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军过来时带了粮食,里面也包括鸡蛋,秋瑜一口气煎了五十个荷包蛋,加猪油煮了三大锅面,找姜平、岚山端过来。
姜平见他用蛋如此大方,没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肩膀:“这段日子辛苦了。”
秋瑜摇头:“你们才是辛苦,跑了那么多地方,很累吧?”
岚山抢话道:“和孙少爷一起出海怎么会累?我们是去通知台风何时到来的,闵福道那边的官都待我们客客气气,入港时连泊位的租金都不收,走的时候有人送金银,弯珑岛没那么富,也送了我们一千多个鸡蛋,说是供给孙少爷的。”
原来这些鸡蛋是弯珑岛的岛民送的。
待端了面到雨神庙正殿,秋瑜就看到吕瑛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小手指敲着膝盖。
然后秋瑜就想起一件事来,秦湛瑛虽然被称为武宗,在后世人的印象里是“性情暴躁的军事天才”、“屠夫型马上皇帝”,但从他原本的庙号是“世宗”就可知在那些正经记录史实的史官眼里,瑛哥是文武双全型的。
秦湛瑛重视文治,也鼓励臣子著书,甚至有野史说他喜欢看戏剧,有时微服私访民间,会和戏班子交流,赠金给写话本子、戏本子的书生,甚至有谣言说他和某名角有一腿咳咳。
瑛瑛的确喜欢乐子,他会和秋瑜唱“假烟假酒假朋友”、一起说相声,更有飞雨小姐姐培养他对戏曲的爱好。
音乐是最原始的精神抚慰剂,而戏曲来自民间,是音乐与故事的结合,即便不是阳春白雪,可老百姓喜欢看,这是属于百姓的艺术。
而吕瑛可是身怀SSR级艺术细胞,他能欣赏百姓的艺术是很正常的吧?
飞雨唱累了,那叫乌鸦的汉子又出去耍杂戏,吕瑛也喜欢看。
有时秋瑜也挺理解为何忠于永康帝的臣子那么多,尤其是一些出身贫寒的官员,对秦湛瑛几乎是死忠。
打个比方,某人是封建时代的一个底层出身好不容易搏出来的官吏,虽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挤进了官僚团体,却还是有些下里巴人的习惯改不了,因而被同僚排挤和看不起。
就在此时,一个出身尊贵到极点、天生神异、文治武功点满的君王看到了这位官吏的才华,将他提拔起来,鼓励他好好干,干得好给加工资,如果官吏太拼命还会关心他的身体,等官吏放了假,偷偷避开同僚去看民间小戏时,就看到自己敬仰的君王站在人群中。
这位君王用人不看出身,对艺术不分高低贵贱都能欣赏,下里巴人的乡村调也能跟着哼,他不鄙视底层出身的人,甚至能和他们吃一锅面条,对他们和对那些王公贵族差不多,谁有能力他用谁。
秋瑜:我要是古人,我也觉得这是天降圣君。
秦湛瑛的魅力是通过那些被篡改的史书的边边角角也能感受到的,秋瑜上辈子为了参加“哪个武宗更强”的辩论赛研究过这位君王,就觉得瑛哥真是挺好一人。
飞云搬了小桌过来,秋瑜给吕瑛夹了面,舀面汤时刻意将汤表层的葱花捞了大半倒吕瑛碗里。
瑛瑛口味重,爱葱姜蒜和辣椒的味儿,这种切得碎碎的葱花搭配酱油、猪油,香气浓得很,是他的最爱。
吕瑛接过面碗,先喝了一口汤,就对秋瑜笑得眉眼弯弯,可爱得不得了!
