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她怀胎六月时流了产,母子俱亡,太医从她身体里捧出的,也是个男胎。
她死在栖凤宫。
窦清漪宫里得了极好的鹿肉,她蹭过来吃,胎动发作后才查出里头被下了红花。她身体虚弱,扛不住这样大的月份流产,鸿佑帝赶来时,她身体都凉了。
鸿佑帝哭得肝胆俱裂。
那些素日里恨苏云霜恨不得她千刀万剐的妃嫔,这会儿当即摆出了姐妹情深的姿态。
哭她死得冤枉,骂窦皇后蛇蝎心肠,说清贵妃将她当做自家姐妹,她竟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而赵璴却看见,他母后被打入冷宫的当天,对着清贵妃宫中搬来的那盆海棠枯坐了一夜。
而那盘鹿肉食性太烈,苏云霜吃了两口、窦清漪便让她停了筷子,这点剂量根本不至于让她流产而亡。
而她的死因,在那盆海棠里。
满宫上下只有窦清漪知道,苏云霜从小吃药怕苦,素日里陛下赐的坐胎药,她三日中会偷偷倒掉两日,就倒在那盆长势喜人的海棠中。
而那盆花土里翻出了药渣,有冬葵、半夏和附子,皆是不动声色可使人落胎的好药。
那药会是谁下的呢?
没人知道,也没人明白窦皇后为什么明知苏云霜另有死因,也没替自己伸半句冤枉。
现在,拿到那封信的赵璴知道了。
当年的院判在苏云霜死后每两年便告老还乡,此后一直东躲西藏,直到被赵璴的人抓住。他招供说,当年是陛下命他在清贵妃的药里下药,当年抓药的凭据,他都一直留在手里。
下药的正是鸿佑帝,而他母后缄默不言,也是因为她猜到了。
她若假作不知内情,还能保住自己与赵璴的性命。但若她发现了端倪,鸿佑帝想尽办法也会灭她的口。
她终于认清了龙椅上坐着的是个豺狼,只能委身冷宫之中,步步算计,去夺豺狼手中的皇权。
而苏云霜呢?
鸿佑帝怕苏云霜母家势大,再生个皇子难以把控,又视窦清漪如眼中之钉,想要一举两得,用那个不想要的孩子换取窦清漪的后位。
却不料,苏云霜吃药不老实,拖到六月才流掉,自己的性命也丢了。
所以鸿佑帝伤心,那天夜里,哭得几经昏死。
似乎是爱极了她一般。
方临渊刚到怀玉阁门口,就闻到了里头袅袅飘出的香气,当即食指大动,腹中的饥饿感也被勾了起来。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踏上阶梯,不忘朝着门前候着的侍女笑着打了招呼。
他一入前厅,绢素便对他说殿下还在内间,请他入内之后,像往日一样替他们屏退下人,关上了门。
听着里头半天没动静,方临渊绕过了屏风去,抬眼就看见赵璴正坐在桌前,取下了灯上的琉璃罩,正在火焰上烧着一封信。
听着他进来,赵璴略一抬眼,平静地对他说道:“饿了就先去用饭。”
纸张被火光引燃,屋里的光影当即跳跃起来。
火光滚烫地照在赵璴脸上,方临渊当即看到,他的神色不对劲。
冷漠,阴鸷,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他小心地凑上前了两步,问道。
只见火光里的赵璴神色未变,片刻之后,似乎稍稍缓和了眉眼,抬眼看向他:“没什么,一点陈年旧事。”
说着,他将整封信朝着灯烛上一丢,不等火焰消减,便将琉璃灯罩扣了回去。
火光疯狂舔舐着灯盏,看上去像张牙舞爪的鬼魂。
这哪里是没事的模样。
但见他神色不好,方临渊便也没敢再提,跟着赵璴去了厅中坐下,拿起箸来悄无声息地吃饭。
气压太低,以至于他夹了一块酥饼,吃起有点味苦,也没好问赵璴这是什么做的。
他只自己磨蹭着,半天也才吃了一半。
能让赵璴不高兴的,会是什么事啊?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乱子,还是他的计划碰到了阻碍?
