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那副将在他旁侧笑嘻嘻地说。
方临渊闻言,侧目看向他,说道:“要想再有这样的机会,需得先将你的肚子练下去些。”
副将低头,看向了自己骑跨马上之时,叠在鞍鞯之上的三层将军肚。
他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是是是,这仪态实在不好看,教陛下见到了,确实不大好看。”
方临渊却抬手,手里握着的马鞭轻轻在他肚子上敲了敲,说道:“是这样的肚子,只怕提不动多重的枪。”
“将军?”那副将不解。
“京城驻军可是上京最后一重屏障。若真有外敌杀到京城的那一日,莫非你要用这样的身躯去与敌军拼杀吗?”
那副将当即恍然,坐直了身体。
“是!将军所言甚是,属下记住了!”他说道。
方临渊淡淡笑了笑,转过了头去。
“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事也想问你。”他说道。
“将军请问!”副将肃然道。
“小事,不必这样严肃。”方临渊说。“若有一人……曾救过你,该如何才能表达出自己的谢意呢?”
说起这个,副将那就来精神了。
他是谁?京中若论人情世故,他还是很排得上号的。
“这还不简单!”副将说道。“若是贫者,便送金银,若是商贾,就送便利。若是什么官员啦,下属什么的……”
说到这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止住了后头的话头:“不过,将军也不是那种会给人行方便,送权柄的人。”
却见方临渊摇了摇头:“他这些都不缺……他似乎没有什么缺的。”
听到这儿,副将也犯了难,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片刻,他一拍马背,恍然道:“是啊!将军!若是他什么也不缺,那您就送于您而言要紧的、珍贵的。”
“是吗?”方临渊有些迟疑。
“只要您心思诚,对方定然是感觉得到的!”
却见那副将笃定地点头:“属下愿拿性命打包票!”
这天,方临渊领兵回了京城。入宫归还虎符之际,鸿佑帝极其欣慰地夸奖了他一通。
“事情交在爱卿手上,当真让朕放心极了!”鸿佑帝说道。
“陛下谬赞。”方临渊行礼道。
“好了,此后这段时间,爱卿便只管好生在京中歇歇。锦衣卫的那些案子,我特与林子濯说过,这些时日先不要拿来打扰你。”鸿佑帝笑得和蔼,对方临渊温声说道。
方临渊俯身应是。
他领了赏赐,离了皇宫,身后的雁亭满面红光地捧着陛下赏赐的金银珠玉,方临渊跨在马上,却有些忐忑地摸了摸笼在袖中的那个小物件。
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宝石也非什么名贵的品类,是西域特有的、未经打磨的原石镶嵌而成的,看起来古拙又朴素。
他手中珍贵的,的确没什么贵重物件,唯独这把匕首,他从十一二岁用到现在,凡上战场,皆会带在身上。
滴水成冰的雪夜里,他曾用这把刀凿过冰水解渴,穷途末路的沙漠里,他也曾拿着这把刀搏斗野狼。
赵璴接连护他两回,他是该好好谢他。只是赵璴见惯了珠玉锦绣,乍然送把刀给他,看起来好像有点唐突。
他怀着这样的忐忑,回到府上之后,踏着将要落下的夕阳,赶到了怀玉阁前。
绢素等人正守在门前,见他未到饭点就来,有些意外,上前行礼道:“奴婢参见侯爷。”
方临渊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公主在里头吗?我有个东西要送他。”
却见面前的绢素微微一愣。
“怎么?”方临渊问她。
却见绢素神色一愣,继而微微凑近了他,压低了声音。
“侯爷怎知,今天是公主的生辰?”
她小声问道。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急得直抠脑袋):那……那个……我送了把刀,给你切蛋糕用的……
方临渊的确不知道。
在绢素意外的、惊喜中带着些忧虑的眼神里, 他停顿片刻,模糊地答道:“啊,是啊。”
却见绢素犹豫片刻, 放低了声音对他说道:“可是, 殿下从未过过生辰。”
这倒教方临渊有些意外了。
“这是为何?”他问绢素。
“殿下五岁生辰那日, 殿下的母后被褫夺后位,打入了冷宫。”绢素犹豫片刻, 对方临渊说道。
“正是因着当日陛下赏赐给殿下的那盘鹿肉。”
方临渊闻言微微一愣。
那时他还在京城,当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在侯府后宅也听说了些。
据说是窦皇后在鹿肉中给清贵妃下了红花, 以至清贵妃早产而亡。而陛下也因此震怒, 将窦皇后罚入冷宫, 此后再未曾相见。
却没想到, 杀人的药,下在的是赵璴的生辰礼物里?
