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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蕉三根)


“我们不是妓|女。”女孩儿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她抬起脸抹眼泪。安德烈认出来了,这是索菲亚的朋友。在被警察盘问之后,他在Instagram上搜了一下索菲亚·罗德格里兹,她有很多张照片都是和这个女孩儿贴在一起的自拍,从标签出来的ID看,这个女孩儿叫玛利亚。
喻闻若轻声道:“我知道。”
玛利亚还在哭:“太难了,你根本不知道……”
“她怎么样了?”
玛利亚哭得更厉害,只是摇头:“我不能,不能说……”
“我不会逼你。”喻闻若的声音还是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但是玛利亚还是恐惧地往上走,急欲摆脱他似的:“我不能跟你说话……”
“拿上这个。”喻闻若把一张名片递进了她的手里,她不想要,但是喻闻若还是塞进了她的手心,“告诉索菲亚,如果她需要的话,这个号码总是打得通的。”
玛利亚迟疑地看着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名片:“这是个女人?”
喻闻若:“她是个记者。”
玛利亚的表情更惊恐了,想把名片还给他:“不!我们不能跟记者说话……德卡斯会杀了她的!”
喻闻若皱起了眉头,玛利亚把名片扔在了地上,转身跑远了。喻闻若还站在原地,良久,无声地俯身捡起了那张名片。然后他转过身,看见了一直在角落里的安德烈。
他们什么都没说。喻闻若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示意他从大门出去,又走进了他们第一天就一起散过步的花园。
“有话想跟我说?”喻闻若问他。
安德烈点了点头,但没说话。喻闻若转头看他,等着。
“为什么让我别管了?”
喻闻若说得很直白:“因为你不在这个立场上。”
安德烈皱眉:“你觉得我是德卡斯的人?”
喻闻若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低着头走了几步,在思考着什么。天已经快全黑下来了,落日烧得海边一片血红,远离城市的岛屿暗得有些吓人,安德烈看不清喻闻若的表情。
“不,我不觉得你是‘德卡斯的人’——如果你非要用这种形容的话。”喻闻若开口了,“但你是利益相关方。如果你非要站出来,会把自己放在很不利的环境下。我相信你的正义感,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扛得住后续的压力。”
安德烈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好一会儿才道:“我以为……”
“以为什么?”喻闻若看了他一眼,脸朝着霞光的方向,唇边有一丝很淡的笑意。
安德烈突然换了个话头:“我有个朋友非常敬佩你。”
“哦?为什么?”
“他说是你领导了当年IHSD运动……”
喻闻若摇了摇头:“不是我。”
“但Bridge是——”
“——第一个正面报道了那场运动的媒体,对。”喻闻若耸了耸肩,“但功劳不在我。顶着压力把事情揭露出来的是受害者,真正去做报道的是记者,把控全局的是我们当时的出版人。我不过是一个……”他笑了笑,“一个只懂得漂亮衣服的门外汉。”
安德烈犹豫了一下,竟然有点听不出来喻闻若是在自谦还是说真的。
“当年的事对我朋友影响很大。”他继续往下说,“他在电影学院里到处贴那些涉嫌不当行为的老师名字,差点被学校退学。”
喻闻若的脚步停了一下,他看着安德烈,眼神有些动容:“你有一个很正直也很勇敢的朋友。”
安德烈点了点头,他们低着头继续走,然后他轻声道:“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是他,不会保持沉默到现在。”
“没有必要这么比,”喻闻若的声音很温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
“我以为你会鼓励更多人站出来,”安德烈说完了他刚才落下的半截话,“我以为你更想要看到……”
他顿了顿,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一个更理想的世界。”
“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爱的人。”喻闻若叹了一口气,“我不是社会活动家,我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媒体人。这很难。我不能运用我的影响力去鼓励一个人毁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只是为了我想要的那种‘理想的世界’。并不是你,或者索菲亚和玛利亚选择对媒体开口,就一定能保证有一个公道的。如果托马斯·达诺尔要起诉索菲亚诽谤——他一定会——我们媒体甚至不能为她提供任何法律援助。人们总是选择继续生活,我不能对他们的人生负责,那就最好闭上嘴。”
安德烈没说话,在某种程度上,他比喻闻若更清楚德卡斯会如何掩盖这样的事。甚至都不需要达诺尔家族“下场”,如果德卡斯处理不了这种事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客户找他了。这不是第一次有受害者敢于报警。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刚才才会对喻闻若有那么多不该有的期待。正是因为安德烈自己没有那么多的勇气,所以他希望有个人来推他一把,也许他就能做一点什么了。
“所以……”安德烈有点泄气,“就这样算了吗?”
