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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蕉三根)


“好的,这位小姐姐请说。”
“那个……”女孩子站了起来,主持人连忙示意她可以坐着说,于是引起了一阵善意的哄笑,但她也没有坐下,“索导你好,我,我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我就是想说,我很喜欢这个电影,也很喜欢你,你……你好帅!”
观众“轰”的笑了起来,索寻只好也笑着回应了一句:“谢谢你。”
“我听说,呃……嗯……”女孩看起来更不好意思了,声音都有点儿发抖,“《粉鬂》的男主角是临时换过的,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自己演呢?”
索寻实话实说:“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会演啊,”索寻笑了,“我还是比较喜欢站在摄影机另一头。”
有个男生顺势举手:“做导演的不应该自己也会表演吗?”
“这个不一定,”索寻微微认真了一点,“但是做导演的一定要懂表演。懂和会有的时候并不是同一件事,就像你知道哪道菜是好吃的,但是你不一定会做。导演的角色就有一点像,去跟厨子讲我最后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口味,厨子怎么处理这个食材,是横着切还是竖着切,这个是厨子的表现。当然也有很多人会品尝也会自己做,我就属于只会吃的那种。”
观众们又笑起来,索寻稍微感到自如了一点,视线随意地掠过整个房间,然后又转回来。陆歆坐在暗处,轻轻地朝他歪了歪头。
索寻微微一愣,错过了另一个观众的问题:“对不起,我没听清楚?”
那个观众有点紧张地重新问了一遍他的问题:“有哪些技能是做导演必备的呢?比如说我看到好多导演的分镜画得像漫画一样……就,很厉害,那是不是……就是,最好也要会画画?”
索寻:“我都是画火柴人的。”
陆歆和房间里的别人一起笑了起来,索寻尽量不往他那个方向看,整理了一下思路,认真地回答了一遍观众的问题。
“导演需要的是综合性的能力,会画画当然是有优势的,但是最重要的并不是你的分镜拿出来好不好看,而是这个东西能不能准确地传达你的想法,让分镜师、摄影师甚至是灯光和演员都明白你想要的效果。你说分镜的话……那剧组一般都有专业的分镜师。剪辑,有剪辑师,剧本,有编剧老师,摄影,一个剧组都好几个,特效也有特效师……细化的活儿都有人干了。导演,没有什么技能是必备的,但也不可以有什么技能是不会的。因为导演最大的工作是统筹,是让整个剧组运作起来,任何一个环节缺了,你导演就得补上。那最重要的技能是什么?我觉得是耐心,沟通,危机处理,还有不断学习的能力。”
底下的观众此起彼伏地给了一点掌声,陆歆坐在下面,朝索寻比了一个大拇指。索寻嘴角勾了一下,故意把视线挪到了一边。
可能是起的头有点儿歪了,整个问答流程走下来几乎没什么问题是关于电影情节的,几乎都是在问索寻“如何做一个导演”,让人觉得好像满场坐的都是导演系学生。直到快结束了才有人问起了索寻怎么看待电影中男女主之间的感情、他们是否是相爱的,但这个时候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离场了,索寻简单地讲了几句就把话头递还给了主持人。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谢谢索导光临。”主持人跟索寻微微鞠了个躬,索寻也赶紧站起来,跟她表示感谢。“我们下周还有《上海1939》的放映和主创分享会,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我们的报名哦……”
观众们陆陆续续地站起来,但还没走,纷纷跑来私下围着索寻交流。刚才那个夸索寻帅的女孩子最热情,甚至大胆地问索寻要联系方式。
“呃……”索寻犹豫了一下,“这个可能不太方便。抱歉。”
那个女生马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有个声音和善道:“我帮你们拍个合照吧。”
索寻抬起头,看见陆歆冲他笑了笑,那个女生立刻期待地看向索寻,索寻点了点头。陆歆便从她手中拿了她的手机,给他们拍了好几张合照。身边的人一看能合照,也都挤了过来,一时之间都把陆歆当成了工作人员,纷纷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陆歆哭笑不得,但也没办法拒绝,就站那儿不停地给他们拍照。好在本来参加活动的就不多,没多久就拍完了。唯独那个提问了分镜的男孩子,一直没走,但也没有上来要求合影,手里抱着一个画本一样的东西,满怀期待地在等索寻这边人散去。陆歆把手机还给最后一个要求跟索寻合影的人,十分好心地想招呼一下那个男孩子,结果被索寻一把拉住了手肘,二话不说就带出了房间。
“走走走……”索寻躲人似的,头都不肯回。
陆歆被他拉得莫名其妙:“认识啊?”