微微怔忡之中,素来冷淡寡言的绢素抿了抿嘴唇, 又说道:“……不是皇后娘娘做的。”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
他隐约知道后宫争斗残忍复杂,既会死人,也会有被拉出来顶罪的替罪羊。表面上的罪名不叫罪名, 想来窦皇后再如何冷酷毒辣,也不至于往赵璴的饮食里下毒。
但是经由此事, 赵璴不愿再过生日,也实在情有可原。
这样的日子里, 似乎不该去打扰他。
方临渊闻言犹豫了片刻, 对绢素说道:“那我过两日再来吧。本来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待过了生辰之后再送, 也是一样的。”
他面前的绢素陷入了片刻的犹豫。
她见方临渊容色平静, 此举想必也是出于理智与礼貌。
但不知怎的,她似乎本能里想为赵璴挽留一下方临渊——个中缘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沉吟片刻,绢素还是点头道:“是,奴婢恭送侯爷。”
方临渊摩挲着袖中的那支匕首,朝她点了点头,转头往外走去。
临到怀玉阁门前时,他回过头来。
便见精巧别致的楼阁立于花木亭榭之间。一片鸟鸣声声的静谧里,侍女来来往往,柔软的夏风阵阵吹过。
若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恐怕会很期待自己的生辰吧?
他年幼时,母亲年年生辰这天都要给他裁一身新衣,他父亲也会笑眯眯地把他拉到后院的亭榭里,在红漆的柱子上给他刻一道身高的印记。
“渊儿今年竟长高了这么多,只怕要不了几年,就要赶上你哥哥了。”
满桌的佳肴玩具,满室的欢声笑语,还有家人亲眷们祝福的目光,谁会不喜欢呢?
而赵璴,离了宫去,还是这样死气沉沉,像是那些黑沉的往事,都镌刻在了他的魂魄上一般。
方临渊盯着怀玉阁沉默了半晌。
接着,他做下了决定般,飞快地转回身去,大步行到了阁前,一把拉住了正准备端着新茶入内的绢素。
“绢素姑娘,还是劳烦你进去问问。”方临渊说道。
“听说曲江池荷花开了,夜里还有不少人在那儿放花灯。你帮我问问殿下,今日想不想去那儿划船,看看灯去?”
对于过往的经历,赵璴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每一天于他而言都差不多,今天倒是不同,是因为他一早就知道,方临渊今日就要回京了。
蓟北的案子,他手头也恰快了结了。
送去东厂的府兵的确问出了不少东西,经由时慎的调查,也查明了蓟北瞒报收成的官员多走的是桑知辛的路子。这几天朝堂上吵得厉害,锦衣卫也被牵扯其中,皇帝一怒之下,竟将整个案件都交给了东厂处理。
早有准备的东厂,事情自然办得漂亮极了。
除了涉案的官员之外,于高旻和大理寺少卿等几个官吏都被拉了下来,桑知辛被迫推出来的几个替罪羊,无一幸免。
而最要紧的是,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许多贪墨的案子替桑知辛瞒得滴水不漏,这回他自己折了进去,相当于断了桑知辛一条臂膀。
此后的桑知辛,算是暴露在锦衣卫与东厂的监视之下了。于是这两日,桑知辛急于从刑部物色新的人选,但江南的案子还没了结,一时间人心惶惶,没人敢搭桑知辛的茬。
而这些,也全在赵璴的算计之中。
处理完这些信件,眼看着日头西沉,也该到了方临渊回府的时候。想起这两日他特叫后厨去码头上买回鲜鱼,赵璴轻轻扣了扣桌沿,想着今日恰好能给方临渊炖个汤。
滋补清火,且能安神助眠。
他竟因此而感到了期待,转头看向窗外渐渐沉下的日头时,想到的也是方临渊嗅见鱼汤香味时,惊喜地亮起的一双眼睛。
赵璴的嘴角也跟着轻轻扬了起来。
却在这时,绢素进来通报,说方临渊回来了,正邀他去曲江池泛舟,这会儿正在门口等他的回话。
怎么忽然要去游船?