方临渊闷着头,一边想着,一边跟碗里那只不大好吃的酥饼较劲。
就在这时,一块芽菜獐子肉落进了他碗中。
方临渊吓了一跳。
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赵璴偏过头来,神色平淡,已经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了。
“王公公特给你做的,怎么一筷子都没动?”只见赵璴问道。
“我……”方临渊一时也不好答话。
总不能说在猜他为什么不高兴吧?
“我没事。”却见赵璴自己答道。“很简单的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
即便想要装作自己没在偷猜赵璴不悦的原因,可听见赵璴这样说,方临渊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什么问题?”
赵璴的目光在他面上留了片刻,继而轻轻勾了勾嘴唇。
“若你怕苦嫌烦,本该吃的药也要偷偷倒掉的话,不出三日,我就能发现了。”只见赵璴说道。
方临渊:啊?
问他在想什么问题呢,怎么好端端地开始威胁人了!
“什么药?”对上赵璴的目光,方临渊当即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倒掉什么了!”
却见赵璴淡淡垂眼,看向了那半只被他戳的千疮百孔的莲子酥饼。
“这里头有莲心,若是嫌苦,丢掉就行。”他说着,伸手从方临渊碗里夹走了那半块酥饼。
问号都快要从方临渊头顶冒出来了。
“这就是你想明白的事?”方临渊眉毛都拧起来了。
“你想半天,就在那儿想我不爱吃莲子?”
赵璴没再说话,只拿起汤匙,径自给自己舀粥去了。
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舒展起来。
方临渊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他想明白的事。
他从来都知人性凉薄,也知道鸿佑帝伪善狠毒。
而除此之外,他也比谁都清楚,他身体里流淌着鸿佑帝的血,饥饿时会吞食爱侣的本性,也会通过他肮脏的血脉代代相传。
这样的人,合该孤独终老,谁都别去祸害。
诸如他,如何能保证自己在自认为爱着谁的时候,不会受本性的驱使向他张开獠牙呢?
情爱一事虚无缥缈,包括自己在内,赵璴都不信任。
于是,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或许也会做出鸿佑帝一样的事,他便没来由地觉得焦躁,甚至难免冒出了些自毁的念头。
但有些事想明白,也的确只需要一瞬间。
比如他抬起眼时,看见方临渊与那块酥饼面面相觑的时候。
鸿佑帝盛宠苏云霜多年,也不知道她怕苦,甚至在苏云霜的寝宫流连多年地思念她,也没发现丢了一盆她最爱的海棠花。
口中说着喜爱,却又真在她身上落下过几分目光呢?
他谁都不爱,佯作恩宠,却不过叶公好龙耳。
赵璴垂下眼来,第一次,他对厌憎嫌恶惯了的自己,头一次生出了欣赏与满意的情绪。
他和他可不一样。
他对方临渊的喜欢,可多得多了。
上京城接连几日都没有下雨,天气也愈发热了起来。
便是方临渊巡城的时候,偶尔都能听见商户的抱怨。
“去年大涝,今年又旱,什么年成哦……”
“家里多搁些米,到了年末,能不能买到还另说呢……”
连日头都日甚一日地毒辣起来。听李承安说,京郊马球场上的草都被晒黄了,向来喜欢纵马玩乐的王昶等人,这几天都闷在府里没有出门。
又过一日,方临渊被急召进了宫。
竟是因着蓟北的佃户非但没被成功镇压,还闹得更厉害了。
领着一队卫兵前去震慑佃农的官员,本是循例游说,却竟一出府衙就被暴民生生拽下了马来。若非卫兵们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去,只怕性命都要难保。
消息传回,鸿佑帝当即拨好了一千骑兵,让方临渊即刻前去,镇压暴民。
“朕思量再三,京中的武将朕都不放心,爱卿,唯独只有你了。”鸿佑帝在龙椅上叹息道。
“陛下,不过是群百姓而已,是否需要出动兵马,还请陛下三思!”