“不认识。”索寻压低声音,“但他问得那么具体,不是同行就是学生。”
“你怕同行啊?”
“我怕他让我帮他改分镜。”索寻直摇头。
这种事情他遇见得太多了,线下分享会经常会有爱好者或者是学生以请教的名义让索寻帮忙“看一看”自己的作品,剧本、短篇、分镜都还算好的,有的时候甚至只是一页不知所云的大纲。索寻一开始还挺热心,但后来实在是扛不住了。他们好像不能理解这些工作都是高强度的脑力活动,没有任何人有义务给他们免费指导,尤其是大部分的作品都粗陋得索寻根本无从下手。到现在索寻已经能一眼从人群中判别出这些半吊子,远远地就先逃了。
陆歆反应过来,一边跟索寻一起爬上楼梯,一边笑得停不下来。索寻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来?”
“我不能来吗?”
索寻懒得理睬这种无聊的反问,两个人走回美术馆大厅,没有直接出去。陆歆微微转了个方向,示意索寻去临江的咖啡厅买一杯喝的。索寻和他并肩走在一块儿,陆歆这才道:“你还是没给我《粉鬂》的导演剪辑版。”
索寻顿住脚步,想起来了:“啊!”
陆歆耸了耸肩:“然后你又说不想再跟我一起看……well, I connect the dots.”
索寻哭笑不得:“我不是故意的。那天忘记了。”
陆歆走到柜台前,一边跟他说话:“我想着下盗版确实不太好,就搜了一下,看到这边有线下放映,算我出一张电影票钱了——一杯冰美式,你喝什么?”
索寻摇了摇头,表示他不喝:“这个钱不到我手里的。”
陆歆转过头,扬起声调“嗯?”了一声。
索寻笑得不行:“你才给50,也就是他们用来付一付场地费和饮料钱,又没有盈利的。”
“他们请你不给钱的吗?”
“我没那么大名气啦。”
“谁说的。”陆歆走到柜台另一边,取了他的美式,跟索寻从靠江一边往外走,“索导魅力好大的。”
索寻便笑着摇头,江边的风有点大,在夏天的晚上吹得很舒服。两人停在了高处的阳台边,索寻把半个身子探出去,远眺着江景。陆歆把吸管戳进饮料里,搅得冰块发出“咔叽咔叽”的动静。
“那这样的话……”他把话续上,“要不我请你吃饭?算补上这张电影票钱?”
索寻还是笑:“你就是想请我吃饭吧?”
陆歆供认不讳:“对。”
索寻回头看了他一眼,从阳台边下来,点了点头:“好啊。”
他说完就顺着楼梯往下走了,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陆歆愣了一下,也笑起来,快走两步跟上了他。
“你经常来这边吗?”
索寻点点头:“来过几次吧,他们这个线下放映组织得蛮不错的。”
“是蛮好的。”陆歆应和了他一声,感觉好像抓到了索寻感兴趣的活动,“要不,我们下礼拜再一起来?”
索寻顿了一下,转过头看了一眼陆歆,表情古里古怪,又想笑,又很无奈的样子。
陆歆让他看愣了:“怎么了?”
索寻耸耸肩:“没什么。”
他又不知道那些事。索寻往下走了两步,克制了一下,问他:“你看过《上海1939》吗?”
