”
只见赵璴微微点了点头,问他:“糖渍桂花今天就做好了,是想吃桂花酥酪还是桂花圆子?”
其实都挺好吃的。
但是离家之思来得有些突然,想到过两日就又要走,方临渊听见桂花甜点的名字,竟没生出多少胃口。
反而不知怎的,他脑中隐约缭绕而起,全是赵璴惯用的桂花香片的气息。
后日一早,北上的钦差仪仗踩着秋日暖橙色的朝阳,踏上了朝北行去的官道。
这回的队伍倒是热闹得很。除了官吏、侍从与护卫之外,还有一队驱着车的商贾。
据说是京城里的兖州商会并几个大商人牵的头,因听闻兖州饥荒灾害严重,特捐出了赈灾粮草与物资,押送着与钦差们一起启程。
方临渊倒没大在意这些。
仪仗行进太慢,他也没骑马,出了府门便钻进了自己的马车中。马车走得晃晃悠悠的,天色又早,出城没多久他就在车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是听见了急促的敲打车厢的声音。
“侯爷,侯爷!”
方临渊迷糊地睡醒,便见车厢外是个安平侯府的侍从。
他手里捧着一封书信,一边骑马跟着马车往前走,一边说道:“公主殿下病了,大夫人特让小人送信给将军,让您尽快忙完之后,早些回京看看。”
“什么?”方临渊眉头皱起,一把撩开了车帘。
“今早发现的,请了郎中来看,说是突然发了天花。这病极易传染,眼下怀玉阁整个都封住了,中只有五殿下从宫里带来的几人侍候在里头,我们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竟这样严重!
方临渊听他这话,心下一惊,伸手便去接他手里的那封信。
也恰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他身形一转,余光看见了跟在仪仗之后的商队。
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转过头,看向了方才在他余光里一闪而过的金光。
便见那副白衣飘飘之上,是一只金铸的上古凶兽鬼面。戴着那面具的人恰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跟身侧的小厮说着什么。
似乎感到了方临渊的目光,他抬起头来,正看向方临渊。
目光相触之间,他微微扬起嘴唇,朝着方临渊露出了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还能是谁!
方临渊面前的,赫然便是押送粮草的商贾之首、赫赫有名的楚氏商号大东家,朱厌。
作者有话说:
热心商人朱老板:嗨!
原来赵璴说他“另有安排”, 是这样的安排!
对上热心商贾朱老板的笑容,方临渊瞪圆了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若说被欺瞒的不悦, 也并没有。甚至在看到赵璴的那一刻, 外头明媚的日光都险些晃晕他的眼睛。
那一刻, 他心中似乎生出了一种明亮的喜悦,将他还没有醒盹的困顿和离家的忧思全冲淡了个干净。
只是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他此时的惊讶上。
他们之间的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
旁边, 侯府的侍从看到方临渊在发愣,还急匆匆地提醒他:“侯爷?”
方临渊连忙回过神来,赶紧转过了头。
侯府的人还在这里, 可万不能被发现赵璴的端倪!
在自家下人不解的注视之下, 他清了清嗓子, 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信件。
那封信该是宋照锦口述, 特让身边的侍女代笔书写的。上头说,赵璴病来如山倒,听说情况也很严重, 让方临渊视情况决定,看是否能够忙完陛下的吩咐之际,尽快先回京城一趟。
可这位公主殿下这会儿正在眼前呢。
在那侍从关切的注视之下, 方临渊正了正神色。
但他方才真情实意的急切却全消散了个干净,演都很难再演出来。
“圣命在上, 我这些日赶不回去,你便替我带个口信给长嫂吧。”他只好垂下眼睫, 一边将那封信收下, 一边说道。
“据说殿下身边的那个宫女从前是太医院的女官, 医术了得, 有她照应在侧, 殿下想必不会有大碍。”
那侍从点头应是,有些迟疑地看向方临渊:“侯爷,那您……”
是了,他多少有些冷静过头了。
可他又不是赵璴,生来几幅皮子,哪里能即兴演得出那样传神啊!