方临渊一惊,当即神色肃穆地在殿前跪了下来。
若只是民众暴动,也只需安抚震慑,但若出动了兵马,便是要剿杀他们的。
方临渊神色恳切,鸿佑帝却摆了摆手。
“若闹到了突厥的使臣与和亲公主面前,爱卿,大宣的颜面要是不要?”他表情严肃了几分。
“可是……”方临渊连忙开口。
“爱卿莫要再劝了。”鸿佑帝却打断了他。
“江南初平,大宣经不起再乱一次,爱卿,此等重任,你该是明白。”
再出言时,鸿佑帝微微凝眉,出口的语气,已不是劝说了。
作者有话说:
赵璴:今天我给我的爱打一百分:D
方临渊不可再抗旨。
他捧了圣旨离开乾元殿时, 一千人马已候在了城外。这是京郊驻军拨出的人马,驻军将领与城门守将祝松都在城外,等着恭送方临渊。
圣旨上说, 他需即刻动身。
方临渊只来得及找到候在宫门前的雁亭, 让他回府去传话, 说自己领命出城,估计要三五日才能回京。
宣旨的太监一路将他送到了城门口。
“将军, 事出紧急,陛下也是没有办法。”那太监与他一道停在了城门前,转过身来, 脸上笑眯眯的, 语气里满含着安抚。
“天下不太平, 陛下也着急呀。”
他送了方临渊一路, 方临渊便知道他有话说。他今天殿前反驳了皇命,素来和善的皇上难得冷了一次脸,这会儿是特派了人来宽慰他的。
方临渊张了张嘴, 片刻只应道:“是。”
那太监取出了虎符来,双手奉给方临渊。
“将军也看见了,如今朝中的武将总共只有这些。除却镇守各处的大人, 哪个不是养在京城多年,这么要紧的事, 陛下只放心您啊。”眼看着方临渊接过了虎符,太监笑着凑近了他些, 压低声音道。
“陛下呀, 这是器重将军您。”
方临渊抿了抿嘴唇, 双手接过虎符, 朝着皇城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
“臣定不辱皇命。”他说道。
不辱皇命吗?
方临渊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从没有人教过他,为兵为将者,还能将刀剑朝向手无寸铁的百姓。
雁亭得了方临渊的话,当即回到府中,先去了一趟霁月堂,将方临渊要传的话告诉了宋照锦之后,又到了怀玉阁。
怀玉阁前花木蓊郁,门外的几树海棠开得尤其好。
雁亭被挡在了怀玉阁门外。
“殿下在里头休息,有什么话告诉我,我转达给殿下。”他面前站着的是公主近身伺候的绢素。打眼一看,怀玉阁当值的婢女都在外头候着,这会儿正热热闹闹地在树下剪花枝。
“啊,是侯爷传话回来,让小的知会殿下一声。”雁亭连忙说道。“侯爷今日进宫领了皇命,要出一趟上京,三五日便能回来。”
“知道了,一会儿殿下睡醒,我就去告诉她。”绢素点头道。
雁亭笑嘻嘻地朝着她行了个礼:“那就多谢绢素姑娘了。”
绢素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便回身进了阁门,将门扇重新掩上。
她飞快地穿过厅堂,穿过纱幔重重、光影逶迤的侧间,一路行到了最里头的卧房。
本该在休息的赵璴,这会儿正坐在桌前,提笔在信纸上飞快地书写着。
吴兴海正站在一旁。
见他凝着神色,手下龙飞凤舞行笔极快,绢素不敢打扰,在旁侧无声地站定了。
赵璴一刻钟前就得到了雁亭递回来的消息,但即便如此,方临渊此时也已然在城门之外了。
赵璴的桌上分开摆了三封信。
一封是发给时慎的,要尽快查明北方动乱的原因,存留证据,才能在方临渊平乱归来之后分说清明,而非让他一个人承担罪责。
另外两封是发给他手下的大臣,一个是言官,一个是寒门,皆是他在暗中养了多年的,不露痕迹,明面上都是桑知辛的人。
而前去平乱失败的,是苏尚书的门生,也就是三皇子一党。
在他的授意之下,明天一早,朝堂之上的桑党便会借由弹劾此人,攻讦苏党,旨在于桑党内忧外患之际,让自己的政敌也受一击。而苏党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毕竟民生有变,户部也首当其冲应该承担责任。
明天的朝堂,必然会你来我往地混乱起来,之后三至五日,绝对无法平息。
这样,污水泼来泼去,泼得双方张牙舞爪,也就落不到方临渊的身上了。
赵璴手下一张信纸写满,墨迹未干,便摊开在了旁侧的桌角上。吴兴海双手捧起信纸,便替赵璴将信纸放于香炉之上过过香火,以至于存留下赵璴的标记。