这个片子今年已经上映过了,方茂兴作为一个文艺片出身的导演,第一次拍摄商业片,不年不节的,题材也没那么讨巧,最后票房居然有二十几个亿,算是事业上又进了一个台阶。甚至还有影评人将它捧为“主旋律类型化的里程碑”——爱国主义教育片再也不是无脑的手撕鬼子和长篇累牍的说教了,它同样可以有审美、有故事性。
不过陆歆不知道这些,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爱看电影的人。
“没看过。”他觑了一下索寻的脸色,试探着,“但我听说还挺好看的。”
索寻没忍住“呵”了一声。虽然他知道自己这样真的非常小气、非常不体面。
“其实……”他顿了顿,极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这部电影一开始不叫《上海1939》。”
“那叫什么?”
“叫《隔都》。”索寻转过头,看着陆歆,“这个剧本是我写的。”
🔒第37章
“我就不能又拍一部好电影,又符合他们的要求吗?”
“中文里的‘隔都’其实来源于Ghetto这个词, ”已经谢了一半顶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半侧着身子,一边讲解一边走, “其实是贫民窟的意思——看,大卫之星。”
他指着面前的砖砌建筑上的一堵门, 金属已经锈迹斑斑, 但六芒星的标记依然清晰可见。老房子里还有居民,几个中年妇女凑在楼道口, 远远地对着这边的四个人指指点点, 索寻回头看了一眼,并不意外地发现他们的目光都在安德烈和他身边的美女模特身上。美女一头黑色长卷发,踩着一双高跟鞋, 个头已经微微超过了站在旁边的索寻,和安德烈站在一起就像一张刻板印象里的外国画报,引得人纷纷侧目。
安德烈好像没有在意到那些目光,自如地接着谢顶男人的话往下问:“好像本来就是犹太人聚居区的意思?”
“是。”谢顶的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因为对安德烈知道这种小细节还是因为他中文的流利程度。他叫加尔, 是以色列来的学者, 专门研究上海犹太人历史, 在中国已经多年, 但他也没有办法做到像安德烈那样一点口音都听不出。
“本来是指在意大利的犹太人聚居区。”他补充道, 在“聚居”两个字上打了个磕绊,拿捏不好不同的声调。
美女听不明白了,把墨镜摘下来,眨巴着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看着他们, 用希伯来语快速地问了加尔一句什么, 加尔也开始用希伯来语回答她, 她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加尔转回头,非常贴心地对索寻解释了一遍:“她想知道上海还有没有犹太会堂。”
这个索寻也不知道:“还有么?”
“没有了。”加尔摇了摇头,“以色列建国以后,离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都被召回了故乡,上海最后一个犹太会堂也在50年代停止使用了。”
他们继续沿着砖砌的建筑走,安德烈和美女模特跟在后面,正在用英语交流着什么。她今年刚从以色列来到上海发展,和很多外模一样,很快就跟安德烈先建立起了友谊——首先因为他的相貌会让他们产生是同胞的亲近感,然后发现他的中文出奇流利,在方方面面都能够提供帮助。索寻也不太清楚安德烈是怎么兜兜转转联系到加尔的,大概是类似同乡会一样的组织,在上海的以色列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社群关系。加尔经常带人来参观提篮桥这一带的隔都遗迹,安德烈说要带索寻来,他甚至都没细问原因。
“我听说你是一个电影导演?”加尔兴致很高地问他,“你要拍关于隔都的电影吗?”
索寻走在他身边,说得有点含糊:“暂时有这个想法,我先了解一下……”
“这绝对值得拍电影!”加尔的手扬起来,“你知道吗?在二战的时候,这里收容了两万多名犹太难民,被称为‘上海奇迹’!”
索寻也有些感慨:“我从小生长在这里,都没有听说过。”
“是啊,”加尔的神情稍微有些黯然,“现在很少有人提了。”
索寻有些安慰他的意思:“但我知道和平饭店就是英国的犹太商人来中国建的。”
“对,以前那栋楼就叫沙逊大厦。他们在清朝就已经进入中国了——鸦|片贩子。”加尔挤了挤眼睛,引着他继续往前走,“到纳粹上台,大批德国犹太人流亡的时候,像沙逊家族这样的犹太人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帮助。当时的上海不需要签证,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能接纳犹太人的地方。”
索寻一边听一边点头,安德烈已经落下了一大截,正陪着美女说话。他回头去看的时候,安德烈朝他招了招手。加尔没有看见,非常沉浸地继续往下说。
“但是,淞沪会战以后上海就沦陷了。犹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逃了大半个地球,最后落进了德国人的盟友手里。日本接管上海以后,把他们全都驱赶到了这里——就这么点地方,我们刚才走过来的就是全部,被称为‘隔都’。他们承受着饥饿、贫穷和疾病,时刻担心着会被日本人重新移交给德国……你去那边的公园看,还有一块纪念碑。”
索寻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着路边的民居,三层楼高的公寓楼外面带着明显的欧洲特色,每扇门窗上都有一道小小的拱门装饰。
“为什么日本人最后没有移交这些犹太人?”
