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不是吃饭。”
方临渊忍不住皱眉,只好赶紧将自己的眼睛从他的肚子上移开。“军令当中没有一条写明,不许士兵行军途中吃肉的吧?”
“没有……”副将挠了挠后脑。
“我是说,即便情势不算紧急,身为将领,也不可在此时饮酒。”方临渊说道。“你听话能不能听全了?”
这倒是副将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要求。
京里的大人们各个都是修行千年的人精,谁不是说话藏三分余地,谁不是听话全听弦外之音?
这……边境回来的将军,当真不同凡响。
副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了回去。
肚腹上的赘肉当即叠成了三叠。
片刻,他又听方临渊说道:“我今日出城时听说,你在京中将领里算是功绩卓著的,这些年来平乱剿匪,立下了好些件大功。”
副将猛然被夸奖,当即有些不好意思。
跟面前这位将军相比,他算得了什么啊?凡是行伍中人,哪个没听说过眼前这位的故事,不少将领都是拿他当武圣关二爷来拜的。
“属下这算不得什么。”他连连摆手。
却听方临渊又问道:“是京郊这些年来,总会起这样的动乱?”
副将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微一怔愣后老老实实地答道:“嗨,哪里不是这样?偶尔总会有些流民呐、土匪什么的,都差不多,按着朝廷的路数走一遭,没有平定不了的。”
“路数?”方临渊偏了偏头。
“是呀。”副将说道。“若说土匪,只管将匪寨围拢了杀进去,顶多再放一把火。要是流民的话,他们都很怕官兵的,吓唬吓唬,自然就安分了。”
“若吓唬不了呢?”方临渊问他。“我听说这一回,蓟北的官吏循例先行震慑了的。”
“将军有所不知。”说到这个,副将就来了精神。
“反作乱的流民,总有起头的几个。大宣的律例写得清清楚楚,作乱反叛的,全都要砍头,家中男丁流放,女眷没为官奴。”
说着,他朝方临渊笑了笑。
“那些种田的,哪个不是有家有口的?杀上一些,抓上一群,其他的就全老实了。”
那副将跟他说这些,也算掏了两分心窝子的,言至于此,便没再多说,拿起腰间的壶偷喝了两口打回来的酒。
而旁侧的方临渊也没再说话。
夜风渐起,他转头看向簌簌而动的漆黑树林,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日清晨,方临渊率军启程,在正午之前抵达了建阳郡。
建阳郡是蓟北七郡中离上京城最近的,也是线报之中,起义闹得最凶的。
距离建阳郡还有十里的时候,便已经可见接天的麦田。建阳郡是蓟北产粮最多的郡县,每年除了供应上京城的粮草,还能缴纳不少税来,没入朝廷的国库。
天色已明,夏季的风吹起一片波涛滚滚的绿色麦浪来,远远看去,一片喜人的繁盛。
“这庄稼不是长得挺好的吗?”众人行过,有兵士小声交谈着。“这些庄户怎么还要作乱?”
“若真能闹得朝廷免租免税,他们可是能多得不少银子呢。”有兵士说得头头是道。“去年年成不好,今年粮价就贵,若是将粮食都拿去卖了,可是要发大财的呢。”
周遭几个兵士闻言,深以为然,啧啧着直摇头。
坐在马上的方临渊隐约也能听见他们的交谈。
连片的麦田在风里簌簌地响,青色的麦穗刚刚长出,瞧上去硬邦邦的,有种蓬勃安稳的生命力。
但是方临渊却侧目,看见了道边背着背篓农具、低着头弓着身,恭敬而小心地给兵马让道的几个百姓。
老妪沟壑纵横的脸上,苍老的皮肤层层垂下,佝偻的背脊像是嶙峋枯瘦的朽木。她背篓里的小孩,蜡黄着一张脸,瘦得能看见眼眶的形状。
而周遭其余几个百姓,站在那儿,也像是田里驱赶鸟雀的稻草人一般,徒生一副框架和头颅,衣衫在风里被吹得飘飘扬扬。
那一田翻涌繁盛的麦浪,仿佛养活的并不是他们。
那养活的是谁呢?
