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年轻的水手嘀咕:“他们又不是琼崖岛的人。”
吕瑛耐心地回道:“但他们也是人。”
流着红色的、温暖的血液,会为了秋瑜的相声而笑出声来的人,他们的生命也有份量,值得吕瑛为他们出海。
华美静抱着一尊石蛙像,跟在吕瑛身后上了船,海风吹得吕瑛发间的白鸽玉簪有点歪,秋瑜帮他扶了扶。
吕瑛对秋瑜浅笑,说:“谢谢。”
秋瑜:“不,应该是我谢你。”
【小剧场】:
有关吕家老祖宗那点无关紧要的小情报——
老吕家普遍很记仇,非常记仇,打个比方——其实闵福道之前最大的绅士大族不姓焦,但他们勾结了倭寇和北孟,让吕荷死了几个朋友,后来那一家就死定了,焦家才能趁机上位。
也就是说,吕瑛继承吕房对焦、顾两家以及对倭寇的仇恨是合理的,他们家有这个传统。
如果吕警官受了伤又没有办法靠自己复仇,那么瑛瑛也会为了妈妈展开全球追杀模式(望天)。
幸运的是吕警官的武力值也很高,所以她的仇就自己报了。
从琼崖岛到粤东道很快,以吕瑛的速度,几乎是秋瑜钓个鱼的功夫就到了。
秋瑜依然一条鱼都没有钓起来。
抵达粤东道后,他们兵分三路,秋瑜派人去通知家里,提前安置椰子油作坊、香皂作坊、养鸡场、养猪场的工人们,本人去本地商会,提醒吃跑船饭的人提前做好避灾的准备。
吕瑛找港口边的车马行借了马,一马当先奔入城内。
闹市纵马自然不好,何况如今天空晴朗,正是小商贩赚钱的时候,街上人流如织,吕瑛却没得选择。
一落拓书生衣领插了把扇子,晃晃悠悠走出酒楼,就看到一匹棕色大马载着一孩子奔入城中,行人纷纷避让。
他迟钝地:“哟?”
马跑得极快,就要撞上书生,书生也不躲,就笑嘻嘻望着这马,手掌运劲,打算先给这马上的小少爷一点教训,再讹他一笔钱。
却不料马上小儿一勒缰绳,棕马上身高高跃起,又平静下来,站立在原地等候主人的指令。
吕瑛扫书生一眼,驾马绕开他,继续朝两广总督孙尧斯府上奔去。
落拓书生看着小儿的背影,一挑着扁担,仿佛寻常走街串巷卖饴糖的中年汉子唤他:“三弟,看什么呢?”
书生指着吕瑛的背影,张嘴便是浓浓的巴蜀口音:“这小孩谁啊?”
中年汉子望了一眼:“是吕房的孙子,那一家子都是装神弄鬼不顾大局造反的怪胎,好几户贤良士绅都被他们家害了,只是军队在手,吕空那头老怪物又还没死,也没什么人敢动他们。”
落拓书生笑道:“我觉得他人倒不坏,起码还懂点礼,知道赶路时还在小爷这绕一下,换了我认识的其他大族少爷,便是踏死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
东滨城内有着当世罕见的繁华,假扮成书生的秦湛声在此玩得快活,喝酒赌钱,耍得不亦乐乎,他父王是开龙帝第五子,受封蜀王,而他则是蜀王长子与世子,二弟因年幼即能背孝经,而成了被承安帝召入皇宫的宗室之一。
秦湛声倒是没有嫉妒自己的二弟,只因在巴蜀长大的他,早已见过父王被巴蜀道程家压制得只能待在王府中专心捞钱生孩子,但凡蜀王想动弹一下,练练手里的亲卫,朝上文官都会群起而攻之,称他有不臣之心,使这位曾参与五王乱京的王爷战战兢兢。
蜀王实则已被贬为蜀郡王,若承安帝再贬一贬他,那他就是开龙帝众子中第一个连王位都没有的可怜人了,秦湛声也知道除非自己的二弟能争到皇位,他日后袭爵,也只能捞到一个奉恩公的爵位。
这宗室说来也就那么回事,皇帝作为最大的宗室,受朝中挟制,也未必比蜀王好多少,不如和江湖人混在一块,做个侠客,自由潇洒的将这一生混掉完事。
