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山神庙里,积年的灰尘落在彩色的山神塑像之上,将油彩遮掩得斑驳而阴沉。
庙里的灯早熄了多年,窗上的明纸被风化得破损,使得阳光破碎地漏进来,在阴暗覆尘的庙堂中照出星星点点的光影。
端站在神像前的人,浑身上下却纤尘不染。他裙裾逶迤而下,珠玉光芒熠熠,身形微转过来,便是一副媚骨天成却冰冷锋利的容颜。
油彩斑驳的神像之前,宛如占山为王的狐鬼。
而站在他面前、姿态恭敬的那个,一身簇红圆领官袍,赫然是当朝新贵、如今隐约可有中书侍郎桑知辛当年势头的吏部侍郎元鸿朗。
“五殿下,您吩咐的寄往南边的信件已经送出去了。”他说道。“只是如今江南大乱……这局面,可还在您掌控当中?”
他面前的赵璴没有说话。
元鸿朗其人,是他三年前亲手提拔的落魄官吏,背景清白,却因招惹了桑知辛手下的人,被发落刁难几乎翻不过身。
他将此人推到鸿佑帝面前,成功让他接手了窦怀仁丢掉的官职,又在此后几年借他的手,一步步蚕食去了窦怀仁在朝中的势力。
此人对他死心塌地,脑子也比窦怀仁聪明的多,不过片刻沉默,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定自有计划。”元鸿朗低头道。“接下来有什么安排,殿下只管吩咐即可。”
赵璴手里不止他一条线,元鸿朗很清楚。
自然了,一边是自诩清流却大肆结党、排除异己的桑知辛,一边是多年来唯一入朝、又有母家庇护的三皇子,不得圣心、又是女子之身的五殿下要在这其中斩出一条路来,只靠他一人是做不到的。
元鸿朗明白自己不可多嘴。
只听赵璴淡淡嗯了一声,说道:“有事要做我仍会递消息,别的不必你管。”
“是。”元鸿朗应声。
却听赵璴顿了顿,继而说道:“倒是还有个人。”
“殿下请讲。”
“秦国公。”赵璴说道。“此人向来油滑,我会派人找来他的把柄,你让他主动投诚。”
“是。”元鸿朗也曾为赵璴做过这样的事,于他而言算是得心应手。
“投名状,让他儿子来给。”便听赵璴接着说道。
“殿下已有考量了吗?”元鸿朗问道。
只见赵璴微一点头,缓缓说道。
“给到十六卫将军手里,掏空他的荷包,捐到玉门关去。”
“殿下的意思是……”
窗外的树影在风中微微摇曳,光影流转间映照在了山神像的眼睛上,当即显出几分妖异诡谲的气息。
仿佛神像显灵,又仿佛一瞬间,被狐鬼上了身。
那狐鬼淡笑着开了口。
“这是他的买命钱。”
作者有话说:
方临渊:感谢王世子慷慨解囊! 王昶:谢就不必了……你能先让你夫人把顶我背上的刀拿开吗?
李承安他们意外地赚了个盆满钵满。
即便有那位不知名姓的朱员外豪掷万两, 也架不住曲江池清明盛会上人数之多,赔率到头来还是被拉到了将近一赔三。
李承安洋洋得意地揣了一袖子赚来的银票,大手一挥, 便要请这帮属下夜里去惠风楼吃酒。
“副都指挥使, 您合该请将军去吃酒才是。”众人喜滋滋地回到卫戍司时, 有人笑着说道。“您今日这银子,可都是将军赚来的呢!”
李承安抬腿踹了他一脚。
“惠风楼是什么地方?敢领着将军去, 怕不怕公主殿下剥下你的皮来?”
那人哎呦了一声,直揉自己被踹痛了的大腿根:“将军才来几天,您就跟他学会了这无影脚了……”
一众人正笑闹着, 门口便传来了方临渊的声音。
“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不是说了去校场集合?”
几人回过头去, 便见方临渊单手提着佩刀, 抬腿跨过了卫戍司的门槛。入了夜,四下里灯火通明,他衣摆飘飞, 腰上悬着的那枚玉雕簪花当即晃出一片清辉。
众人皆笑着迎了上来。
“副指挥使今日赢了大钱,说是要请我们一道去惠风楼吃酒呢!”有人笑着说道。
方临渊抬眼睨了李承安一眼:“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赌钱?”