方临渊的目光停在他们身上,直到自己行走而过,将这些人落在了视野之外。
他转头,看向了前方。
只见昂首阔步的兵士们,盔甲熠熠生辉,而他们胯下的马匹,精神抖擞,膘肥体壮。
一千兵马跟在方临渊身后,径直入了建阳郡的城门。
建阳郡守并没在那儿迎接,据说是因为简阳府衙被暴民包围住了,郡守接连几日都没敢出府衙了。
而那位被流民拉下马来、险些踩踏死掉的京官,也躲在那儿。
自城门到府衙的一整条官道,寂静一片,周遭的人家皆关门闭户,不敢冲撞。偶有敞开窗子一条缝隙的,一看见扬尘而过的骏马,便也不敢再看,匆匆关上了窗子。
方临渊径直策马朝府衙而去。
远远地,便见高耸在长街尽头的府衙门外,密密麻麻地围拢着许多人,远远看去灰扑扑的一片,像是滚落在山下的一圈细碎的石子,渺小而轻贱。
听见马蹄声,那些或坐或卧的百姓们纷纷站起了身来,爬起来的动作并不算迅速,还有一些迟钝得连声音都没听到,被旁人推搡着才跟着站了起来。
方临渊走近了,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那群人戒备地看着他们,手里举着些镰刀之类的农具,有一些都松动了,举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
皆是男子,年轻年长的都有,穿着短打或露膀的褂子,褂子之下可以清晰瞧见一条条凸绽而起的肋骨,隐约可以看见汗水流淌下的污迹。
在距离那些流民一丈开外的位置,方临渊停下了马来。
他身后的兵将们也列阵于街。
双方隔着短短一条街道,面对而立,那些百姓举着农具的手哆嗦着,畏惧地向后退着,却仍旧强摆出与兵马对峙的姿态。
哗啦一声,方临渊身后的副将抽出刀来。
当即,刀锋出鞘声清脆雷动,方临渊身后的一千兵马皆亮出了刀锋,在日光之下闪烁着熠熠寒光。
那些百姓当即瑟缩起了脖子,哆嗦着向后躲闪。
方临渊皱眉,侧目看了那副将一眼。
副将却面露不解。
暴民就在眼前,将军还不下令,怎么还瞪他?
今日只要杀掉几个,抓走一批,再放出风声来,蓟北七郡的乱子不久可解了吗?
就在这时,那群暴民有人起头,稀稀落落地喊道:“我们只要一条活路!”
副将拼命拿眼神示意方临渊。
这不,领头的人找到了,快些下令抓啊!
却见方临渊半天没有反应,盯着那群暴民只是看,直到那些人全都壮起胆子,呼喊声山呼海啸般传来。
“我们要活命!”
“我们没有饭吃,不交租税!”
府衙之内龟缩着偷看的官员,此时都慌乱起来了。
若是这些暴民当真暴起,撞开了门杀入府衙之中,他们的性命怎么办!
就在这时,方临渊抬起了手来。
却不是命令他们进攻,而是一个让他们收刀按兵的手令。
跟在身后的兵将们皆是一愣。
方临渊却不厌其烦,手令停在空中半天不动。
片刻,身后收刀的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前头流民的呼喊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所有人都在看方临渊。
却见将军翻身下了马,单手将佩刀悬在了马鞍上。
“将军!”身后的副将惊呼一声。
却见方临渊回过头来。
“您这是做什么,将军!”副将忙道。“这是一伙暴民,他们会杀人的!”
