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情况着实古怪,思量再三,方临渊同意了李承安破门的要求。
既没有去铺子里,又没有出城的记录,接连几日没有消息,本就显得怪异。
更何况这样大的宅子里,至少能有十来个家丁下人,即便主人不在家,难道连个守门的下人都没有?
“我去看看。”方临渊说着,拨开围拢在外的十六卫,顺着他们指的方向大步走了进去。
李承安也跟着他往宅子里走去。
这户宅院很大,前后有约三进三出,院落也修建得很宽敞。
这似是胡人特有的习惯,即便京中不让私人饲养牲畜,也偏要留足了养牛羊的位置。
“门是从里头锁上的?”方临渊问李承安道。
李承安挠了挠头,回头看向大敞着的宅门。
他方才光顾着破门,什么都没管,也没注意门上是否上了锁。
他伸着头往门口处看,方临渊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指了指那户大门。
“你们连门销都弄断了,岂不是他们从里头关的门?”
李承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既是从里面关上的门,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便见李承安又问他道。
“所以这宅院才古怪。”方临渊说着,抬步入了前厅。
他挨个推了推厅中的柜架与墙壁,皆是稳固的。检查过后,方临渊巡视了一周,说道:“去后宅看看。”
“你是在找暗门?”李承安问道。
“暗门许是通向宅院之外的路。”方临渊眉心凝了凝。“但是京城道路的管辖向来严格,比之暗道,更可能此处还有我们没找到的密室。”
李承安眼睛一亮,像是来了兴趣。
方临渊抬手唤来两个十六卫,让他们一个去外头通知其他人,将此院子各处封锁牢固,又叫另一个速去衙门,取来这户人家在官府中登记的资料。
而李承安则已率先带了一队人,入了后院的正屋,私下查看起来。
探查暗门向来不需要什么本事,只胜在心细。看他一副寻宝的模样,方临渊便也没阻拦他,任由他搜查去了。
而方临渊自己则在屋中查看了一圈,最后伸手,在桌上摸了一把。
细细的一层浮灰,应当是好多日都没人打扫过了。
可周遭却又整齐得很。
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是李承安发出的。
方临渊抬眼看去,便见李承安跌跌撞撞地从侧间冲了出来,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已然说不出话了。
“怎么?”方临渊忙皱眉走去。
便见旁边跟着出来的那个十六卫,面色惨白,直朝着身后的侧间指去。
“找着了……将军,那儿有个架子,里头是暗门!”那侍卫说道。
“看见了什么?”方临渊径直走去。
却被李承安一把抓住了胳膊。
“死人!”只见李承安哆哆嗦嗦地说道。“里头……全是死人!”
这户突厥商人全家都被杀死在了密室当中。
方临渊当即请来了仵作,仵作说,这些人大致已经死了七八天了。
七八天,正是花朝节之前几日。
莫非是那伙突厥匪徒挟持了这家人,并以他们家宅院作为据点?这看似是个说得通的逻辑,那户突厥杀人夺宅,借他家宅院囤积人马,并于花朝当日到市集上杀人作乱。
但是……
方临渊抬手按了按眉心。
却又有许多不合理处。他们杀死商人,却用什么身份去筹备马匹衣衫?但若不是抢夺家宅,他们又为何会在起事之前便将合作的同族杀人灭口?
更何况,他们走后至今,整个院落干净整齐,便连院中养马的痕迹都几乎被打扫赶紧,那又是谁来做的这些?
方临渊想不明白,旁边的李承安还在一个劲地呕吐。
“滚远点吐。”他说道。“若破坏了现场,拿你的脑袋来赔吗?”
李承安直起身来,拿一副看怪物的眼神看他:“你不怕吗!”