喻闻若:“我在Instagram上给索菲亚私信了。”
“可你不是说……”
“她不想站出来,我会尊重她的决定。”喻闻若说,“但等到她想说的时候,她至少有一个号码可以打。”
“真的可能吗?”安德烈说,“明知道德卡斯在恐吓她,拿捏着她的事业和人生,却什么都不做,等着她自己开口……不是自欺欺人吗?”
喻闻若转头看着他,眼神探寻。
“安德烈,”他叫他,“你有什么想对遖颩喥徦我说的吗?”
安德烈没回答,他开始可耻地掂量“值不值得”。喻闻若说,他做那一切只是为了他所爱的人,可是安德烈甚至都谈不上认识索菲亚·罗德格里兹。不错,他也有朋友同样被德卡斯和他的“客户”所害,但这位朋友都因为他跟记者谈话直接和他绝交了。他没有一份伟大的爱来使这一切变得值得,至于单纯因为良心,那太高尚了——索寻级别的高尚。
“没有。”安德烈轻声回答,“我没什么想说的。”
喻闻若长久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安德烈在花园和喻闻若分开,走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让-米歇尔,被拉着在他的房间吃了一顿私密的两人餐。沃克·达诺尔已经将邀请安德烈做品牌专属模特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外孙,然而让-米歇尔并不信任他,还是想从安德烈这里套话。安德烈发觉让-米歇尔的态度变得非常微妙,昨晚还在公共场合摸他大腿,今晚两个人面对面吃饭了,反而客套多了。安德烈反应过来,老沃克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让-米歇尔没有那么傻,老沃克的这个许诺反而更激起了他对外公的防备心。毕竟他一直都很精。只是喜欢跟安德烈“玩玩”,从来没有打算给安德烈那么多实际的好处。
不过,这反而给了安德烈一个可以比较“安全”地拒绝老达诺尔的借口。安德烈意有所指地告诉让-米歇尔,他没有搬去伦敦的打算。让-米歇尔表演了一个很浮夸的失望情态,但也没有再一次发出邀请,迫不及待转移话题似的,问他鱼做得怎么样。
“托马斯钓回来的新鲜货,”让-米歇尔手里晃着酒杯,挤挤眼睛,“那条老狗,把烂摊子丢给我们——哦,要不你明天跟我们一起出海?我听说他们今天玩得很开心。”
安德烈突然感到一阵反胃,放下了手里的刀叉。
“不了吧,”他笑了笑,“我晕船。”
“真的吗?”让-米歇尔很遗憾的样子,“那你这两天在岛上能做什么?不会太无聊吗?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你叫个spa?”
“不用。”安德烈还是笑,“我去海滩上晒晒就好了。”
“都行,”让-米歇尔唇边的笑意更深,“只要你在这里过得开心,亲爱的。”
安德烈又到半夜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最后什么都没吃成。他没功夫觉得饿,思绪已经从白天的闹剧又转回到自己家的事情上,每隔半分钟就看一下手机——索寻给他发了航班号,小程序显示这趟航班在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已经到西安了,但是索寻还是没动静。他发过去一条消息,但索寻还没回。安德烈就这么焦虑地等到了将近两点,脑子里已经想过了所有的情况——索寻临时有事。陆歆不许索寻去。飞机延误了。飞机出事了……
手机突然响起来,安德烈整个人浑身一弹,终于看到屏幕上跳出了“索寻”两个字。
“喂?”索寻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那个,事情有一点复杂……”
安德烈愣了一下:“什么?”