赵璴看向绢素,便见绢素神色似有些不安,像是在外头不慎说错了话似的。
赵璴的目光扫过她,正好看见了墙壁上悬着的那副消暑图。
七月十二。
得了肯定的回复后,方临渊就提前派了雁亭去曲江池。
有雁亭先行打点,等他们的车马停在曲江池畔时,定好了的小舫已然停在了池边。
曲江池是活水所引的湖,湖中虽有波澜,却还是极平静的。
此时夜色初降,池畔皆上起了灯火,池中的船舶舟渡里也点起了灯,暄漾一片,倒不显得夜色寂寞。
已渐到了盛夏,池中遍植芙蕖,眼下莲叶青翠,荷花荡漾,偶还有蜻蜓飞过,一阵风来,清润中带着微微的凉意,湿漉漉的,裹挟着荷花的清香。
当真称得上是极好的去处。
方临渊率先跳下了车来,便见池畔零零星星的还有不少人。
随处可见的店铺与摊贩里都有莲花灯卖,到处都是色彩鲜明的光亮。池畔人来人往的,湖上的灯盏也星星点点的,乍看上去,真像是湖中的芙蕖自己在发光似的。
当真漂亮!
方临渊心下一阵庆幸。幸好他与那副将回程路上聊了一路,听他夸赞曲江池夏夜是何其美妙,否则单凭他对上京的了解,还找不到这样好的去处呢。
他身后,车帘打起,赵璴也跟着下了车。
他恰站在一片青翠的草地上,周遭的萤火虫缭绕着他的裙摆,将绸纱照透了,瞧上去仙气飘飘的。
“还真是好看!”方临渊回头,笑着看向赵璴道。
那边,守在船边的雁亭还在朝着他们挥手。方临渊一手虚虚扶住赵璴,跟着他一起往小舫的方向走去。
“你奔波一路,今天合该好好休息一番。”只听旁侧的赵璴对他说道。
方临渊眨了眨眼。
他早想好了。虽则赵璴不喜欢生辰,顶多也就是别在他面前提起就行了。但是怎么能不过?就当是某个寻常的日子,出来看个花灯呗。
于是,他转头看向赵璴,笑道:“我回来路上老听军中的将领念叨,说这儿有多好看,弄得我心痒,实在想看看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也不累,来这儿转一圈,也当是歇息了。”
只是他或许不知,他不太是个会说谎的人。
他一双眼睛只恨不能将秘密摆在表面上,赵璴看向他,目光在那双眼上停了停。
哪里是非要来一看真假,这位小将军,分明是在找着借口给他过生辰。
对于这个日子,他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什么日子的意义,不过都是被人赋予上的而已。他们寻由头宣泄情感,表露喜悦,好教自己一日日地过得有盼头,像是找荧火往上去扑的飞虫。
赵璴要在宫里活命,自然不能放任自己去做虫豸。
关于自己的生辰,他冷静地知道,每到这一天,他父皇一定要在清贵妃的寝宫里宿上一夜,点通宵的红烛去怀念她的早逝。
这于赵璴而言便是机会与便利,需避开他父皇所行的事,他就会留到这日。
不过今天,却是不一样的。
非是因为过了今日,他便十九岁了,而是今天,方临渊千里迢迢地回京,却不顾满身的风尘,拉着他来看满池的莲叶与灯火。
满池的花灯明明灭灭,赵璴一双眼睛,却只落在了方临渊的身上。
这一天是不同的。
毕竟,什么日子的意义,都是被人赋予上的。
方临渊与赵璴一道上了船。
这船并不算大,船篷中摆好了一小桌宴席,都是曲江池特有的湖鲜。
船头上搁了两把船桨和一支长蒿,方临渊很会撑船,便也没留人在船上伺候。
待他二人上了船去,他便径直去了船头。
“坐稳了啊!”他扬声跟赵璴打了个招呼,手下便重重一撑,小舫当即飞快地离了水岸。
方临渊年少时喜欢划船,就算是水里的几块舢板,他也能跟边境的好友划得恨不得飞起来。
后头战事吃紧,他便有好几年没碰过船桨了。
划了几下,他玩闹的瘾头竟被勾了起来,一艘小船乘风破浪地冲进了藕花深处,连夜风都被带得呼呼作响。
就在这时,旁侧传来了赵璴的声音:“不重吗?”