“什么赌钱呀,赌马球!”李承安当即反驳道。“这可是朝廷准许的, 又不是我瞎玩。”
“噢,赢了多少?”方临渊对这个不大感兴趣, 一边径直朝校场走去,一边随口问道。
只见李承安显摆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银票。
这倒教方临渊有些意外, 脚步微微顿了顿, 看向他。
“赢这么多?”他问道。
“全身上下的钱全押进去了, 押的您赢。”只见李承安嘿嘿一笑。“怎么样, 够义气吗?”
方临渊让他这样缠着, 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鞍前马后地跟在方临渊身边,模样活像方临渊在虎牢关时养的那只马犬。可那只马犬不大爱嚷嚷,不像李承安这么吵。
旁边的卫兵附和道:“是了!今日除了那位朱员外,就副指挥使赢得最多了!”
“朱员外?”方临渊问道。
“是啊!”说到这个人,周遭的众人声音都昂扬了几分,兴致勃勃地跟方临渊说道。“他押您整整押了一万两,若不是他在,赔率能涨到一赔十好几呢!”
这回,连方临渊的眼睛都微微睁圆了。
“多少?”他问道。
“一万两呐!!”旁侧的十六卫道。“怕是您在边关时的旧交吧?这样大的手笔,不知是天竺来的珠宝商人,还是西域来卖香料的。”
可方临渊从来不认识什么富商,更别提是姓朱的。况且这样赌个马球都能押一万两银子的,怕是遍天下都没有几个。
“不认识。”方临渊如实说道。
也说不定是哪位豪掷千金的富家公子,拿了家里的银子出来挥霍呢。幸而他赢了,若是这些钱全赔了进去,不知那人回家之后要怎样交代。
方临渊没太将这人放在心上。倒是这帮十六卫对这人感兴趣得很,你一言我一语的,那个豪掷万两的富商,已经快要让他们说成了流落在外的皇家子嗣了。
待到卫戍司诸事完毕,方临渊便将那群一门心思要去惠风楼喝酒的十六卫们放走了。
待去马厩里牵走流火,天色已然全黑了下来。
十六卫戍司门前掌起了灯,他刚出马厩,就看见了一个身影,站在门前的灯下,穿着织锦的飞鱼服。
李承安等人正好从门前经过,一眼便看见了他。
“林子濯?”他面上笑容尽收,神色也变得不善。
他本就不喜欢锦衣卫那帮狼犬似的到处咬人的家伙,经过上一回绿绮楼中的冲突,他对林子濯印象更差。
这会儿见他单枪匹马地站在卫戍司门前,李承安更是警觉,当即领着几人逼近上去。
“这儿不是你们锦衣卫衙门吧?”他问道。“你在这干什么?”
却见林子濯淡淡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我不是找你。”他说。
“管你找谁,这儿是我们十六卫的地盘,你不上报,谁也见不到。”李承安语气凶狠道。
林子濯便不再说话了。
似是笃定了这人来者不善,李承安双手在胸前一环,愈发咄咄逼人。
“李承安。”
可不等他出声,身后便传来了方临渊的声音。
众人纷纷回头,便见方临渊牵着流火从里头走出来。李承安一眼便看见了他微微拧起的眉头,这会儿正不悦地看着他,一看就是嫌弃他惹事。
李承安讪讪地站到了一边,将林子濯面前的位置留给了方临渊。
林子濯率先朝方临渊抱了拳:“方将军。”
方临渊朝他回了一礼,继而侧目对李承安说:“不是要去吃酒?再在这儿耽搁,惠风楼怕是要没位置了。”
李承安讪讪地哦了一声,带着一众属下灰溜溜地告辞了。
当真跟他那只马犬一模一样,一会儿拽不住就蹦着要去咬人。
方临渊抬手按了按眉心,看向林子濯:“抱歉啊。你来卫戍司是有什么事吗?若要见谁,我带你进去。”
