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作乱的胡匪,怎么会有一半都是汉人呢。
突厥人向来蛮横多疑,深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便是寻常突厥牧民抓到汉女,也只会充作女奴而不会娶嫁,这样重要的作乱计划,他们怎么会用汉人呢……
除非,驱策他们的人,根本不是突厥人。
这个猜测,惊得方临渊后背发冷。
“是在哪里发现的,记得吗?”方临渊深吸了一口气,略平复了情绪,又问道。
“在兖州府东边一百里的屹丰山里。那里山势崎岖,人迹罕至,还有不少峡谷沟壑,那些尸体就是在峡谷里头……”孟诚答道。
屹丰山……
这方向根本不对。
方临渊搁在桌上的手,缓缓握紧,紧紧收拢成了拳头。
当日突厥匪徒向北逃窜,走的路是往西北去的官道,那是回突厥领土的路径。
此后这些贼匪踪迹消失,方临渊与其他查案的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是在往突厥逃窜。
但是屹丰山跟那条路的方向,完全就是相反的。
他们连逃离路线,都是伪装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终于扣回到前文的案件了!
上京城的花朝之乱, 难道有可能是汉人所为?
方临渊眉心紧蹙,却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赛罕进京时,来使不明觉厉的眼神和赛罕的答话。
她说这样的事, 即便他们要做, 也不会蒙上面孔。
蒙面……是了!
他们若真要遮掩身份, 为什么仍旧穿着胡人的衣袍?若堂而皇之地以胡人身份现身,那他们又何必要遮住脸呢?
除非他们是怕被认出来。
扮作胡人, 在签订合约之后搅扰上京……那么他们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两国订立的盟约。
方临渊心中翻江倒海。
但仅凭孟诚的一句话,根本算不得汉人作乱的证据。当日的“胡匪”, 已经在离京之后便被第一时间灭了口, 如今已过了半年, 尸身即便不被野兽吃光, 也早就腐坏风化得只剩骨头了。
还能有什么线索呢……
方临渊紧扣着桌面,沉思着。
几十个可供驱策、武功了得的汉人,还有原本朝着突厥而行, 半路上却拐去了屹丰山的路线……
方临渊扣着桌面的手微微一顿。
他的脑中有完整的大宣坤舆图,尤其突厥与上京之间的官道路线,他记得清清楚楚。
从上京往西北方的官道去, 再拐到屹丰山,只有一条道路可走。那条路崎岖曲折, 地形复杂,抵达屹丰山附近时, 周遭地形蜿蜒, 剩余的路, 只通往一个方向。
那是上京城到兖州府的必经之路。
方临渊当即对孟诚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多谢你如实告知。”
孟诚道:“将军不必客气。”
方临渊站起身来。
临走到监牢门前时, 他回过头, 看向了孟诚。
“我倒还有一事,想来该亲口告诉你。”他说。
“将军请讲。”
“你昨日的供词,我去探查过,知你所言不虚。”只见方临渊说道。
“此后的事,我不能完全保证,但我能答应你,在兖州军中中饱私囊、为祸一方者,我能让你和你的弟兄活着看到他们认罪伏法。”
他身后片刻没有声音。
方临渊回过头去,便见站在那儿的孟诚正看着他,一双眼睛隐约有热泪盈起,片刻朝着方临渊抱拳,深深地行了一礼。
厚重的枷锁发出了哗啦啦的声音。
“将军,我替死去的三十七个弟兄,谢谢您。”
充州山的贼匪尽数被剿,得胜归来的方将军押送着一众贼匪,浩浩荡荡地回了京城。
而那位有些胆小怕事的朱厌朱老板,也借着兵士们的庇佑,跟着一起回了京。
周嘉倒是挺乐意的,心里还惦记着待回京中去后,朱老板送到他府上的口脂与头面。
这做生意的人,的确是八面玲珑得很。
行到半路之时,四下尘土飞扬,朱老板还将方将军请上了马车,说是车上存了些好茶,请方将军品鉴。
方临渊顺理成章地上了赵璴的车。
马车的车厢隔绝了外头行军的声音。方临渊也借着马车的阻隔,将充州山搜出的衣服和孟诚的供词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璴,包括他最后的猜测,也全都讲给了赵璴听。
而赵璴……
他车上真有好茶。
非但有好茶,还有齐全的一套茶具,奢华极了的一座大车厢,竟赫然像个小厢房一般。
方临渊说着,他就坐在方临渊面前,一边听,一边慢条斯理地给他点茶。