“这就是历史的谜团了。”加尔耸了耸肩,“有人说是因为当时隔都的拉比去向日本人求情,还有人说是因为日本人不愿意自己显得像德国人的走狗。又或者……侵略者也有人性。”
索寻因为他最后一句话笑了出来:“是吗?”
“绝对值得拍一部电影。”加尔满怀期待地拍了拍索寻的肩膀,又说了一遍。他们环视着这片街区,现在这里和上海所有的民居一样,多少惊心动魄的历史都已经被湮没在日常的琐碎中。加尔轻声道:“中国应该有自己的《辛德勒名单》。”
索寻没接这个话,只是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现在其实根本还没有任何想法,说什么中国的《辛德勒名单》,听起来就感觉步子迈太大,早晚要扯到蛋。但当他跟安德烈转述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笑得险些把自己呛到。那是回家之前,他们和加尔告了别,女模特没找到自己想要的,早就离开了,就剩索寻和安德烈,饥肠辘辘地随便冲进一家街边的小店里吃晚饭。
“很不错啊!”安德烈抓起纸巾擦嘴,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认真地鼓励,“我觉得挺传奇的,拍成电影肯定很好看。”
“但是……”索寻用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盖浇饭,愁眉不展,“这最多展现了上海人民的友好,跟抗日没办法硬扯啊。”
“非得抗日?”
索寻无精打采地“嗯”一声,懒得再解释一遍。这个项目就是他“出卖灵魂”的报答,一篇命题作文。项目是宣传部定下来的,承制方是海亚影业,把他介绍过去的正是焦明辉。在《粉鬂》终于过审、下个月就可以上映的时候,焦明辉的推荐总算得到了大公司的正视。换句话说,索寻终于不再需要为了拍电影到处讨饭了。海亚那边的尤总跟索寻接触了一次,看起来并不是那种酒囊饭袋——他甚至给了索寻“创作自由”,只要契合上面下达的指导精神,拍什么故事都可以。
然而索寻卡住了,他就是不知道拍什么好。这种连他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都不知道的“上海奇迹”,也只是他最近病急乱投医收集的素材之一。
索寻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饭都吃不进了。
安德烈提议:“不然你还是拍上海地下党吧。”
“你饶了我吧!”索寻直摇头,这就是尤总一开始提出来的方案,但是索寻嫌土。
安德烈笑起来:“那你要拍你自己的好电影,还是拍他们要求的电影?”
“我就不能又拍一部好电影,又符合他们的要求吗?”
安德烈把筷子拄在下巴下面,同情地看着他,“啧”了一声。那意思好像是在讽刺他天真,但又什么都不说,十足讨人厌。索寻被他“啧”得嫌烦,把擦嘴的纸巾团了一团,往安德烈身上丢。安德烈躲了一下,还嘻嘻地笑,笑得没心没肺。索寻懒得理他。两个人进店的时候都饥肠辘辘,但点了以后又没吃多少,各自剩了大半就扫码结了账,去坐地铁了。
回到家附近的时候,安德烈又拐去了常去的超市,大概还是没吃饱,想买点儿回去做饭。索寻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边,只顾拿着手机查资料。安德烈就像带着个痴呆儿童一样,时不时地拉一拉,带一带,在超市的柜台给他买了杯冰饮,还要吸管插好了给他递到嘴边。索寻也根本没在意,喝了一口就自己握着,一边咬吸管一边跟安德烈说:“诶,隔都的犹太人也参与抗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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