方临渊回头看向他。
便见赵璴这会儿也坐在船头上,一身柔软的轻纱软罗被风吹得飘扬起来。他的发丝也散下了几根,这会儿随着风飘在他脸颊边,眼睛也跟着微微眯了起来。
跟男装的赵璴待了两天,再看他此时的模样,方临渊还有点不太适应。
真跟画鬼似的……
“啊,还好……”可能是划船用的力气有点大,方临渊的气息比平日都乱了两分。
接着,就见赵璴站起了身来。
船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方临渊正失神着,一个不察,被船晃了个趔趄。
下一刻,他被赵璴一把扶住了胳臂。
随着船身的晃动,他的肩膀在赵璴的颈窝处轻轻碰了一下。
不似赵璴男装时候的冷硬,柔软的轻罗包裹下的身躯坚硬又紧实,却偏有一股柔软的香风,将他整个人缠了进去。
方临渊又不会说话了。
却见赵璴扶着他,在船头上坐下,又取出一方丝帕来塞进他手里,说道:“风吹了热汗,小心头疼。”
方临渊顺着他的话擦了擦额角,才发现自己额上覆了一层的汗,应是刚才撑船玩儿时,没注意累的。
他讪讪地擦了擦汗珠,眼看着赵璴拿过了那支长蒿,在湖底轻轻一点,像是纤长的手指拨动过琵琶的琴弦一般。
和风软软的吹起,小舫的船头碰过一池盛放的莲花,在湖中慢慢地继续向前行去。
赵璴的裙摆也跟着飘飞起来。
柔软的裙摆掠过方临渊的肩头,碰得他那儿没来由地酥了一下,麻麻的。
方临渊赶紧抬头,不敢再看那片轻纱。
“你怎么撑船也会啊?”
他赶紧跟赵璴找些话题,免得他一时分不清真假,又将赵璴看成荷塘仕女了。
却见赵璴双手执蒿,偏头看向他来,说道:“也不难,看你撑几下,就会了。”
方临渊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从来也没划过游船,一艘小舫撑得跟龙舟似的。
倒也不怪他。他们边疆那儿极其玩的几个男孩儿,哪次一起划船不是比谁划得快?
直到这会儿,赵璴不紧不慢,方临渊这才后知后觉,像是乘着一艘小舟,渐渐入了画境一般。
船渐渐行到了湖心,莲叶疏疏密密,偶也有别的画舫经过,游过的船只像是慢悠悠的流萤,只留下一道光亮划过的尾巴。
偌大一座莲花池,飘飘荡荡着许多荷花状的灯,抬起头来,还能看见漫天闪烁的星子,静悄悄的像是飘了满天的莲花灯一般。
方临渊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一时间没有言语。
直到旁侧的风愈发地静了。
“在看什么?”他听见赵璴问道。
他缓缓开口,仍望着天:“我母亲之前说,人死了是要化作天上的星星的,一闪一闪的,是他们在夜空里看着我们。”
方临渊说着,转头看向赵璴,便见赵璴回过了头来,也在看他。
“肯定啦,我知道我母亲是骗小孩子的。”看赵璴神色认真,方临渊不由得笑了起来。
“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人呢,若全都变成了星子,只怕这天上都装不下了。”
接着,他看见赵璴抬起头,看向了深蓝色的夜空。
他也复又抬头看去。
许是渐入湖心,周围太静谧了,只有清澈的竹篙击水的声音,让人的心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也许是赵璴的经历在方临渊的耳中,确是深重而长久的苦难,以至于他忍不住地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他只好多说两句话来,像是湖里漫无目的地荡开的涟漪。
“不过,我父兄死了之后,我还是总到屋顶上去,看星星。”方临渊双手交叠在脑后,抬着头,轻轻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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