却见方临渊抬头看向他,声音平淡,却掷地有声。
“但是你没听到吗?”他问道。“他们没有饭吃了。”
方临渊将流火停在原处,接着转过身去,径直走向了那些流民。
站在那儿的一众流民后退了两步,却见他手无寸铁,一时面面相觑地犹豫着,举着的农具也渐渐落了下来。
他们人数有几百之众,方临渊却并不怕他们。
当真是要起事作乱的人,哪里有饿成皮包骨头的模样的?人总归要活,再善良敦厚者,也不能在被逼到没有生路时,还强要他们做温驯乖巧的良民。
方临渊想了一路,现在心下一片清明。
若他面前只是穷途末路、想要活下去的百姓,他抽不出刀来,即便死的是他自己。
他停在了那一众百姓面前,正对着的几人,正是刚才为首喊话的。
他们似乎从没见过像方临渊这样的官,一时间只是直勾勾的、畏惧而小心地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方临渊拿出了金灿灿的圣旨。
“吾乃十六卫将军,今日领受皇命,前来平息陇西七郡之乱。”他扬声说道。
“十六卫将军……”
“就是陇西那个,收回十八座城池的安平大将军!”
“方临渊,他是方临渊将军……”
流民当中隐约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为首的几个踌躇半天,终于有个人壮着胆子开了口。
“您是来捉拿我们的吗!”他问道。
当即,周围的百姓们又紧张起来,手中的农具握得死紧。
被捉拿而去的下场,他们很清楚。官兵们会将他们押进大牢,到了秋天推到街上斩首。他们的兄弟、儿子和父亲,会被套上枷锁,被兵卒牵羊似的一路拉到边关,而他们的母亲和妻女,会被捉去当奴隶。
他们哪里会有生路呢。
他们紧张地看着方临渊,却见那位高大而俊绝、宛如天降神兵的将军,单手握着圣旨,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捉拿?”他说道。“事情还没有查清,若说捉拿,为时尚早。”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四下里鸦雀无声,唯独府衙之中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骚乱。
便见那位将军又开口了。
他扬起声音,似乎却不是对着他们在说,而是对府衙高高墙壁之后,躲藏着的那些官老爷。
“既诸位是要减免租税,不如我们就从这里查起。”他说。
“大宣除陛下恩赐之外,自有关于减免租税的律法。不如就请各位在此等候,先让我来看看去岁及今年的田亩收成有多少,租税又交了多少,留在你们手里的,还有多少。”
周遭的百姓们怔愣之后,面上纷纷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去年地里减产了一半有余,田租和粮税却是交齐了的!”
“难道去年就要减租吗?那我们交上去的粮食,还能不能退回来?”
“去年交完了税,留下的粮食过冬都难,孩子都快饿死了……”
周遭的人声当即嘈杂起来。
方临渊心下当即有了数。
他在路上看到那些明显消瘦得不正常的百姓时,心里就有了成算。
大宣自有律法,田亩减产几成便要减租,若减产再多,便要按律发放救济的粮食。
建阳郡明显一样都没做,这些百姓身上,明明连血都要被榨出来了。
至于他们账册作假?
方临渊来路时问过副将,素来官兵都只镇压保命,这些官吏自然也便不会多花心思,做干净几本账目去给空气看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既然各位同意,那便劳烦诸位,让出一条路来吧。”他说。“否则府内的大人们,如何能将账簿送得出来呢?”
那些百姓竟真的在片刻之后,稀稀落落地在他面前让出了一条通行的路径。
府衙中人明显慌了,片刻之后,里头传来了一声高喝。
“方临渊!陛下让你前来镇压平乱,你怎敢抗旨!”
方临渊隐约能听出来,这时那位京官的声音。
周遭的百姓又露出慌乱的神色,纷纷看向他。
是呀,抗旨是要被杀头的。
却见方临渊笑了。
“对啊,圣旨上写明了,是平乱。”他扬声说道,语气懒洋洋的。
“我此举难道不是在平乱吗?抱歉,我行事如此,喜欢挖出根子来解决问题。”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抬起手来,又下了个军令。
“来人,围合住整座县衙。但凡今日有丝毫风声走漏出建阳郡,全军受罚。”
兵马四散,很快便将整个建阳郡衙门围拢其中。副将欲言又止了半天,但见方临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还是作罢了。
算了,将军不比文官,生气了是会砍头的。
而府衙的大门也不甘心地缓缓打开,方临渊单手握着圣旨,径直步上阶梯,走到一半时,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府衙之外的长街之上,空空荡荡。除却重甲跨马的兵士和衣衫褴褛的难民,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了……
他走了一路,总觉得有谁暗中跟着他。
作者有话说:
赵璴:暗中观察.jpg 吴兴海:呜呜,主子,您何至于此啊QAQ 赵璴:?你懂什么,一个合格的妻子,就是要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都创造出与夫君同框的机会!