秋瑜也端了一碗面坐在他边上,听到孩子含含糊糊地说:“瑜哥哥,我要蒜。”
“好,给你扒。”
这孩子的饮食习惯也挺亲民的,他一叫哥,秋瑜就心甘情愿地给他做扒蒜小哥。
正所谓一口面一口蒜,给个神仙都不换,秋瑜和吕瑛一起瞌生蒜,也不怕一口味儿熏人,反正他们离彼此最近,要熏也是先熏小伙伴。
秋瑜又想起来,永康年间涌现出了许多书籍,诗集词集比例较小,流传后世的民间戏剧多(其中不少都被翻拍电视剧了,就是质量不一),最多的还是工具书。
比如将天文历修正得更方便农人使用,再有就是农事、财务、练兵等讲解,还有对南北百姓的饮食衣着的记录、不同民族的风俗等……这些应该都是瑛哥治国时会参考的“工具书”。
而工部与兵部联合修的几部书,对于战争工事、战壕修建的考量,以及其中的战术战略思维,则有不少已经逼近近现代水准,只是局限于时代才没能更进一步,疑似瑛哥插了一手。
但在这么多永康一朝出来的书籍里,几乎没有任何人说瑛哥脾气坏,只有一部叫《永康军记》的书里说过这么一句话“武宗性烈,不容国体受辱,北孟哲雅布王部落因而覆灭。”
瑛哥脾气上来的时候,危险性会拉满,然后杀光某部落所有高过小麦的男丁。
虽然这事瑛哥也就干过两回,但撞他刀口上的那两个部落却因此青史留名,成了秦湛瑛性格暴虐的铁证,永康朝结束后,所有史书都揪着秦湛瑛屠杀这两个部落的事,指摘他过于嗜杀。
反正骂秦湛瑛的汉人史官肯定不在乎这两个部落在被南禹赶出中原时屠了两个城的汉人、烧毁了这两座城池啦。
而秦湛瑛后来命人重建两座城市,在城中为亡者立碑,记录人间曾有这些普通而坚强的人来过,亲征草原时又为碑上的人们报了血仇。
鉴于秋瑜如今是禹人,作为禹人,他在瑛哥为遇害禹人报仇这件事上站瑛瑛。
写《永康军记》的史官在历史上无具体记载,只说是瑛哥身边的书记官,姓王,追随君主一路从琼崖岛打到了西伯利亚,不过瑛哥去世后,这人也就销声匿迹了,但在这位史官留下的书中,秦湛瑛也是爱护属下、亲和鲜活的形象。
天黑了,室内升起火盆,吕瑛又起身,去问那些没生病的、躲在这避台风的灾民,这阵子城内状况如何,他们怎么避到此处,灾后可想好如何重建家园,继续生活。
火光映在墙上,映在妈祖娘娘慈悲的面容上,映在雨神平静的蛙脸上,也映在吕瑛的眼中。
他先前怒斥那些受了秋瑜恩惠却不思报答的人,这会儿说话的语调却是平和的,有些灾民说话颠三倒四,他也不急,引导对方回答问题。
看来吃饱以后,这孩子疲惫下降,血压血糖回升,耐心就回来了。
被义气堡在雨神庙闹了一通,南禹那黑暗污秽的世道越发压得秋瑜喘不过气来,可吕瑛一来,那些黑暗就散了。
小人家像是一道透明的屏障,不动声色间便将许多人的黑暗隔开。
等问到秦湛声时,秦湛声还有点介意白日吕瑛对他的鄙夷,可吕瑛就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异样似的,将他的问题一样样提出来。
秦湛声听着听着,面色就变了。
这吕家小公子绝对不是只有脸能看的草包,这些问题若不是精于实务且敏锐犀利的人,绝对提不出来!
有时候发现问题的能力比解决问题的能力还重要,因为问题提出来了总能解决,怕就怕人们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吕瑛绝对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好手,他也发觉秦湛声说话比其他人有条理得多,干脆搬了凳子坐他面前问。
秦湛声一开始还能答得上来,但过了一炷香后,这位真实年龄也不过十八的年轻人就顶不住了。
他抹着汗:“我、我不知道本地知府状况如何,秋衙内就在这,你为何不问他?”
吕瑛一顿,又轻飘飘扔了个鄙视的眼神,走开了。
等他离开,唐六终于敢出声了,他撇嘴:“这小孩心眼多得和马蜂窝似的。”
秦湛声对吕瑛好感度也低,可他觉着唐六的偏见实在过了,若非这位兄弟背着他闯过台风来求医,他已不想再留在此地。
秦湛声心想,罢了罢了,待帮助六哥去救了王小姐,就算我们恩怨两清,那时我再回巴蜀吧。
就在此时,吕瑛问到了乌鸦,乌鸦是粤东道本地人,对此地状况更了解一些,他告诉吕瑛,此地的百姓疏散根本没做好,他老家就没人去,他去那边叫人迁走,可许多人压根不信乌鸦说要下暴雨刮台风的事,不肯搬走。
“喜鹊就是那时候淋了雨,又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得了病。”乌鸦感叹着,面带忧伤,“隔壁村和我们村抢过水,我没敢去,估计这会儿更惨,他们那是靠山的。”
吕瑛点头,然后招呼人。
“走吧,我们去城外一趟,到乌家村去,乌鸦,你的女儿放秋瑜这儿,你和我走一趟。”
乌鸦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华美静已丢了雨披斗笠过来:“戴好,我们马上出发。”
庙内所有吕家军以外的人都震惊。
这、这就要去救人了?