茶铣平稳而力道得宜地击打着玉盏,盏中的茶末被一遍遍的清水耐心地浇成,在他手下轻云渐生,溢盏而起。
方临渊话音渐落,喉咙忍不住上下滚了滚,看向赵璴手里的茶盏。
他都闻见清润的香气了。
而对面,赵璴缓缓收拢茶铣,将一杯点好的清茶放在方临渊的面前。
这样又雅又磨人的功夫,素来只在官家贵眷之中流行。方临渊长在边关,又最怕麻烦,还没怎么喝过这个。
他伸手接过,便见对面清洗着茶铣的赵璴缓缓说道:“你说得对,兖州可查。”
方临渊当即被他引回了注意力。
“你也觉得兖州军和京城的胡匪有关系?”他问道。
“兖州再往北去,除了大宣庇佑的几个草原部落,就是高丽国了。”只听赵璴说道。“他们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和胆子,除了兖州,这些匪众无处可去。”
方临渊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无论这些胡匪背后的主使是兖州军,还是兖州官吏,他们敢这么做,朝堂上也定然有人在背后支撑。”赵璴说道。
“你已经猜到了吗?”方临渊问他。
却见赵璴摇了摇头,说道:“不用猜。朝中如今是泾渭分明的两派,我手底下的官员除了少数明面上不结党者之外,都是以两党官员的身份在朝中活动。”
方临渊听得直点头,模样看起来有种别样的乖。
赵璴微微一顿,看向方临渊的眼神中忍不住地溢出了些许笑意,语气也轻缓了几分。
“我麾下的朝臣有时慎盯着,做不了这样的主。”他接着说道。“二选一,简单得很。”
方临渊闻言点头说:“既你成竹在胸,那我就放心了。”
“对我放心?”赵璴偏过头来看他。
“对啊。”方临渊不假思索。“怎么啦?”
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活像偎在猎户身边而懵然不知的兔子。
便见赵璴轻轻地笑了,并没提醒他,自己本质上与这些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与虎谋皮罢了。
毕竟抱着兔子的猎户,打算收起柴刀从良了。
“没怎么。”他说道。“喝茶吧。”
他说着话,手微微在桌沿上扣着,一声一声,很轻很慢。
无论京中的匪徒是谁派来的,那些贪墨粮草的将领又是谁的人,对于他来说,都不是坏事。
朝堂上的势力已有三四成由他的把控,京中的船厂与商号,也替他养足了可用的人。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分而化之。
这两派的官员,都有在朝堂之上结党的资本。桑知辛深受鸿佑帝的信任,如今即便势力受到了重创,但自己却基本撇清了关系,尚且仍是鸿佑帝跟前的红人。
而另外一个,赵瑾,在赵珏长大成人前的这十几年,都会是鸿佑帝唯一一个可用的儿子。
他们两派对立多年,即便厮打也旗鼓相当,也是因着背后都有鸿佑帝的撑腰。
鸿佑帝心知肚明,他在控制着双方互相制衡。
而赵璴清楚,他现在只差抓住一个契机,击溃他们其中一方的信任,打破他们的平衡。
他手中仍捏着几张底牌,鸿佑帝的,赵瑾的……还有他那位最宝贝的孩儿赵珏的。
平衡打破之日,也便是他们三方扯破伪装,厮打混战之时了。
故而兖州之案于他,简直像是送上门来的礼物。
不管是任何一方,出卖粮草都不可能是经过鸿佑帝允许的。只要他将这案子查明,那么它背后无论是元气大伤的桑知辛,还是素来无脑的赵瑾,就都逃不掉了……
还有方临渊。
想到这儿,赵璴微微抬眼,看向了身侧的方临渊。
赤血丹心的小将军想要匡正这天下的正义,但云开雾散之前,每一个上位者都值得怀疑。
桑知辛,赵瑾……包括鸿佑帝在内。
想要安稳地度过此事,便需有人伸出手来,遮掩住他过于盛大的光芒。
赵璴沉吟着,心下渐渐已有了算计。
而他面前的方临渊,与他一事说完,注意力便也渐渐被他面前的那盏茶吸引了过去。
闻起来是很香,清淡却馥郁,引得人忍不住地想要尝一尝……
他端起那盏茶来,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与冲泡而成的茶汤不同,茶铣点出的茶是细密而柔软的泡沫,入口即溶,清香四溢,像是饮下了一口软绵绵的云。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赵璴。
赵璴不知在想什么,眼中的思绪又深又重,直到他们二人四目相对之际,才骤然回过神一般。
“怎么啦?”方临渊有些担心,出言问道。
便见赵璴摇了摇头,继而看向了他手里的那盏茶:“如何?”