方临渊别无他法,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这回的御旨十分紧要,我无法分心。府上的事务,你记得让岁朝多替长嫂上心着些,公主的病情也勤问一问,若有什么状况,尽快来告诉我。”
他将冷静归功于自己的公务,侍从这才了然地点头应了是,确认方临渊再没别的话要说之后,便行礼告辞了。
眼看着侍从的马匹逆着仪仗渐渐远去,方临渊转头,又看向了赵璴的马车。
他似乎已经跟小厮说完话,这会儿车帘已经放了下来。
唯独一辆摇摇晃晃的车马,身后跟着几辆车乘和望不见尽头的运粮车队,一路铺到了晨光熠熠的路尽头。
这人真是……
稍有些低落地睡了一路的方临渊,像是忽然胸口握了只猫似的,暖绒绒地压得他心口直跳。
他盯着那马车看了两眼,一把放下了帘幔。
自作主张,还瞒天过海。方临渊心想。
可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与明亮的一双眼睛交相辉映。
越往北走,外头的秋风也愈发凉了。
经过蓟北麦穗滚滚的成片麦田,便上了去充州的官道。自蓟州再往北去,山脉渐渐起伏,地形也愈发崎岖起来。
山岭南侧皆植被丰沛,北边便是光秃秃的山岭,越往北走,山上的树木也就越稀疏,车窗外的风沙也渐渐大了起来。
这个季节,正是充州与兖州风沙肆虐的时候。
秋风裹挟了沙粒,落在脸上时粗粝而沉重的,像是风都化成了实体。
而山路上的风,比别处的都要大些。
天色将晚时,他们正好行在南北而行的山路上。两山交汇之处,正是秋季风沙最盛的风口。
山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在窗外呼啸地吹着,吹得马车的门窗都细细作响。天色将晚,衡飞章还专程停下车马,来请示方临渊是否要歇脚。
帘幔打起时,方临渊看见了马车下的衡飞章。
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生得清秀干净,唇上蓄着胡须,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地飘起来。
风太大了,将他发冠里的发丝都吹乱了些,袍袖翻飞起来直往脸上糊。他一边费劲地按下鼓起的袖子,一边在风里努力地与方临渊说话,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将军,咱们要停下来休整吗?”他大声说道。
方临渊抬头看了一眼前路与周遭,摇了摇头。
“没有遮蔽风沙的地方,停不得。”他说道。“大人,先向前行吧,再有个十几里路,该就能到最近的驿站了。”
衡飞章费劲地点了点头,朝方临渊拱手之后,费劲地顶着风沙飞快地跑回到了车上。
方临渊打着帘幔,抬起头来,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天色。
漫天的黄沙之后,是阴沉地几乎能滴下水来的天空,暗红色的。这样的情状,自是无法再赶路了,只盼他们赶到驿站的时候不会下雨。
却不料,没走出多久,便有豆大的雨点被风吹着,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秋雨寒潮,最是袭人。
前后都是山岭,他们没法停下,只得冒雨向前赶。裹着雨点的疾风吹得马车呼呼作响,寒冷的水汽透过马车的缝隙,直往骨头里钻。
猝不及防的一场大雨,便是方临渊都感觉到了其中湿冷的寒意。
他推开了车窗。
刚打起帘来,方临渊便被裹着沙砾的风雨吹得皱起眉来。
他费尽地朝外看去。
马车里的状况尚且不好,更何况骑马行在外头的仪仗。那些侍从和兵马的衣袍盔甲都被淋得透湿,却还要逆着冰冷的风雨,费尽地策马向前走。
方临渊皱着眉心,又朝后看了一眼。
有官府的仪仗在侧,商贾们的车马并不能逾制,因此都不大,模样也很简陋。
只见行在最前方的赵璴的马车,已经被风吹得发出框架吱呀的声响,窗子被吹得哗哗地鼓动,在风雨中哐哐地撞击着窗棂。
方临渊没来由地感到心下一紧。
可是他们的队伍眼下离驿站还有两三里远。
一阵疾风吹来,裹挟着马车的帘幔猛地向空中吹去。方临渊连忙将其扯回,一把关住了窗子。
他坐到了回车厢里。
却不知怎的,风雨隔绝在外,方临渊竟有种坐卧难安之感,心脏像是悬在了哪儿一般,四周都没有着落。
是了,这样的天气,那些侍从与兵将没有车马遮蔽,在这样的风雨天行军,他却安坐在马车里。
这着实极不应该。
但却不知为何,他这样想着,眼前浮现起的,却是赵璴那辆风雨飘摇的马车。
他素来体弱,之前在江上吹些冷风都会不住地咳嗽,如何耐得住这样凛冽的风雨?