“我见到你爸了。”索寻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好像有点想笑,“我说我是你的朋友,然后他问我……”
安德烈有点儿急了:“什么?”
索寻:“他问我安德烈是谁。”
安德烈:“……”
🔒第61章
“想挖墙脚啊?”
索寻听见电话里的沉默, 虽然知道不是时候,但还是很努力地在憋着笑。
有个笑话怎么说来着,别管平常在城里是菲欧娜还是乔治娅, 过年回老家都是小翠和小花。安德烈说他改名是因为举报了他们老家的那个地下赌场,怕被人报复, 也不想被他爸找到, 但这不足以构成连索寻都不肯告诉原名的理由。他很早以前就怀疑过了,多半还是因为原名他不喜欢。索寻为此和李幼冬进行过热烈的讨论, 李幼冬算得上是认识安德烈很早的了, 但安德烈从那个时候就只是“安德烈”,连李幼冬都不知道他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见了他爸才知道,本来应该是姓张的。索寻本来想从他爸妈嘴里套一下, 结果他爸不愿意提有这么个孩子,他妈呢则是有点儿警觉,怕索寻是来骗人的,坚决不肯主动说。索寻没套出来,在心里给他编排了一堆名字, 都是什么张小明张小华之类的——他写剧本特别懒得取名字, 一贯喜欢用“x小x”这样的格式。
安德烈漫长的沉默结束了, 只问了一个问题:“他在你旁边吗?”
索寻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一脸阴郁的男人:“昂……”
“把电话给他。”
索寻:“……”
不会真的叫张小明吧?
但现在实在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索寻正了正色, 走回中年男人身边,把手机递给了他。
张志勤抬起头,粗声粗气地问他:“干嘛!”
索寻:“你儿子。”
“我没儿子!”
郑安美一嗓子哭出来:“你没良心!”
民警用更响亮的声音盖过他们:“还想干什么!这里是派出所!”
索寻:“……”
他把手机贴回了耳朵边,若无其事:“我觉得你的意思传达到了。”
安德烈:“派出所?”
索寻含糊地“嗯”了一声, 从调解室里走出来跟他解释。他刚到西安, 剧组那个“何大哥”的朋友就给他打了电话, 说又打起来了。索寻当时都没顾得上回安德烈的消息,急急忙忙冲去医院。结果又是张志勤在打老婆。医院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劝又劝不住,谁劝,张志勤就打谁。郑安美歇斯底里地嚎哭,弄得医院其他病人都要疯了,只能报警。索寻说是他们俩儿子委托来的,但张志勤不认什么安德烈。后来去了派出所,调解的民警来了,问索寻是哪个,索寻只好又说一遍。民警问这儿子叫什么。索寻就像个网友似的,说叫安德烈。
民警莫名其妙地看他:“真名!”
“真的是真名。”索寻从手机里搜出了安德烈早前给他发过的身份证照给民警看,民警都看愣了。
张志勤便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又嚷嚷开来:“警察同志你看看!这像我的种吗!都是这个骚|货呀,我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说完就又要去打郑安美,最后让民警拷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多小时才消停。
安德烈用力地呼吸了几声。不用听索寻转述他就能想象那个场面,由索寻讲出来,就更添一层羞耻。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要索寻看到这不堪。
“你别管了,”他有点儿暴躁,“随他们去吧!”
“不好不管吧?”索寻探头往调解室里看了一眼,张志勤让拷怕了,民警一说就不敢了,这会儿正垂着头挨训,“你妈让他打得脸上都青了。”
“她自找的。”
“诶!”索寻很不赞同地制止他,“你怎么说话呢?”
安德烈沉默了。
索寻好言好语地讲:“我在医院看见你奶奶了,医生说不能怪阿姨,老人脑出血就是很凶险嘛,谁也不敢保证能化险为夷,她备一备后事也无可厚非……”
安德烈:“那现在呢?”