方临渊扫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没打听过,我手底下死了多少突厥人?”他问道。
李承安说不出话来,半晌嘀嘀咕咕地说道:“阎王。”
前往衙门的卫兵很快回来了。
四境街统归上京府衙门管辖,上京府得了十六卫的消息,连忙派了官员亲自带着这户人家全部的文书赶到了方临渊这里。
仵作还在里头验尸,看那官员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方临渊便随他一道去了前厅,在桌前坐下,打开了官员带来的那封文书。
“这户布商入京有三十来年了。”那官员说着,将其中的一封文书指给方临渊看。“入京路引、经商凭证,还有每年的纳税数额都在这上头。方才送来之前下官特地查过,没有任何疏漏。”
方临渊将这些凭证一一翻阅,便见确如这官员所言。
下头的一封便是衙门中所有关于这户商贾的状纸。方临渊打开来看,便见三十余年来只有几起经商往来上的摩擦,诸如货款不全之类的,都是些小事。
“这么看来,他们家多年以来都是个合法经营的商户?”方临渊道。
那官员笑道:“我们对四境街的管辖向来严格,按说不会出岔子的。”
却听方临渊又问道:“可有他与突厥那边的往来?”
“没什么往来。”那官员说。“只有数月之前有个从突厥投奔来他们家的亲戚,在衙门里也有记录的。”
说着,那官员又取出一份文书来给方临渊:“请将军过目。”
方临渊拿出那份文书,便见上头记录着那亲戚的名姓年岁。三十二岁的年轻男子,叫乌力吉,因牧场冬日遭了雪灾,父母俱亡,故而前来投奔亲眷。
方临渊眉心凝了凝,只觉哪里不对劲。
“还有别的吗?”方临渊又问。
“剩下的都是些零碎的了。他们家人丁不少,近年来开了不少商铺。但大宣对外族商人的管辖向来严格,许多生意都不让做,故而有一些废案,囤积在衙门里……”
方临渊接过那叠文书。
他一页页翻过,最后停在了一页被衙门驳回的文书上。
车马行。
是这户商贾向衙门申请凭证,想要在京中开一家车马行的状纸。
上头明写着,已备齐50驾车马之数。五十驾车所需的马匹,恰够那夜他们纵马遁逃。
方临渊即刻派人去查。
很快,外出探查的十六卫带着消息回来,说半月之前他们一家买下了京中的一处马场,且在其中囤积了不少车乘。而出钱买马场的,正是那个千里迢迢投奔亲眷的乌力吉。
而他买下的那家马场,此时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几匹老马和丢了一地的破车。
方临渊明白了怪异之处在哪。
牧场遭逢雪害是突厥常有的事,但去岁他回京时,北境连雪都还没下。
突厥人向来都有应对雪害的本事,能因雪灾而死人的,一年都不见得有几个,更何况是这样出手便能买下一个马场的人家。
便在这时,仵作从里头出来了。
“总共有多少具尸体?”方临渊问他。
“回将军,一共四十一人。”仵作说道。
方临渊眉目微沉,拿起了桌上那户人家的文书。
全家上下、包括家丁门童,总共便是四十一口。
而那个买下马场的乌力吉,并不在其中。
宫中很快得了消息,傍晚时分,便有太监前来请方临渊,说鸿佑帝要见他。
方临渊随之入了宫,刚到御书房门口,便有接引他的太监笑着对他说,陛下已经等了他多时了。
方临渊随之进了殿内。
御书房里袅袅地燃着金丝迦南香,周遭的内侍宫女们静如雕塑,偌大的殿内之后鸿佑帝翻动奏折的声音。
方临渊入内行礼,刚跪下身,便听鸿佑帝说道:“方卿快些起来。来人,赐座。”
方临渊被内侍引着在旁侧坐下,便见鸿佑帝搁下奏折,朝方临渊笑道:“多亏爱卿,短短数日时间,竟查清了这帮胡匪的主使。”
“此人能千里迢迢从突厥入京,大费周章归拢匪众,背后定然另有指使。”方临渊闻言说道。
却见鸿佑帝笑着点了点头。
“爱卿不必担忧。”他说。“此人入京之时,每过一城的文书通牒在各个州府都是登记在册的。朕已派人快马将此人信息送至各个驿站,只要他再在大宣境内出现一次,必可将之当场缉拿。”
方临渊闻言点了点头:“陛下圣明。”
“如今此案也算有了个了解,京中百姓们也总算可以安稳过活了。”鸿佑帝笑道。“方卿,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方临渊闻言连忙起身。
“陛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你快坐下吧。”鸿佑帝笑道。“原是让你进宫来领赏,却反倒成了朕在拘束你了。”
说着,他抬了抬手,旁侧的黄纬便端着个盖了红绸的托盘,笑着走到了方临渊面前。
“将军,请吧。”黄纬笑得满脸喜气。
方临渊抬头,便见鸿佑帝也正笑着对他点头,便伸出手来,揭开了那托盘上的红绸。
亮闪闪的一盘金锭险些晃晕方临渊的眼。
他忙起身跪下,朝着鸿佑帝行礼道:“微臣如何敢受陛下这样贵重的赏赐!”
