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谢?”方临渊微一怔愣,抬起头来。
便见旁侧的赵璴慢条斯理地放下了玉盏,说道:“将军有所不知,您这两日带回来的充州匪徒,曾是长姐的旧部。”
他语气平静,并不见亲昵,但这也的确是方临渊第一次听见他以家人的方式称呼皇室中人。
他有些意外,转头看向赵玙。
便见赵玙微微点头,继而庄重地向他行了个平礼。
“孟诚当年曾为我立过大功,击沉过倭寇三条战船。他去充州,也是由我保举。此番若非将军您,他只怕早以贼首的身份死在那里了。”
她态度坦荡而平和,一个礼行得端正而利落,教方临渊都不知该如何扶她。
“没事,这都是我分内应尽之责。”方临渊忙应道。“况且,孟诚此人即便被逼到了落草为寇的地步,也未忘惩恶扬善,亦是殿下您的教导。”
赵玙闻言,微微一愣,继而笑着摇了摇头:“将军太过谦虚。”
他二人从没见过面,如此相对,竟并不显得太过生疏。
方临渊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激动。
面前这位长公主是谁!她率水师反击倭寇的经历堪称传奇,对于方临渊这样没什么水战经验的将领而言,简直就是太令人尊敬的前辈了!
这位前辈竟亲自登门,前来感谢他!
想到这儿,方临渊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看向赵玙,心里斟酌着,能否留这位长公主殿下用个午膳,也不知趁机问问她当年击退倭寇的战术,会不会有些唐突……
就在这时,赵璴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
“将军刚面圣回来,想必是累了。”他说。“就别站着说话了,先坐下饮杯茶吧。”
方临渊转头看去。
便见端坐在那儿的赵璴,一手扣在杯沿上,狐狸似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他。
似笑非笑的,眉梢眼角风情尽现。
却不知为何,这春水似的风情里,总有股让人牙根发酸的劲儿。
方临渊的目光不由得在他脸上停了停,却并未看出端倪。
倒是旁侧的赵玙,一双安静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过他二人之间。
继而有些意外地停在了赵璴身上。
作者有话说:
赵玙:(打量着赵璴)怪事,我老赵家上数三代,没出过恋爱脑啊…… ps 长公主在20章开头曾经出现过,不知道还有没有宝贝记得~
方临渊留赵玙在府上稍坐了片刻, 待到午后赵玙起身告辞时,也算聊得宾主尽欢。
唯一的遗憾,就是旁边的赵璴总盯着他看。
弄得方临渊难得有些拘谨, 言辞谨慎, 到头来也没能开口问起赵玙当年水师神兵的往事。
方临渊起身要送, 赵玙却请他留步,说让赵璴送她就好, 不必麻烦方临渊。
想着她们之间怕有什么话,方临渊便也没再坚持,就在厅中送别了赵玙。
但实则赵玙与赵璴之间没什么话说。
赵玙比赵璴大出了十来岁, 赵璴四岁的时候, 赵玙就已经嫁人了。
她虽是鸿佑帝的长女, 却是一个不受宠的婕妤所出, 因此嫁得不高不低,成亲没两年,就随着丈夫前去福州的驻地了。
她回来那年, 赵璴十一岁。
她的丈夫死了,回京城是来守寡的。
自回京那一日起,她便深居简出, 真如一个深闺淑女一般。但唯独赵璴知道,她一只手就能打退赵瑾身后三五个武功高强的侍卫。
那一次, 是赵瑾几个京城纨绔的狐朋狗友,在宫中偶遇赵璴时, 看他容色美丽, 便上前言辞轻浮地调笑他。
赵璴冷着神色步步后退, 却被赵瑾带来的侍卫堵住了去路。
“赵璴, 你这么大个姑娘了, 总这样孤僻怎么行?”赵瑾就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笑得尤其恶心。“人家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人啊?”