便见林子濯摇了摇头,继而朝着他又行一礼,郑重道:“我今日唐突前来,特是来向将军您道谢的。”
“道谢?”方临渊一顿。
“多谢那日将军指点迷津,才能让我等快速了结了案子。”林子濯说道。
原是那日绿绮楼的事,方临渊有些意外。
“你查出来了?”他问道。
林子濯点了点头。
方临渊坦诚道:“没想到你们速度这么快,我还以为我提醒得挺隐晦的。”
“将军告知的线索已很清晰了。”却见林子濯郑重地摇了摇头,又道。“不知将军眼下可有空闲,您帮了我这样大的一个忙,我合该谢将军一顿酒。”
方临渊本不大想去。
可眼见他神色诚恳,又在门前等了这么长时间,方临渊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喊来了等在门前的雁亭,将流火交给了他:“回去同夫人说一声,我晚些回来,不必等我用饭。”
雁亭应声,牵着流火先行走了。
“不知将军口味如何,喜欢何处的酒菜?”便见林子濯问道。
“我刚来京城不久,对这儿不大熟悉。”方临渊一边答道,一边与林子濯一道出了卫戍司的大门。“我不挑剔,倒是有些饿了,您随便找家近些的,咱们随便用些就行。”
林子濯毕竟不是李承安这样的膏粱子弟,没找些花里胡哨的去处。二人进了街口处的一家酒楼,便在二楼的窗前坐了下来。
两盏酒入喉,他们也渐渐交谈起来。
原是朝中有官员涉嫌里通外国,向突厥贩卖宫中与朝堂里的消息。陛下得知此事,便勒令他们锦衣卫快速查案。
他们盯上了几个很有嫌疑的官吏,却一直没找到他们传递消息的途径。陛下催得很急,案子却迟迟无法了结,锦衣卫更是因此被催促申斥了好几次。
这使得他们愈发着急,几乎将京城翻了个遍。因那几个有嫌疑的官吏中,有个户部的官员总流连青楼,尤其贪恋绿绮楼的异族歌舞姬,他们那日才借口巡查,去绿绮楼查案。
这回结案,全是因为查出了那个豢养鹦鹉的歌姬是突厥派来的探子,证据确凿,顺藤摸瓜地抓出了不少人。
“我们将那只鹦鹉带回北镇抚司,才查出这鸟并非鹦鹉,而是西域才有的候鸟。据说此鸟羽毛艳丽却可日行千里,更能识得路途,常被西域人用来送信,故被称作番鸽。”林子濯说。
“我在虎牢关见过两回,不过这鸟太过显眼,突厥人不爱用。”方临渊道。
“只是我实有一事想不明白。”林子濯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看向方临渊。
“什么?”
“番鸽的模样与鹦鹉别无二致,只有飞翔时的翼展才能分辨出区别。”林子濯说道。“您单知道我们是去排查敌匪的,怎么能这么快地看出我们要搜的是什么,还能准确地辨认出它的品种?”
方临渊拿起酒杯饮了一口。
“那鸟身在笼里,当然看不出什么。”他说道。“但你们带它回去的时候想必也看见了,它足踝上有环状的勒痕,非为一两日能留下的。”
“是啊。”林子濯应声道。
“若是拴在鹦鹉架上的鸟,足上的银环向来很松,这才能让鸟雀在架上翻飞自如,养起来才好看。”方临渊道。“那样的银环自是留不下痕迹的,更何况它是被养在笼子里,更不需要足环。那么,什么东西才能在它足上留下环痕呢?”
林子濯微微一愣:“绑在足上的信筒?”
方临渊微笑着点了点头。
林子濯恍然大悟,顿悟之余,还不忘举起杯来敬了方临渊一杯。
“将军心思缜密。”他说道。“只是不料那么远的距离,您竟能捕捉到这样细微的痕迹。”
方临渊笑了笑:“从小眼神好罢了。”
林子濯神色却很肃穆:“只叹将军是征战沙场的帅才,不能大材小用,否则若您真入我锦衣卫中,岂还有办不出来的案子?”