方临渊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继而极度肯定地猛点了几下头:“好喝!!”
面前的赵璴微微一顿,继而看着他,缓缓地笑了。
“好喝就好。”只听他说道。“那日后我再为你做,如何?”
方临渊听得眼睛都亮了,嘴上却不大诚实:“呀,这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却听赵璴问道:“那想不想喝?”
方临渊看了看手中的盏子,再没法口是心非了,讲话的声音也弱了下去:“……想。”
接着,他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笑。
是赵璴发出的。
他抬眼看去,便见赵璴的手肘正搭在窗上,垂在面前的手蜷起指节,抵在唇前。
他似乎是想要忍住这一声笑,却失败了。
那一双桃花眼溢满了笑意,正看着方临渊。
看得方临渊心下都猛地一跳。
他承认……赵璴的模样是好看极了。只这么一个不加遮掩的笑容,便风流恣意地让人心口都忍不住一哆嗦。
这副眉眼,真不知是怎么生的。
方临渊莫名感到了些心虚,讪讪地挪开目光,又捧起茶来,遮掩似的饮了一口又一口。
而旁边,赵璴一声笑过,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睛,却深深地看着方临渊。
是了,他是想要眼前这样的太平安稳,他想方临渊什么都不用思虑,只需要在想饮他的茶时,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等着他点茶。
赵璴看着方临渊,眼里的笑意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虽则他心里,早想出了千百种寻得兖州主谋,千刀万剐的毒辣法子。
方临渊回京之后,便先行入宫回禀了鸿佑帝。
“爱卿在宁北郡的战报,朕已经收到了。”鸿佑帝一件方临渊,脸上便笑了开来,方临渊正跪下行礼之际,他竟从御座之上起了身,几步上前,将方临渊扶了起来。
“爱卿快快轻起。不过几日,便解决了朕一桩心腹大患,朕当要重重赏你才是啊!”鸿佑帝笑着说道。
方临渊一时有些受宠若惊,顺着他的动作站起身来。
“陛下谬赞了。”方临渊说道。“臣为陛下分忧,是臣应尽的本分,幸得陛下垂青,不辱使命而已。”
鸿佑帝笑着,让太监给方临渊赐了座。
“爱卿办事,朕向来是放心的。”鸿佑帝坐回了御座之上,说道。“不过朕听说,那些匪徒,爱卿竟已都带回京城来了?”
方临渊点了点头:“是。”
鸿佑帝面上多出几分愁容。
“你也知道,突厥使臣尚未北归,这么多土匪弄到京城来,爱卿只怕欠考量了一些。”他说。
方临渊忙道:“陛下放心。现在这些匪徒,全部都关押在京郊驻军的营地里,由守将范玉树看管,并未进入京城。”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又道:“陛下有所不知,臣将他们送归京城,也是因着查出了另外一桩事。”
“哦?”鸿佑帝道。“爱卿请讲。”
“这些匪徒,全都是兖州城逃离的守军。据他们供认,去岁到今年,兖州城因灾荒,竟饿死了士兵不下数十人。臣认为此事不同寻常,故而特将他们带回,来禀报陛下。”
鸿佑帝闻言,微微一愣,眉头也皱了起来。
“朕记得,兵部并未收到兖州军的折子。”他说。“兖州的饥荒竟严重至此吗?”