想到这儿,方临渊愈发坐不住了。
隔着窗子,他又往后看了几眼。
许是因为他知道赵璴此番北上,都是为了全他的忠义吧。若非那日赵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暗中帮他,若非他跟赵璴说自己想要伸手管兖州的事,赵璴想必也不必做这些……
方临渊心里乱七八糟的,直到天色渐晚之际,仪仗在官道旁边的驿站前停了下来。
这驿站看起来并不算大,与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相比显得很简陋狭小。但方圆数十里都是耕田和农庄,要到最近的城镇歇脚,还需再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这是数十里之内唯一可容纳他们过夜之处了。
仪仗一停,便当即有驿官打着伞出来迎接。
有驿馆的随从到马车前来递伞,衡飞章也匆匆下了车来,迎到了方临渊的车前。
方临渊却只摆了摆手,自己跳下了马车。
“先让弟兄们下马,将马牵去后院拴好,就快进屋去避雨吧。”他对衡飞章说道。
衡飞章点头应是,方临渊又转头去看驿官:“麻烦大人准备好干燥的衣服和卧房,再派人烧好热水来。若兵马受寒病倒,只怕要耽搁之后的行程了。”
驿官连连应是,又伸出伞来要接方临渊。
其实这样大的风里,伞的用处已经没有多少了。
“不必。”方临渊将伞推回给他,说道。“我没事。”
说着,他微微一顿,转头看向了身后商队的车马。
“倒是运送钱粮的那几位员外,还请大人多加照顾。”只听方临渊说。“他们还运送着粮食,万不可受潮淋雨。”
驿官连连答应下来,看向方临渊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这位将军当真是先人后己啊!便是马匹和粮食都照顾到了,自己却还淋在风雨之中呢。
而方临渊却对他的钦佩浑然不觉。
他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驿馆,又回了好几次头。
正好看见赵璴下车。
有侍从替他打伞,但风雨交加,马车的门扉刚刚打开,雨点便纷纷落在了他身上。
他抬手,握拳的指节在唇边抵了抵,似乎在忍着什么。
下一刻,驿馆的墙壁隔绝住了方临渊的视线。
赵璴只怕是又病了。
有方临渊的嘱托和驿站官吏的悉心安排,随从的士兵们很快便换好了干燥的衣衫,下楼在驿馆的厅堂里热热闹闹地坐满了。
驿馆中烧起了取暖的柴火,热腾腾的饭菜都端上了桌子。方临渊还特出了银钱,给他们一桌添上了一坛温热的黄酒,淋雨之后暖身驱寒,是再好不过的佳品。
他的照应和关切,这些士兵与随从全都看在眼里,不由都很感动。
旁边的衡飞章也不由得夸赞道:“将军当真爱兵如子,下官实在自愧不不如。”
方临渊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时不时地往门外看一眼。
“那几位员外还没进来?”眼见着驿馆外头空空荡荡,方临渊问道。
衡飞章也没注意这些,闻言抬头向窗外看去:“似是没看到他们,不知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驿馆的大门被推开。
只见驿官一边收伞,一边狼狈地往里头跑,身上的官服硬是湿漉漉地被淋湿了大半,眼看着都在往下滴水。
“大人,这是怎么了?”衡飞章连忙站起身问道。
便见那驿官将伞递给旁侧的侍从,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得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把脸,朝着方临渊他们笑道。
“让将军和衡大人见笑了。外头雨实在太大,几位员外还要整备粮食上的雨布,下官就带人去给他们开了后院的门……”
赵璴病着,却还没进来!
方临渊当即站起了身,朝门外走去。
周遭众人一惊,身后的衡飞章连忙叫住他:“将军,您去哪里……”
方临渊脚步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他微一定神,回过身来道:“……我去看看粮草。你们辛苦一天,先用饭吧,不必跟来。”
说着,他一把拿起了立在墙边的油纸伞,推门出了驿馆。
方临渊不让跟,身后这些人一时也不敢擅动,只眼睁睁地看着方临渊打起伞进了雨幕之中,继而面面相觑。
片刻,驿官不由得叹道。
“为几车粮草奋不顾身,方将军当真是高义!”
赵璴单手立着伞,端站在后院的马棚前。
运送粮草的板车已经推到马棚里了,但是风吹得太大,雨都吹进了棚里,又将粮食上原本遮盖的油布掀动得哗哗作响,不能不再盖一层。
几个商贾带着车夫们在马棚里忙来忙去。
他们都是兖州商会的商人,论财富地位比不得富甲一方的朱公子,若非此番朱公子积极响应,全部粮草六成以上都是他捐出的,他们这回也筹不到这么多粮食,搭不上官府的线。
于是几人都对他尊敬极了,这会儿见他穿着白衣,便说棚里脏污,让朱公子先进驿站躲雨。
赵璴本没想推辞。
但他冷眼看了两眼,便见这几个笨拙的商人并一群只会赶车的车夫,根本不会应对这样的风雨。
几张雨布这边盖起那边吹飞,手忙脚乱了大半天,看得赵璴直皱眉头。
按他们这样磨蹭,多久能将雨布整理好?若真淋湿了粮食,毁了物资,他们被申斥不要紧,方临渊可是要着急的。
想起方才方临渊下车时,在风雨之中回头看了好几眼,就知道他有多紧张这几车粮食。
赵璴眉心微凝,转头打着伞走回了雨里。
一群市集里摸爬滚打的商贾力夫,到头来竟要他这个宫里养出的人来指挥。
也幸而赵璴素来冷静,区区一点雨不会淋得他昏头,片刻之后,这些人便在他的安排之下井井有条地盖好了第一车的雨布。
只是赵璴的衣袍已然被风雨淋了个透湿。
湿漉漉的衣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再加上喉咙处的旧疾又发,隐约又痛又痒的,愈发让他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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