那几个纨绔当即哄笑起来。
哄笑声中,赵璴的身后传来了利落而凶狠的打斗声。
他回过头,便见是路过的赵玙,一身素衣罗裙,单手将那几个侍卫放倒了。
接着,她转过头来,淡淡看向他:“五皇妹,走吧。”
赵瑾想要上前阻拦,却碍于长幼的尊卑和赵玙可怕的身手,到头来也没敢多言。
唯独在带人灰溜溜地从她身侧经过时,跟周围的纨绔子弟高谈阔论,说民间那些德行有亏的妇人,总会克死自己的丈夫。
那时,赵玙发间还包着替丈夫守孝的白绢。
“他在说你。”待他们走远之后,赵璴这样对她说道。“我欠你一回,如果你不方便动手,此后一个月内,我帮你料理他。”
赵瑾没脑子,他落单的时候总有很多。十二岁的赵璴已经在后宫的摸爬滚打中学了不少阴险手段,让他倒霉几回,易如反掌。
却见赵玙垂眼看着他,片刻露出了个平淡的笑容。
“你年纪尚幼,自保才是上上之策。”她说。“要做什么事,等你长大了吧。”
在这之后,他们又有许多年没见。
他们二人静静地穿过花厅和前院,在府门前停了下来。长公主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那儿,赵玙回头,就对上了赵璴一双媚而冷淡的双眼。
“我回去了。”她说道。
赵璴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路上小心。”
赵玙看着他,片刻浅淡地一笑,说道:“你倒是与我上次见你,变了不少。”
赵璴似乎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没说话,唯独看向赵玙的眼神有些疑惑。
便见赵玙轻轻笑了一声,看向赵璴的眼神却是认真的规劝。
“你这位夫婿的确称得上是良人。”她说。“但你既非心安于室的女子,就也该明白,若情爱陷得太深,你自己就会将自己关在内宅里,永世再离不开。”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
她微偏着头,正好看得见身后的马车打起来的帘幔。
这辆车的帘幔是用最为厚重的杭绸做的。
杭绸色泽艳丽,但这辆车马所用的绸布却是极其罕见的天青色,素淡而沉郁,却是杭绸中价值千金的上上良品。
她只能用这个。
因为她是个孀居的寡妇,即便是出行的车马,也要用这样淡漠的颜色来表现她冗长的丧夫之痛。
赵玙凉凉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对赵璴说道:“罢了,珍惜眼前,总是没错的。”
说着,她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那架奢华却寡淡、宽大却密不透风的马车。
街口处隐约飘来了唱戏的声音,是那户人家请来的南曲班子,唱的正是《五典坡》。
戏文里的贞女苦守寒窑等着自己的丈夫,十八年的贞烈换来了千百年流传的芳名,这便是一个女人能做的、最为轰烈盛大的事业。
至于挂帅出征,击退敌寇呢?
那便是山一般仁慈的父爱之下,宽厚的父皇勉强可以原谅的、长女所做出的过于任性、武断以及不守妇道的行为。
戏词隐约飘进了赵玙的耳朵,她面无表情。
当年成婚之际,她与那位丈夫在新婚之夜才见过第一面。
数年平淡如水的婚姻之后,他死于平庸和自负,死于不听她的告诫与谋划。
此后她似乎终于挣脱了枷锁,带着他留下的兵马,在浩荡的波涛中,击退了称霸大洋的贼寇。
可她却仍躲不开皇命。
她被命令回到京城,奉命要用后半生全部的光阴守着他的牌位,用余生来悼念他。
赵玙慢慢闭了闭眼。
“走吧。”她对前头的车夫说道。
却在这时,马车的车厢上传来了轻轻的扣动声。
她打起车帘,便见赵璴站在底下,微微仰起头来,看向她。
“拘于后宅中的命数,是可以改的。”只见赵璴说道。“你信不信?”