方临渊微微一顿,话到嘴边时,想起了方才下车时赵璴叮嘱他的话。
“只管奏呈情况,言简意赅就够了。”他说。“不要提胡匪的事情,也不要主动请命。”
只一瞬,方临渊便低下头去,回禀道:“具体情况臣尚且不知,因此才将这些人证送入京城,请陛下做主处置。”
听到这话,鸿佑帝嗯了一声,语气中多了两分赞许:“爱卿此事做得很对。”
“多谢陛下夸奖。”方临渊低头道。
“既然如此,这些人就暂且先关押在城外。”便听鸿佑帝说道。“兖州饿死了这么多士兵,的确不得不查。爱卿做得极好,领了赏赐,便快些回府中好好歇息吧。”
方临渊松了一口气,行礼应声之后,退了出去。
鸿佑帝淡笑着目送着他离开,继而神色莫测地端起了桌上的茶盏,低头饮了一口。
“黄纬。”再放下茶盏时,他开口唤道。
立在一旁的太监当即上前,弓着身子应声:“陛下。”
“派人出宫,去召桑知辛来御书房见朕……”
说到这儿,鸿佑帝微微一顿。
后头的话,渐渐消失在了他逐渐拧起的眉心之中。
十来年了,他用桑知辛倒是用得惯了手。
清廉,贫穷,聪慧却又古板,本是极得他心意的臣子,却偏偏卷到了江南的那桩乌七八糟的事里。
即便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罚到桑知辛头上,却也看得出来,这些事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饶过他一回,却无法心无嫌隙地接着用他。
片刻,鸿佑帝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罢了,不召他。”他说道。“元鸿朗是不是回京了?”
“是,陛下,元大人两日之前回来的,早递了折子,说想见陛下。”黄纬在旁应声道。
“嗯,那就去,召元鸿朗入宫。”鸿佑帝说道。
方临渊刚回到侯府,就听下人来报,说有贵客来见,已在厅中等了些时日了。
“贵客?”方临渊想不到自己在京中还认识什么贵人。“哪位贵客?”
便见门上的护院说道:“回禀侯爷,是长公主殿下。”
方临渊微微一愣。
……那位寡居在府,深居简出的长公主赵玙?
她怎么会来,还指名要见他呢。
他自问跟长公主赵玙没什么交情,莫说交情,他回京快一年了都没见过她,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殿下等了多久了?”他问道。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刚才五殿下听说,便代侯爷先去招待了。”护院道。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抬步跨过门槛,大步朝着前厅走去。
刚进前厅,便见赵璴端坐在那儿,手里端着一盏茶。庄重宽阔的厅里,他一袭浅红罗裙,臂上的轻纱与披帛垂坠而下,宛如笼罩周身的云烟。
而他对面,坐着个高挑而衣着素淡的女子。
是寡居女子常有的打扮,湖蓝色的对襟丝袄下是缠枝花的素色扁金百褶裙,头上只戴了一盏简单的莲花冠。
虽则质地贵重,通身上下却过于简素了些。
门前的侍女纷纷行礼,声音传进堂中,方临渊看见那女子回过了头来。
关于这位当年新寡之后代夫上阵、率领福州水师击退倭寇战船的公主,坊间对她的传言多极了。
青面獠牙、状如夜叉,高壮雄伟,且以生啖倭寇男人的血肉为乐。
可方临渊对上的却是一张眉目疏朗平静的面容。
有赵璴珠玉在侧,显得她并不算美,但通身却有种说不出的冷静从容的气度。
她的眉眼不是大宣女子推崇的娟秀曼丽,一双眉平直而有棱角,眼睛黑白分明,看起来尤其明亮有神。
她个子在女子当中尤其地高,甚至看起来与赵璴身量相当。
方临渊脚步一顿,继而向着她行礼道:“下官不知长公主殿下到访,有失远迎,下官参见殿下。”
只见赵玙也站起了身来。
她是很高,却也瘦削,姿容从容而自然,半点不见柔媚情态。
“将军不必多礼。”她开口了,嗓音清洌洌的。“我今日来,是为了向将军道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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