于钱粮一事上, 方临渊有幸有些心得。
尤其是粮草,从前他在虎牢关时,朝廷的粮饷一部分是京城运送而来的粮食, 一部分则是折银发放给他们。
一到战时, 粮食总不够吃, 就需要他们找当地的百姓去买。战事吃紧时,为防钱粮有失, 方临渊经常亲力亲为,到了收成好的年节,还会先买一些囤起来。
几年下来, 方临渊打过交道的农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至于朝廷的钱粮章程, 更是得倒背如流。
府衙的大门怯生生地敞开了一半, 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衙役,偷偷摸摸地将方临渊请了进去。
方临渊一入府衙,便见那几个衙役匆匆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 像是门外有鬼咬人似的。
方临渊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府衙大堂的阶梯之上站着的,正是穿着官服的郡守和京城派来的大理寺寺丞于高旻, 一众县令县丞等地方官簇拥着他们,正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建阳郡乱了, 那些县官的衙门皆是首当其冲被包围的。这些官员看起来形容皆有些狼狈,神色也都不大好, 想必是千辛万苦才逃到了这儿, 等着郡守大人庇佑他们。
方临渊抬头, 朝着阶上几人笑了笑。
当即, 众人纷纷躬下身来向他行礼。郡守恭敬小心地弓起肩背来, 提着衣袍一溜小跑地来到了方临渊面前,笑着朝他躬身道:“下官等在此恭迎将军多时了,多谢将军前来解救我们啊!”
方临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刚才在外头说的话,这些人听得清清楚楚,他是来解救谁的,这些人心里很该有个数。
几个县令也纷纷围拢上来,神色谄媚地将他朝里头请。
“将军既是要来了解状况,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说。咱们建阳郡与别处不同,情况复杂,许多事情将军有所不知……”
方临渊却站在原处纹丝未动。
“既是公事,私下谈不大合适吧?”他不为所动,没理他们,转头问郡守道。
“这……”郡守的笑容僵在脸上,回过头去,看向了京城来的于高旻。
大理寺寺丞,在京中也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品阶比这郡守还低两等。但方临渊却眼看着,他神色倨傲,步履平稳地行下阶来,看向方临渊的笑容里带着清晰的威胁和警告。
“方将军,这财税民生上的事情,您毕竟不是行家。”他说。“下官只怕将军好心办坏事,毁了自己的前程啊。”
方临渊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背后有靠山,不是方临渊惹得起的人。若方临渊执意要管到他们头上,那待回了京城,有的是账等着方临渊来算。
方临渊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他自知这些人官官相护,盘根错节,他即便身有军功和爵位,也未必玩得过他们。
前途与名声,是他们威胁人惯常的手段。
但他一人的前程和荣辱有什么紧要?
衙门外头站着那么多人,各个骨瘦如柴状如骷髅,随便一个都是朱门中这些人一指就可碾碎的蝼蚁。
他们不怕吗?自然怕,今日站在这儿,也不过是拿自己微薄的性命,想给家中老小撞出一条活路罢了。
这样多的人,这么多条命,他们不怕冤魂缠身做噩梦,方临渊可不愿对不起天地良心。
况且……
谁还没个靠山啊。
怕是那些朝中的老狐狸,见了赵璴也要尊一声狐狸祖宗,他可是跟赵璴拴在一起的蚂蚱,拴得紧着呢。
眼见着方临渊面上笑容消失,于高旻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方临渊的肩上拍去:“方将军,既如此,不如我们还是进去详谈……”
却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方临渊,就见方临渊微微一个侧身,教他拍了个空。
他的手悬在半空,眼见着对面的方临渊对他笑起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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