“说明天就能转普通病房了。”
“张志勤怎么说?”
“他倒是不提要你奶奶回家了,”索寻觉得有点儿荒唐,说着说着都笑了,“他要你妈回家。”
安德烈的声音要多冷漠就有多冷漠:“那你别管了,让他俩打去吧。”
“来都来了,”索寻继续盯着调解室里的怨侣看,“不能不管吧?”
安德烈简直拿他没办法:“你……”
他都不想管,索寻这是什么毛病!
“其实你和你妈妈还是有一点像的,”索寻突然说,“你妈妈打扮打扮,应该也是个美人儿。”
安德烈更烦躁了:“索寻你闲的是吧?”
索寻笑了,慢条斯理地跟他讲:“真不能不管。明天你奶奶转了普通病房,总要人照顾了吧?就算能请护工,你人又不在,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去?不还是只能麻烦你妈妈?进一趟派出所也好,让你爸先冷静冷静,再让何大哥的兄弟好好‘劝劝’他,让他回老家去,不就好了?”
安德烈长久没有说话。索寻跟他不一样,安德烈大多数时候采取“局外人”的态度是不在乎,索寻采取“局外人”态度的时候却是为了“旁观者清”,不急不躁地从千头万绪里整理出一个方案来。说他文明呢他也晓得对付无赖要用无赖的法子,说他野蛮吧他又时时刻刻会讲道理。他让安德烈感到羞耻,好像一个伤口,他一直捂着不想让索寻看见,最后捂得都烂了,只能露出来,然而索寻不紧不慢,抱着急救箱来给他包扎。
安德烈的声音低下来:“你不需要为我做这些。”
“需要啊,”索寻转过来,靠在调解室外面那堵布满灰尘的墙上,抬起头看着所里一棵树,“以前你也过得很辛苦吧?我跟你天天住在一起,居然都不知道这些事情,说明什么?”
安德烈跟着他问:“说明什么?”
“说明我根本不关心你啊。”
你却把我照顾得……那样好。索寻没把后半句说出来,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他低下头,用鞋子在地上蹭了蹭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振奋起来:“朋友不就是派这种用场的吗?”
安德烈躺在床上,一滴眼泪突然顺着他的眼窝从侧边滚进了发鬓,但他的声音却一点儿没有受影响,平静地说:“谢谢你。”
“你也别怪你妈妈啦。”索寻的声音软软的,把道理讲得像在哄他,“她是心里苦,没处发泄才对着你说那些话,其实哪有真的不认你啊?张志勤一说他没儿子,她明知道挨打也要骂过去,这叫不认啊?而且她对你奶奶又没有责任的,一照顾就照顾这么多年,你以为很容易吗?不还是因为你?”
安德烈没回答,更多的眼泪落下来,沾湿了鬓角。
“阿索,”安德烈突然叫他,“你跟陆歆怎么样了?”
“干嘛?”索寻笑起来,“太感动了,想挖墙脚啊?”
安德烈面无表情地淌着眼泪:“嗯。行不行?”
索寻还是笑。他们好久没有这样敞开来地聊,好像可以当成一个心照不宣的玩笑,就算不当成玩笑也没关系,因为彼此都知道没有可能,所以他们可以是安全的,坦诚的。
“你快别挖啦。我跟他第一次吵架就是因为他替我给你回信息,”索寻说,“吵得都差点分手了。”
安德烈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痛惜:“为什么没分呢?”
“他道歉了呀,承认错误……”索寻嗓音很低哑地笑了笑,“他说因为他很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安德烈想,嫉妒我像个傻逼一样离开你吗。
索寻:“嫉妒你帅呗……你这人有劲没有?非要我说出来。”
安德烈:“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俩……”安德烈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后还是含糊地说,“的关系?”
索寻听懂了:“我说咱俩清清白白一人一间屋他也不能信吧?”
“你真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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