他是真的一副惺惺相惜的情态,倒把方临渊夸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把话题转移开了。
“不过,倒是你们,既是去捉拿探子的,怎么这样大张旗鼓?”他问道。
林子濯微微一顿,看向方临渊的目光有些复杂。
若单只查探子,自是不可这样招摇。
但他们在那一日前往绿绮楼的原因,是户部盐运使邱朔特来告诉他,说自己那位总逛花楼的同僚又去绿绮楼见了那个线人,此时二人正在一处。
这种情状,自然是要速战速决地捉现行。
但是他们那日赶到绿绮楼之后,林子濯才知自己被摆了一道。那个官员并不在场,若非方临渊替他指了那只番鸽,他这样扑空,他怕是连帽子也要被玩丢了。
而有桑知辛在上,他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林子濯微微抿了抿嘴唇,叹道:“朝中的一些脏污事罢了。不过,将军那日又是去绿绮楼做什么?”
“啊,是去查花朝节那夜在荣昌街作乱的胡匪来着。”方临渊答道。“说起这个,你们这回查出了不少突厥探子,可有跟此事有关的吗?”
“这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林子濯面露不解。“怎么,还有人逃窜在外吗?”
“查到的那个主谋逃出京城,到现在还没抓到。”方临渊说。“我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林子濯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日在绿绮楼中的事他实在抱歉,又得方临渊帮了那样大的一个忙,这会儿见他问起,便很想替他做些什么。
“那些人还在审着,尚没有结果。”林子濯说道。“回去我替将军问问,但凡有什么蛛丝马迹,我定来告诉将军。”
方临渊点头:“那便多谢您了。”
“说起来,那伙人是从西城门逃走的。”林子濯沉思片刻,又道。“上京城的守城将领与我是故交,将军若有什么想问的,我可做个中间人,替将军引荐一番。”
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方临渊闻言面露喜色,端起酒杯道:“那便要麻烦镇抚司使了,我合该敬你一杯才是。”
林子濯连忙端起了杯来。
“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他说。“那日因查案拖延了将军治伤,我心里还很过意不去。将军的伤可好些了?北镇抚司倒是有不少御赐的伤药,我这两日让人送些过来。”
“这就不必了。”方临渊笑道。“我夫人给我上的药好用极了,他……”
说着,他一手端着杯,另一只手伸了出去,便打算给林子濯看看赵璴伤药的奇效。
但是,手心向上之际,丝帕上的那朵浅淡的玉簪花纹样,便在烛火熠熠反射出素雅的光芒。
方临渊微微一愣。
而他对面,林子濯还在等着他的下文。
“公主殿下她怎么?”他追问道。
便见方临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渐渐变得尴尬,接着,他那只手默默收了回去。
“我给忘了……”
“什么?”
却只见方临渊讪讪地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他不让我喝酒来着。”
只是他们桌上的两坛酒都已经喝去大半了,这会儿再想起赵璴的叮嘱似乎有点晚了。
想到赵璴向来睚眦必报的性子,恐怕他今天回去,又躲不过被赵璴按着上药的命运了。
方临渊脸上的神色也垮了下去。
对面的林子濯也有些慌。
“呀,这也怪我,您伤还没好就邀着您出来喝酒。”他道。“这可如何是好?”
方临渊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没事。”
反正赵璴总不至于这点事还要跟他计较吧?就算计较,也就是咬咬牙疼一回罢了。
再说,现下都这么晚了,想必赵璴早就睡下,没空管他喝酒的事。
于是,抱着这点侥幸心理,方临渊辞别了林子濯,自回了府中。
却不料,月上梢头,怀玉阁里却仍旧灯火通明的。他刚到扶光轩门口,就见绢素早候在那里,对他说道:“侯爷,公主殿下请您去用一碗醒酒汤。”
……还真在等着他啊!
方临渊泄气地、懊恼地、不无认命地长长出了口气。
他们二人虽成了亲,但也不过只是对表面夫妻罢了,人前演一演就行,赵璴怎么就这么矜矜业业呢!
赵璴其实并非是在等他。
江南的消息已然发了回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设下许久的局面,眼看着便能收网。
这是他离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他在朝中虽有势力布置,但那些掌控实权的要职还是捏在鸿佑帝信任的人手里。那些自诩清流的江南一党早在朝中盘踞了几十年,树大根深,想要斩断他们的根系,第一步便是要击碎鸿佑帝对他们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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