瞧这托盘的分量,上头的金锭少说也有百两。若他打了胜仗、破敌几何,受此赏赐还说得过去。不过是京中这样小的一个案子,鸿佑帝怎会这样赏他?
却见鸿佑帝说道:“朕说你受得,你自然能受。”
“可是……”
方临渊正想请辞,鸿佑帝却笑着打断了他。
“朕原本还有事想托付爱卿,爱卿这样,朕可就不好开口了。”
方临渊抬头看向鸿佑帝。
便见鸿佑帝接着说道:“如今,那突厥匪徒踪迹不明,此人落网之前,朕还是不能安心。”
“陛下的意思是……?”
“朕是想着,让爱卿仍任十六卫将军一职,替朕守卫京城。”鸿佑帝说。“待一切尘埃落定,朕便也能安心了。到了那时,爱卿再走不迟。”
又走不了了。
离开皇宫时,旁侧捧着一大盘黄金的雁亭笑得合不拢嘴,马上的方临渊却笑不出来。
一推再推的,他都快要产生这辈子都离不了京城的错觉了。
回到扶光轩,雁亭问方临渊这些赏赐是放入他的私库还是放进侯府的库房。方临渊抬手摸着盘上锃亮的金锭,片刻问道:“方游是不是明日便要来辞行?”
雁亭点头道:“卓将军是明日启程。”
方临渊点了点头,说道:“留十两送去长嫂那里,其余的全部装箱,明日让方游带去玉门关。”
“……将军?”雁亭一脸不解。“您自己一点都不留吗?”
方临渊摇头。
但片刻之后,他又想起了什么,认命地叹了口气。
“给公主再留十两,明日送去。”
卓方游第二日一早便来了安平侯府向方临渊辞行。
方临渊在侯府的正堂里见的他,看见方临渊手上缠绕的白绢,卓方游不由得叹道:“京中比之关外,看来也是差不多的凶险。”
方临渊没有多言,将自己前些日写的定边方略并他父兄的手札一并交给了卓方游。
“这些当做是借给你的,你随便翻看,但待我回玉门关时,定然一本不落的要还给我。”方临渊严肃地说道。
卓方游知道这其中绝大多数是方临渊父兄的遗物,丝毫不敢轻慢,郑重答道:“你放心,我便是丢了命去,这些书札也一样都不会丢。”
“少说丧气话。”方临渊说着,又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交给了卓方游。
卓方游一打开,便被里头金光闪闪的一大片晃花了眼。
“你这……这么多钱,你敢给我也不敢拿啊!”他吓了一跳,连忙将箱子往回推。
“又不是给你的。”方临渊说。“玉门关流民多,眼看着已经到春天的,你拿去换成银子,给他们买种子和农具。”
卓方游叹了口气,双手接过了方临渊那箱金锭。
“你放心,这些钱我一定替你送到玉门关百姓手里。”他说。“只是……这样大的一笔钱,你夫人可知道?她能同意吗?”
方临渊嘴角抽了抽。
他正要答话,却在这时,门外的侍女声声传告道:“公主殿下来了。”
卓方游跟做贼似的,赶紧将箱子往后藏。
方临渊有点无语:“藏什么,难道是你偷的?”