也太雷厉风行了吧!
而且外面刮台风啊!你们这样去不怕死的嘛!
吕瑛还真不怕,凭他的感知力,还有吕家军这伙人的武功,小心一点没什么大事。
他让属下们用防水的油纸、油布包了粮食,带了成药,又去找义气堡那些人,拿鞭子抽了几个人后,终于找到一个能沟通的勇士。
吕瑛冷冷说道:“壳人如今情况如何?可有未迁徙到安全地方的?便是和你们关系不好的人家也报给我,还有,你认不认识黄老七和钟三姑?”
那人哆哆嗦嗦,完全是被吓破胆的样子,吕瑛揪着他问到了想知道的消息。
徐正气爬起来,用说话漏风的嘴问:“吕公子,你要做什么?”
吕瑛淡淡道:“出门救人,顺便看看壳人要不要帮忙,东滨的县衙一点用也不顶,总不能放着不管。”
徐正气沉默了几秒,坐起来,告诉吕瑛黄家和钟家的围龙屋的所在地,吕瑛直接让人把他提起来。
顶着夜色和狂风,提着带路的乌鸦和徐正气,吕瑛走了,秋瑜没有拦他,只是给小朋友怀里塞了个小葫芦,葫芦里是十颗蒜素胶囊。
秦湛声问秋瑜:“他为何要去救人?他不知道外面危险吗?”
秋瑜回道:“他是顶着台风到东滨的,要论如何在这种恶劣天气里寻找前行的方向,没人比他更擅长了。”
去年有信仰雨神的虔诚壳人乘船渡海到琼崖岛为吕瑛贺寿,虽然那只是一群老人,送给吕瑛的也只是艾叶粑粑,但吕瑛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出城前,吕瑛敲开了本地卫所的大门,这儿的陈千户也是吕晓璇的部下,且与吕家有渊源(吕空的马仔),对于小主人上门,陈千户二话不说,拍着胸部,领了五百人去吕家在此地的粮库搬了粮食药材出来,也都是用油布包好塞背包里,和吕瑛一起出了城。
夜色之中,山路已被雨浇得很不好走了。
吕瑛坐在武功最好的姜平怀里,循着风和雨的痕迹,带大家走安全的山路,先是找到了乌家村旁边的黑家村。
此处已被山体滑坡给埋了,整村消失的惨状令乌鸦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吕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走,去乌家村,把雨神的旗子打起来。”
岚山一声不吭,将雨神的旗子往木杆上一套,插到自己的背包里,稳稳背好。
等到了乌家村,这儿许多房屋都被台风催垮,只有高处的房子里挤满了人。
乌家村的村长带着雨披和几个壮丁堵着门,又有妇人拿勺子舀水,可风雨太大,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体温不断下降,越来越多的人失去行动能力。
剩下的粮食已经不多了。
村长心里发沉,在这样的天灾前,人的生命太过渺小,有几个娃娃都发了烧,还有的人在拉肚子,再这样下去,他们又要死许多的人。
可他们没法去求援,通往外界的路口上的黑家村被埋了,他们不敢走那条路,万一山体二次滑坡,所有人都活不了。
就在此时,有人敲了他们的门。
“喂,开门!”
村长一抖,他给男丁们使眼色,还能动的人纷纷举起锄头、镰刀。
如果敲门的是要趁火打劫的邻村人,或者是山上的壳人,他们就拼了!
村长嘶哑着问:“你是谁啊!”
敲门的人暴躁道:“劳资是雨神教的刘红花,我还是东滨城千户,带教友来救你们了!里面的人还活着没!有没有生病的!”
村长也是信雨神的,他透过门缝,就看到一面黑底绣金线蛙纹的旗子,心里一横,打开了门。
“我们这有好多生病的!”