“我们这一路行来,至少在粤东道这一块,佃农还是比较少的。”
秦湛声低语,巴蜀到处都是佃农,能守住自己的地契,不用卖身的自耕农,近几年是越来越少了。
都说世上除了皇帝,其他为权者,都是一边到处做儿子,一边到处做老子,世人汲汲营营,就是为了当更多人的老子,这样才好捞到更多儿女孝敬,可如今南禹的皇帝,头上的老子也是不少啊。
南禹沉疴难除,再这么下去,北孟就是杀回来也不让人意外,王朝气数已现衰败之象,如何能怪吕家从秦家身上撕肉呢。
过了一阵,便有轻骑四十人奔出总督府,向着两广所有城县,尤其是靠海的那几处地方赶去,通知各地暴雨与台风之事,好让人早做准备。
海边的风越刮越大,秦湛声的头发也吹乱了,只好花钱租个院子,带着江湖朋友们住下。
他这伙朋友都是能人,除了卖饴糖的唐六,还有演皮影戏的黑角白梅夫妇,又有演杂耍的乌鸦、喜鹊父女,都是两广江湖侠士,见到不平会拔刀,劫富之后必济贫,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的。
和那些在本地立了门派广收门徒的大派不同,这些独行侠也都是那些老一辈独行侠的弟子和后人,要传承一身武艺比大派子弟难些,有些功夫传着传着就失传了,有些人便会接了本地富户的雇佣,也帮忙做个护卫、镖师。
唐六以前就做过这些活,遇着几户待他很好的富人家,而其他人则是在江湖漂泊,秦湛声向他们打听吕家的名声时,黑角白梅夫妇是信雨神的,便都很虔诚的夸了吕家仁善,去年开始给全岛百姓分了地,乌鸦喜鹊父女则说吕家打倭寇不含糊,护了沿海平安。
唐六听得不痛快:“他们只要做一些好事,被他们杀了的人也就不冤枉了,是也不是?”
白梅是泼辣性子,她冷笑道:“我只晓得他们护了这一方水土平安,而且这事只有他们做,那些将你奉为上宾的好士绅不过是看你有武艺才对你好,若你是丁点武艺不会的农人,你看看他们待你又是什么嘴脸!”
眼见得要吵起来,秦湛声和黑角一人拉一个,把他们扯开。
唐六被拉到院子里,嘴里嘟嘟囔囔:“我看他们是信神信到不辨是非了!只看得到吕家的好,见不到他们的恶!我恩主是慈善人家,在我重伤时给我药食,此乃救命之恩……”
秦湛声哭笑不得:“哎呦我的唐大哥,你为了这事和老朋友争起来可就不值当了,你们是一同闯江湖的兄弟姐妹,可不能为了这个生分了。”
好不容易劝好了朋友们,秦湛声打算找时间去琼崖岛上逛一逛,顺带拜见曾到巴蜀修堤坝的文赦芸老大人,谁知到了下午,天上便下起了大雨。
雨一下就是三天,秦湛声出门买个米糕,便看到县衙的衙役们四处敲着铜锣,大声警示。
“暴雨下七天,台风半个月后来,家住得低的,提前搬离财物人丁,靠海的通通往内陆迁,八月前不可进山,不可去积水处,不可去海边。”
衙役的声音拖得老长,一圈一圈的绕着街坊喊。
秦湛声上前问:“老兄啊,这暴雨真的下七天?不是六天也不是八天啊?”
衙役斜他一眼,不耐烦道:“是咯,七天,神仙爷爷亲口说的,不骗凡人。”
这雨一下就是稀里哗啦,厚重的雨帘让人彻底看不清半米以外的天地,东滨的城市排水不算好,于是雨水积起来,连着各处的牲畜人的粪便尿液,还有下水道里的耗子、虫子尸体一起涌起来。
吕瑛通知了两广总督孙尧斯天灾的事,又赶着去闵福道,最后会夸过弯珑海峡去弯珑岛,秋瑜则每日带人拿大锅熬煮汤药,然后用桶装了,撑着竹筏、小木船之类的水上交通工具,到外头一家一户的敲门送药。
街上的臭水恶心得芝麻、绿豆等几个仆从不断作呕,秋瑜掏出口罩分发给众人,鼓劲道:“好好干,这趟的事结束后,每人都多发三个月的月钱!”