迦南香自金炉的兽口中袅袅升起,弥散在金殿当中。
阳光透过金丝楠木的巨大花窗,被窗格切分成了一束一束。行动无声的内侍捧着拂尘踏过铺地的金砖,换下了白釉妆花瓶中名贵的姚红牡丹。
鸿佑帝坐在御案前,端站在座下的正是如今的吏部侍郎元鸿朗。
与桑知辛一样,寒门出身、饱读诗书的一甲进士,只是年纪轻些,城府也没那么深。
放在十年之前,鸿佑帝不会喜欢用这样的人。
他不像桑知辛那样通晓人情,如今三四十岁的年纪,还有一身没磨掉光的文人傲骨。
以至于朝中不少大臣都跟他不对付,也多有人抱怨他刻板、严格而不近人情,御史台对他的参奏就没断过。
但是这几年,尤其是江南一事之后,鸿佑帝愈发发现,这样的人也有他的可用之处。
他骨头硬,心思少,反倒比旁人更令他放心。
他的御案上摆放着元鸿朗递送上来的折子,其中包括他在江南时审查官吏全部的记录和接过,事无巨细,看得鸿佑帝脑袋疼。
他确实刻板。那些官员经由审查之后,早就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却偏还要整理出这些,似乎生怕自己的公事做得不尽心一般。
鸿佑帝将那折子大概一番,便笑着合了起来。
“爱卿有心了。”他说。“不过,朕今日召见你来,为的是另一件事。”
便见元鸿朗拱手躬身,等着鸿佑帝的圣旨。
“好了,只是闲话罢了,爱卿不必这样严肃。”鸿佑帝笑着,让太监赐了座,将方临渊去充州剿匪后发现的异状告诉了元鸿朗。
“爱卿觉得,这件事情,朕该派谁去处置为好?”一事语毕,鸿佑帝问他道。
便见元鸿朗沉眉沉思了片刻,答道:“陛下,若事涉行伍,微臣认为稳妥起见,至少要派两位大人前去查案。”
“哦?”他没有直接回答,却勾起了鸿佑帝的兴趣。“爱卿此话怎讲?”
“诸如微臣,虽熟读圣贤之书,但对军饷、兵将一事,可谓一窍不通。”只见鸿佑帝说道。
“这样的案子,若要彻查,想必接触过兵士粮草的武官更加合适。但按陛下所言,兖州的军中错综复杂,想必还需要御史台或大理寺的大人在旁共理,才可稳妥而不出意外。”
鸿佑帝似乎对他提出的这个方案很是满意。
“武将与文官……”他沉吟着,愈发觉得元鸿朗的提议深得他心。
江南案后,他对朝中的大臣们多少都有不放心之处。但若是能让他们互相监督制衡,那么他的担忧便尽可以迎刃而解了。
“爱卿所言极是。”鸿佑帝点了点头,又问道。“说起武官,爱卿觉得,方临渊此人如何?”
元鸿朗略一沉吟,似乎并没有多想。
“微臣对方将军了解不多。且不提他在陇西的战绩,单说这回为陛下剿匪,看起来是个心细负责的人。”他答道。
“嗯……”鸿佑帝点了点头,打量着他的神情。“那爱卿觉得,此人可用否?”
“微臣不敢断言。”元鸿朗却摇了摇头。“若说才能,方将军确是可用之才,但陛下也要防着他僭越。若他伸手太长,凭着些许才能就要替陛下做主的话,此人便断不可以用。”
鸿佑帝沉思着,回想起了方临渊刚才觐见时的模样。
他办事的确干净漂亮,每次安排他做的差使,做得都好极了。
以至于好地令人忌惮……不过,他似乎的确没生出过僭越职权、为君王做决定的心思。
即便是这回,他率先查出了兖州军的龃龉,也只用了最笨的办法将贼寇全带回了京城。
方才入朝回禀时,他也只谈案子,根本没有任何想要跟进探查的心思。
倒是他让他回府休息时……明显见他松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少年人心性啊。鸿佑帝想着,眼中逐渐泛起了些许轻松的笑意。
“嗯……”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爱卿所言甚是。”
去兖州走了一遭,一来一回,上京城的苦夏也渐渐过去了。
秋风渐起,没过两天,便到了中秋佳节的日子。
安平侯府的荷花已经枯萎光了,这几日园里的花匠将池塘里的残荷清理了个干净。
如今清凌凌的池水里只剩下游弋的鲜红鲤鱼,池边搁上了重瓣的菊花,红黄相映,漂亮得紧。
于是中秋之夜,宋照锦便命人将晚膳摆在了池边。
偌大的圆桌满是珍馐,身后的丝绸屏风与垂柳花木相映,夜里池水波光粼粼地映照着圆月,端得是一派好风光。
这一年的中秋,是赵璴与方临渊一家四个人一起过的。
宋照锦这些日身子养得好,心情也不错,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长念这两月开始去太学念书了,许是随了他父亲过目不忘的本事,如今《诗经》和《孟子》都能全背下来,席间又给他们念了两首佳节团圆的诗,惹得方临渊直笑。
“长念真是出息了。”他说。“要是搁在我小时候,这么两首诗背下来,只怕要挨三顿打。”