秋瑜坐在偏殿里照顾重症病人,累极了就靠着门扉眯了一会儿。
梦里,他听到了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他坐在一处热闹的戏台下,前后左右都是穿着朴素却暖和的百姓,他们坐在长椅上,台上的戏班唱着《花木兰》,只是调子与南禹时代的不同,比之现代的又古朴一些。
秦湛瑛坐在他身边,专注地望着舞台,手里捧着碗瓜子,嗑得不亦乐乎。
这位君王穿得也很朴素,就是一身素蓝的儒衫,可他美得如同春神,只是坐在这里,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秦湛瑛,是皇帝。
可是没有人打扰他。
待木兰提枪出场,清喝一声:“众将士,随我保家卫国!”上演了一段精彩的武戏时,秦湛瑛放下瓜子碗,双手鼓掌。
长大的祝大午也站在旁边叫好,又从瓜子碗里抓了一把,跟着秦湛瑛一起嗑,王周周路过,也过来抓了一把瓜子。
钱阿全和陈钧带家人出来逛街,看到君王又白龙鱼服也是面露无奈,但他们没有打扰秦湛瑛,只是给肩上的孩子买了风车,牵着夫人的手离开。
是了,因秦湛瑛思想开明,所以下头民风也逐渐开放起来,男子也能牵着心爱女子的手走在人群之中。
在瑛瑛面前,爱情不是羞耻的,勇敢是被赞叹的,黑暗是被正视和改正的,一切都是人间应有的模样。
秋瑜坐在秦湛瑛身边,看了许久的《花木兰》,梦醒时,心口一阵酸涩。
在你走后,这些人该多不适应这个世界啊。
吕瑛一晚上就跑了两个村子,又找到了黄家和钟家的围龙屋,给他们病得最严重的人送蒜素胶囊和成药,顺便从这两家知道了其他壳人围龙屋的地点。
围龙屋是壳人特有的建筑,也是古代民间少见的大型建筑,墙瓦都很完备,住这些屋子里的人是不怕雨淋水淹的,只是缺药。
吕瑛在天蒙蒙亮时回了城,身边已跟了许多壳人,这些壳人帮他联系上了东滨城内的其他壳人,有行商的小贩,也有读书的,做官吏的。
通过他们,吕瑛终于搞清楚了为何本地的官仓放粮有限(原因并不让人意外,就是有人贪污),又问清楚了贪污的人家。
接着刘红花千户就提着刀子去抄了一家,找出足够的粮食,官府粥棚里的粥立刻就稠得能插筷子。
而吕瑛睡了一觉,午后起床,打着哈欠去见了本地知府,秋知。
秋知看到他时,与秋瑜有几分相似的俊丽面孔上浮现一抹笑意:“我思忖着,你也该来了,如今这局面,也只有吕家可以收拾,只有你们,才敢收拾。”
娇小的孩子依然坐在属下怀中,看到秋知,却主动跳到了地上,没有再摆出居高临下的模样。
孩子柔嫩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我这次走了许多地方,见过不少糜烂的官府,东滨算是好的,以你的处境,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秋知笑道:“毕竟我有个傻儿子,他要赈灾,当爹的总想着帮一帮,只是秋家的势力集中在湖光道,粤东道这一块还是不熟,我尽了全力,也只能找回一半的粮食。”
吕瑛接话:“剩余一半不是找不回来,而是如果要找,你的官帽也不保。”
只这一句话,秋知面上的笑意便消失了,然后他面露苦涩:“到底是雨神后裔,您的灵慧比成人都不差了。”
吕瑛不语,只走上前几步,秋知便主动起身将主位让给吕瑛,吕瑛毫不客气地坐上去,又有奴仆过来倒茶送点心。
秋知坐在下首:“此次东滨城粮仓被贪污一事,我是心知肚明的,要不是小瑜带着暴雨台风的消息回来,让他们不敢出海,那些粮食最终会被运到焦家手中,又或者被海上的风浪彻底沉了,这事我也是默认的。”
“做官不就这样么,若想加入某一党,就得先和他们同流合污,民间有些人做生意,都要商人带着买家、中人和管事的官一起去嫖,或者一起做些什么只有自己知道的脏事,才能被视为自己人。”
秋知苦涩道:“我是想做实事的,可有些实事,不入一方势力,便绝对做不成,我先前做县令时想修堤,若没给上官贿赂,他便不给我钱粮,我现在又想重整此地商税律法,将港口经营得不输给琼山港,为北地送更多粮饷,助将士们抵御孟人,可焦阁老却压了我的奏疏,意思很明显,我投诚,他才将这份折子送到圣上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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