“刚才是谁来?”赵璴抬手,拿起了最先写好的那一封信。
“回殿下,是扶光轩的小厮,来向殿下禀报安平侯离京之事的。”绢素说道。
只见赵璴点了点头,又说:“你别站着了,去取我外出的衣服来。”
绢素一愣,不解地看向赵璴与吴兴海。
便见吴兴海抬头看过来,生得阴恻恻的那只独眼朝着他使了个眼色。
“是。”绢素连忙应声。
而桌前的赵璴,将那封信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后,将其装入了信封之中。
“我最多走三日。”只听赵璴说道。“京中各处皆交由你,对外只说我生病。”
“是。”吴兴海低头道,犹豫片刻,又问赵璴。“殿下只带朱戊几人?漕运上头还有些人可用,殿下都带上吧。”
只见赵璴沉吟片刻,说道:“这些人刚启用不久,只怕人多会暴露踪迹。你教朱甲加紧操练他们,别的先不用忙。”
“……是。”吴兴海虽则仍不放心,但见赵璴坚持,只得应声。
只见赵璴将桌上的信封好了,没再出声。
他不必带走太多的人,他此番外出,只是为方临渊一个人罢了。
即便朝中他已打点好了,却也知道方临渊的心有多软。
他既怕方临渊会自伤,也怕他不明来由地做了替罪的羊。
只是他手下人手有限,一时未曾管到蓟北那边,那些乱民究竟是什么情况,该如何处理,他尚且不知,只好自己亲自跟去,才好随机应变。
毕竟,方临渊独自带兵夜追匪寇那夜……
那样的紧迫,赵璴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蓟北离上京不过百余里,若是骑兵行军,要不了一日就能抵达。
只是方临渊启程时已是下午,骑兵夜里行军不安全,于是天色将晚时,方临渊下令驻军,让他们先在附近的城外歇息一晚。
领队的副将自打入行伍起,还没过过这样苦的行军日子。
白日里走得快也就算了,到了安营扎寨时,眼看着五陵城的城门就在前方,将军居然不教他们进去,反让他们退开一里,在附近的山丘上扎营。
跟从的士兵们,哪个不是天子脚下,在上京城里养尊处优多年的?
一时间,不少人私底下都多有抱怨,却又碍于方临渊功高爵显,不敢大声地说。
副将只得派人入了城去,特买了新鲜的菜肉,给行军的士兵们加了个小灶。
待到锅子支起来,饭食的香味随之飘起,副将这才在方临渊身边坐下,讨好地将特在城里大的一壶酒递给方临渊。
“方将军,这五陵城的汾酒遍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如今路过这儿,非得尝尝才好。”
方临渊淡淡看向他,目光扫过那个酒壶,没有出声。
那副将面上的笑容当即收了起来。
“属下知道,行军途中不可饮酒,是大宣立朝时起便定下的规矩了。”他说。“属下一时糊涂。”
说着,他赶紧表决心似的将那壶酒打开,全倒在了一旁,当即,浓郁的酒香在夜色里腾了起来。
副将心下直犯嘀咕。
早听说这位上将军治军极严,如今可是让他见识到了……
“我知此处太平安稳,既不是对抗外敌,也非剿匪平叛。”就在这时,他听见方临渊缓缓说道。
这是点他呢!
他连忙转头看向方临渊。
便见周遭的兵士们,各个兴高采烈地在锅子里煮肉,唯独方临渊一手拿着水壶,吃着干粮。
他常年混迹京城,什么样的大官没打过交道?这要是还需要方临渊将话说全,他这些年算白混了。
他撑着地面便要起身。
“属下明白!行军途中,自不该这样铺张靡费,吃肉煮汤的成什么体统!属下这就……”
方临渊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表情有些无语。
“你还要怎么,让他们倒掉吗?”方临渊问道。“这就不叫铺张靡费了?”
那副将没想到方临渊会来这么一手。
这……倒也不让倒,那可如何是好?
方临渊眼看着他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
这副将身为京城驻军的将领,一看便知多年来修习的全是人情世故,在他身边坐下时,隔着盔甲,肚腹上的赘肉都叠了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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