一说到加工资,船上所有人都精神了,还有一边吐一边支棱起来,拿着船桨大力划船的。
在金钱的推动下,秋瑜带着众人将东滨府的所有百姓家门都敲了个遍。
若有老幼孕妇,他就直接将人都接到城中的雨神庙里,此处庙祝都是些无人奉养的孤寡老人,靠雨神庙的香火混口饭吃,秋瑜时常为他们送些衣食,如今老人们倒是都拖着还能动弹的老迈身躯,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不算大的庙宇中,石蛙依然坐得端庄,圆圆的大眼波澜不惊平视众生,正殿内的地板上铺满了草席,秋瑜围了三层口罩,一个个扶起体弱的老人喂防疫疾的药。
芝麻来报:“少爷,有人拉肚子了。”
秋瑜神情一凝,果断道:“把所有拉肚子的都送到偏殿去集中治疗,我带了专门治拉肚子的药,还有,每个人送服一枚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药葫芦。
芝麻疑惑:“咦,这不是您用那些琉璃器炼的仙丹吗?那些人怎么配服仙丹?”
秋瑜:仙丹个头啊,用土法折腾了快六年才折腾出来一些蒜素胶囊,还都处于试验阶段,让那些病人吃这没过药检的玩意已是无奈之举,虽然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也吃不坏人就是了……
秦湛瑛是病毒性感冒拖成了病毒性心肌炎才走的,瑛瑛也是小玻璃人,秋瑜手头材料有限,只能尽可能多备些药物以防万一。
他从葫芦里倒出一颗制得粗陋的蒜素,心想,这玩意要是让后世的教授看见,还发现他打算以后把这个玩意往禹武宗嘴里塞,怕不是要抄起办公室里的骨架子往他脸上抡。
要说古代也真是充满了折磨,药物的缺乏不光让人们难以抵抗伤口感染、病毒、细菌,还有直到20世纪都在困扰华夏大地南方上亿人的血吸虫病,秋瑜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吕瑛每年春耕下田前,先到田里灭杀一遍钉螺,又把吕瑛的手脚都用熏了药汁的绷带裹好,防止他感染虫卵。
本来这孩子心脏就不好了,要是再被血吸虫毁了肝、脾的健康,章桦就是超进化也救不了他,何况血吸虫病的并发症包括阑尾炎,吕瑛在禹朝发个阑尾炎,秋瑜都不知道上哪给他整个手术室去。
谁知在这个缺乏好药的年代,那些蒜素却起了大作用。
几乎不到两天,就有人找到了庙里,要以重金购买那些葫芦仙丹。
“不好意思,丹药不卖。”
秋瑜直接拒绝了所有想从他这买蒜素胶囊的人,因为他自己也存货有限。
水灾后容易滋生的疾病包括但不限于霍乱、痢疾、风寒、血吸虫病、肝炎……
秋瑜将这些易发的疾病写在纸上,纸面被这些字体塞满,一水的传染病,传染渠道有粪口、呼吸道、皮肤接触、蚊虫叮咬。
作为一名有卫生意识的现代人,秋瑜要求到寺庙来的所有人都要喝开水,粥要煮沸了才能吃,才止住了寺庙内肠道疾病的扩散,可风寒却是止不住的,没办法,他只好将人都隔离到偏殿去。
因手头药物有限,秋瑜只好给他们开中药,搭配姜汤、火罐、推拿、针灸,也能让轻症缓过来,重症的却必须上蒜素胶囊,还未必能救。
很快,他又得知其他收留灾民的地点开始出现痢疾病人……秋瑜连脑子都不用动,就知道是有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如今这世道,便是没有天灾,人们也很难吃得饱,秋瑜去城东巡视施粥棚子时,就看到有饥民饿到失去理智,扑到了粥锅前,不顾粥正沸腾冒泡,用手去捞粥喝,他手掌上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的伤口流下血液到粥里,而他本人则被烫伤了食道,没两天就死了。
偏偏粮食宝贵,衙役们将粥搅搅,放凉了又继续发给其他人,可两广的库里存粮也有限,除了雨神庙这边有秋瑜捐赠的粮食支撑,可以将食物煮稠一点,其他施粥棚子的粥都清如水,人们饿极了,就会去偷吃尸体。
有时一具尸体扔到乱葬岗,不到一晚上就只剩骨架了,秋瑜无法指摘饥民们想要活下去,可他更清楚有些尸体只要吃了,就会引发各种传染病,然后带来更多死亡。