说话间,便见赵璴已然入了门来。侍女簇拥,艳若霞光,方临渊看见卓方游登时红了耳朵,局促地低下头不敢再多看赵璴一眼。
真没出息啊。方临渊心想。待到赵璴什么时候身份大白的时候,吓死你。
“参见公主殿下!”那边,卓方游匆匆朝赵璴行礼。
便见赵璴淡淡地露出了个笑容。
“将军请起。”他声线平缓,伪造的声音宛若清晨垂露的芍药,根本听不出分毫男人的影子。
“听闻将军即将出城,我便也赶来送一送将军。”只见赵璴说着,侧目看了一眼旁侧的绢素。
便见绢素双手捧着个小木盒,走上前来,递到了卓方游面前。
卓方游不敢伸手接。
方临渊看着他这没出息的模样,眼神难免有点恨铁不成钢。他伸手替卓方游接过木盒,抬手打开,便看见里头厚厚地隔着一摞银票,最上头的一张都是千两的数额。
方临渊诧异地看向赵璴。
便见赵璴双目微垂着没有言语,倒是旁边的绢素开口说道:“公主殿下听闻边境寒冷,百姓困苦,便想着略尽绵力。这些银子不论是替百姓修建屋舍也好、筹粮施粥也罢,想必我们侯爷的《定边十三策》中都有写明,便都交由将军处置了。”
旁边的卓方游都听傻了。
方临渊也震惊地许久没回过神来。
这一摞银票,怎么说都有数万两之数,赵璴便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了出来?
却见赵璴只静静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片刻,露出了个浅淡的、恰到好处的笑。
“侯爷快将银子交给将军吧。”他提醒道。
方临渊这才大梦初醒,将那盒银票一并交到了卓方游手上。
却见卓方游双手捧着那个小匣,盯着方临渊片刻,双目里都隐约泛起泪花了。
“贤伉俪,当真是贤伉俪啊!”
他感慨着,转过身去,朝着赵璴行了一礼,嗓门嘹亮极了。
“我替玉门关的百姓与将士,多谢嫂子!”
作者有话说:
来自卓方游的最高肯定:亲嫂子! 方临渊:以后你没我这个哥啊,显眼包←皿←
什么嫂子!乱叫什么呢!
他偷眼去看赵璴, 却见他分毫不乱方寸,甚至淡笑着朝着卓方游点了点头,说道:“将军不必多礼。”
是了, 赵璴城府一向很深。
而那边, 卓方游双手捧着那匣银票, 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侯爷殿下放心,这些钱一分都不会少, 定然全都会交到边境百姓手里。有侯爷与公主殿下,他们今年定能过上好日子!”
方临渊不忘叮嘱:“你可要一路当心,别把银子弄丢了。”
“我便是丢了脑袋, 也不会弄丢分文!”卓方游道。“侯爷放心, 我拿性命担保。”
“行了行了, 什么都拿命来保护, 你有几条命啊?”方临渊在他肩上锤了一拳,又道。“我如今去不了关外,你一切小心, 万事切不可有分毫儿戏。”
卓方游连连点头。
兵马已在城外等着了,卓方游无法在城中逗留太久。将东西安稳交在卓方游手上后,方临渊便没多留他, 二人在门外互敬了一杯酒,他便目送着卓方游上马, 朝城外的方向而去。
方临渊目送着他远去,心道, 也罢, 无论身在何方, 都算保家卫国。
却未见旁侧的赵璴微微偏过头, 看向了他的侧脸。
他的目光看起来很长, 悠远得像关外的羌笛声,一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睛里映照着那队士兵远去的背影。
一时间,赵璴竟有种错觉,感觉他像是一只金笼里飞不出去的鹰。
“……你很想与他一起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方临渊的答案很重要吗?
但是一瞬间,赵璴仿佛感觉到,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方临渊一应声,他便要徒手掰断层层金笼的桎梏,好让他看得见外头完整的蓝天。
却见方临渊微微一愣,继而笑了笑。
“也没有那么想走。”他说。“边关如今没有战事,我在不在那里的区别不算太大。”
“那儿比京城自由得多。”赵璴却说。
方临渊笑了一声,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这有什么分别?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更何况长嫂一直担心我,若我今日离京,她恐怕一两个月都睡不好觉。”
赵璴看着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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