惹得宋照锦在一旁以帕掩口,笑得停不下来。
“二弟还说嘴呢。”她说。“你兄长也与我说过,说你从小就聪明,就是顽皮,读书总坐不住。”
方临渊笑着连连点头,又对长念说道:“长念,你可千万别学小叔啊。”
一家人一时笑成了一团,就连旁边的赵璴都偏过眼去,看着方临渊,眉梢眼角皆是淡笑。
宋照锦笑过之后,又对方临渊说道:“二弟如今仍是这样孩子心性的,以后若做了父亲,可万不能再这样了。”
这话出口,席间二人皆是一顿。
方临渊几乎是当即转头,看向了赵璴。
便见赵璴也在看他。
他们二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们这样一对假夫妻,哪来的孩子。
意料之中的尴尬并没有出现。反倒在对上赵璴双眼的刹那,方临渊不知怎的,心里竟忽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赵璴今日在此,也是因他大业未成。到了那一日,就该是他二人分道扬镳的日子。
他与赵璴不是夫妻,日后只怕是至亲至疏的君臣。
相处的时日渐长,他竟将这个忘记了。
想到这儿,方临渊上扬的嘴角渐渐沉了下去。
他这想法有些扫兴,弄得自己都有点不高兴了。
方临渊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在这时,他看见赵璴也渐渐地也不再笑了。
他并不知道于“夫妻生子”一事上,赵璴总有几分不可触碰的敏感。
凡被提起,他便会想起自己不能够、做不到,以至于他这侯夫人的位置都岌岌可危的。
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取代他,都能比他做得更好。
圆月之下,方临渊只看见他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在身后遍地金黄、头顶圆月高悬,原处灯火辉煌的盛景之下,竟显出了些许萧索的安静。
方临渊搁在膝头上的手微微一紧。
是了,他在想什么呢!团圆佳节,他便早早地在想什么分离,落在赵璴眼中,只怕也是会勾起他伤心事的。
他父子不睦,宫中那个家早称不上家了,眼下他能在自己的家里,共享些许温情,怎么自己还在想着让他走的事情……
方临渊觉得太不应该了。
他弥补似的,抬手一把按在了赵璴的手腕上,转过头去,笑着对宋照锦说道:“当不当父亲的都不打紧,到时候再说吧。咱们一家子如今这样,不就已经是很好的了?”
那边,宋照锦闻言,也是笑着点头。
“是呀。”她说。“如今这样,就是最好。”
气氛重新和缓了下来,方临渊也松了口气。
他转头再次看向赵璴。
赵璴仍旧没笑,只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转过来,看着他。
是否有血脉的延续,都不打紧吗?他正回想着方才方临渊所说的话。
今夜的圆月太明亮,周围的灯盏也热闹,正好能遮住那双眼里幽深而摇曳的情绪。
像是坠入了情爱美梦之中的画鬼,它藏起爪牙,掩住鬼气,怀着一腔旖旎的心思,真要永世扮演书生温柔贤惠的妻子。
可狐鬼哪里做得到?
他清醒着,却心甘情愿地沉沦。
方临渊没想到,中秋之后没几日,他便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圣旨。
陛下任命他为钦差大臣,并刑部给事中衡飞章,一同巡按兖州,调查兖州驻军的粮草亏空一案。
方临渊意外极了,却是立刻想起了赵璴那日,在宫门前与他分别之时所说的话。
“只管按我说的做。”只听赵璴说道。“他会亲自下旨,让你主理兖州的案子的。”
难道真是赵璴所为?他竟厉害到连面都未曾见过,就能左右陛下的决定了!
方临渊意外极了,以至于拿到圣旨后的第一时间,就去了怀玉阁寻赵璴。
他到怀玉阁时,赵璴广袖上绑着襻帛,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枝。
中秋已过,院子里的海棠谢得差不多了,庭前那几株桂花树却开得热闹。
相似小说推荐
-
我真没想让龙傲天当我老婆(枕中眠) [穿越重生] 《我真没想让龙傲天当我老婆[快穿]》全集 作者:枕中眠【完结】晋江VIP2023-08-05完结总书评数:116...
-
易碎品(过期的蜜桃罐头) [近代现代] 《易碎品》全集 作者:过期的蜜桃罐头【完结+番外】废文2023-08-01完结 文案 《霸王花培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