痢疾就是这群人带过来的,没法子,秋瑜又全身防护的过去教人隔离病患,再继续开中药救不严重的。
幸好瑛瑛提前做了预警,给了秋瑜大量收购积攒药材的时间,不然这些人连黑乎乎的苦药都没得喝,而严重患者则还是要吃蒜素胶囊。
一来二去,武当派弟子秋瑜的葫芦仙丹就打出了名声,但蒜素胶囊的存货也快要见底了。
“这些人的身体底子都太差了,免疫力还不如瑛瑛那个起码肉蛋奶能吃足的小玻璃人,幸好霍乱、鼠疫这种大杀器没出来,不然真要顶不住了。”
秋瑜疲惫地看着仆役们将尸体抬出去火化。
为了防止再有人去吃尸体,防止疾病扩散,广府这阵子已要求所有病死的人都必须火化,这对讲究死后尘归尘土归土的古人来说,大概也是挺打击心理的做法。
这时秋瑜就挺遗憾为何穿越的是自己,而不是他大学里那位光看发型(光头)都知道强到极点的系主任(专攻传染病领域、曾去非洲与埃博拉、拉沙热近距离战斗过的院士大佬)。
“如果赵主任在的话,这次应该能少死很多人吧。”
暴雨过后就是台风,家被淹了的百姓们还是只能蜷缩在灾民的集点。
雨神庙的庙祝搬了石蛙像过来,又捧着一本琼崖岛扫盲教科书,为那些劫后余生的百姓讲述其中妈祖娘娘和雨神、大力神一起为百姓祈福的故事。
这老神棍还对秋瑜提出要以庙祝的身份亲自保存亡者的骨灰,待台风结束后,他就乘船将骨灰撒到海里,送亡者去妈祖的身边。
“即便不能回归祖地,妈祖娘娘和雨神身边也是好去处。”庙祝满脸确信,又转头和百姓们说,“只要学会了扫盲课本上的所有文章和算数知识,就能成为神灵的信徒,从此你们的祈祷,在天上的亲人也能跟着妈祖、雨神一起听。”
秋瑜没拦着老神棍趁机传教,因为他不干这事,城里的洋番也会这么干,与其让外人占据信仰的真空地带,不如让蛙蛙来,有了宗教引人向善,总比闲着没事干滋生罪恶强。
秋瑜昨天就亲眼看到个饿得皮包骨的男人猥亵一个八岁小女孩,他都不懂人饿成这样怎么还能有兽性,一问,好么,此人是想死前为自家传宗接代……秋瑜大怒,效仿瑛瑛,请此人脑袋去了城墙,之后便更心累了。
老庙祝声音沙哑,说话有些含糊,秋瑜听得费劲,也不想纠正,只找了个板凳坐着发呆。
秋瑜就这么在发呆和忙着救人两个状态间不断交替,过了几日,又有人顶着巨大的风雨,闯入了庙中。
冲进来的两人都高壮如熊,在能把人刮飞的大风中都能背着个人过来,可见力量和耐力惊人。
其中长得较糙的那人扯着嗓门大喊:“秋衙内在不在?快,我兄弟腹泻不止,要求他的仙丹救命呢!”
另一个抱着小姑娘,也喊:“我女儿也在腹泻,我们一起的!”
秋瑜起身:“我在这,把人放平,我把个脉。”
那汉子将人扶到一草席上躺好,秋瑜才蹲下给人把脉呢,他就哐的一声跪下了。
“求秋衙内赐仙丹。”
秋瑜不语,把了脉,又问病人症状,那病人穿着儒衫,面色苍白,说话还算条理清晰,一口官话十分标准。
等看了舌苔,秋瑜心里有底,遂淡定下来:“不严重,服用蕾香正气散就没事了,我这儿正好有成药。”
汉子不安道:“蕾香正气散?秋衙内,不用吃仙丹吗?”
秋瑜不耐:“仙丹你个头!劳资手头只有提前备好的成药,只是放葫芦里保存,不知道哪个王八蛋传成了丹药!你再说一句丹药,我现在把你的朋友扔出去!”
唐六闭嘴,秦湛声别开脸偷笑。
秋瑜看他一眼,心想这人竟和瑛瑛有一点点像,难怪长相可以用帅形容,如果瑛瑛的颜值是一万的话,这人也勉勉强强有个五百。
比起幸运的书生,另一个叫喜鹊的小姑娘却确诊了痢疾,秋瑜立刻给人喂了一颗蒜素胶囊,再把她挪到偏殿养着,幸好这女孩体质还不错,第二天便有明显好转。
唐六见秋瑜药到病除,便偷偷和秦湛声说:“听闻这秋衙内才十岁,不是做良医的年纪,看来还是手头的丹药厉害,也不知是哪位神仙赐的。”
秦湛声也觉得秋瑜太年轻,便是学医,也绝没到能行医的程度,便回道:“这儿是雨神庙,这丹药自然也是雨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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