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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蕉三根)


索寻艰难地爬起来,一只手打了石膏以后很影响他的平衡。等他终于从茶几上够到手机,赵朔已经把电话挂了,换了一条短信过来,“阿索,有空吗?来接一下幼冬,喝多了。”
索寻叹了口气,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了。他撑着沙发站起来,踉跄了一下,然后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泼了泼脸,换上了出门的鞋。
李幼冬在Reveal酒吧的卡座里,喝得有点儿多了。索寻到的时候有两个人在拍她,角度都非常猥琐。赵朔正在吧台后面,有点儿忙不过来。李幼冬开开心心地把自己的裙子掀起一角,模仿玛丽莲·梦露,几个小年轻都在那儿嗷嗷叫。索寻话都懒得跟他们说,揽着李幼冬的腰就把她架走了——李幼冬为此笑得险些从Reveal门口的马路牙子上一脚踩空,问索寻要是手没受伤会不会直接把她打横抱走。索寻对此的反应是冷着脸回答“我抱不动你。”
李幼冬现在比他高。索寻怀疑自己是不是伏案久了有颈椎病,个子都缩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明感觉李幼冬跟他差不多来着。
李幼冬便笑,干脆坐在了马路牙子上,托着脸看索寻:“阿索,其实你不用管我的。”
索寻没说话,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也坐到了她身边。李幼冬瞥了一眼他右手的石膏:“手怎么了?”
“让人打了。”
李幼冬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谁啊!哪个王八蛋敢动你啊!我……我他妈让赵哥去揍他!”
索寻一开始让她的音量吓了一跳,还想拉她,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不住笑。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索寻本来那点儿不耐烦也笑没了。等到李幼冬笑完,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索,”她突然问,“为什么我就是开心不起来呢?我也没比谁过得差啊。”
索寻答不上来。李幼冬的情绪问题其实一直都存在,但以前都没有这么严重。像她这样自由职业的模特其实没什么保障,索寻就眼看着她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情绪不好导致工作状态不佳,工作状态不佳影响了收入,经济压力再反过来加重情绪问题。之前索寻非要她去看医生就是因为看到她暴瘦下来,几乎就是骷髅上挂了一层皮——然而荒诞的是,这种不健康的暴瘦反而给李幼冬带来了比以前更多的工作。她的经济压力缓解了,索寻却也没看见她开心起来。
李幼冬看着他问:“你会楠封不会觉得,这一切都特别没意思?”
索寻点了点头:“会。”
他这么应了吧,李幼冬又笑,不以为然似的:“你怎么会……你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索寻勾了勾嘴角,自嘲似的:“比如?”
“你那个片子……”
索寻:“不拍了。”
李幼冬坐直了身体,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有些怔怔地“哦”了一声,便再没说什么。
他们俩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路边吹风。午夜之后车少了很多,上海的夏夜全是悬铃木里的知了声。
索寻突然对李幼冬说:“今天有个人跟我表白了……也不能算表白吧,就是……”他转头看李幼冬,“你懂的。”
李幼冬那颗被酒精泡发了的脑子没转过来,还是下意识地应声:“昂?”
索寻看着马路,继续说:“一个品牌甲方,人还挺好的。就是有点儿……full of himself.”
李幼冬反应过来了,从胸腔里发出了十分豪壮的狂笑,一边狂笑一边锤索寻的肩。索寻也没躲,任她发癫。李幼冬笑得眼泪都出来,自己揩了揩,喘了两口气才道:“我才不会去跟安德烈传话呢,你死心吧!”
索寻闻言也只是笑,转头看着她:“不是为了这个。”
“那跟我讲干嘛?”
索寻:“我也没人可以讲啊。”
李幼冬便看他,嘴一撇,像是要哭。然后她扑上来,抱着索寻的肩膀,把头靠在了他肩上。索寻握住了她的手腕,头凑过去,轻轻地跟她挨了一下。
“谢谢你哦。”李幼冬轻声道,“阿索,你真好。”
索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了一下。
“你也不要再生安德烈的气啦。”李幼冬继续道,“他就是那种‘弱联系’的人,当年我到上海,他留在北京,我们也是好几年没怎么联络。可是后来他一到上海,我们不就又很好了吗?”
索寻:“人跟人之间不是这样的。就算不在身边,朋友需要的时候怎么能不闻不问?”
“他没有不闻不问啊,”李幼冬笑了,“可是他能帮我什么呢?”
索寻一时无言以对,李幼冬坐直了身子,从包里抽出了烟,点上猛嘬了一口,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头发。
“很多事情只能自己面对,我跟他交情再好,也只是朋友。”她把烟吐出来,看着索寻笑,“你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对他来说都一样。”索寻看着马路上一辆飞驰过去的车,像是用力想要证明什么一样,突然道,“他说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是我跟他一起住了一年半,从来没见他跟他奶奶打过一个电话……”
李幼冬意外地往后仰了仰上半身:“他没跟你说过?”
索寻转头看她:“说什么?”
“他奶奶啊。”李幼冬把烟踩灭,“老人家有阿兹海默……”
李幼冬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一辆跑车呼啸着过去,引擎的声音淹没了她的话语。
“……早就已经认不出他了。”
作者有话说:
P.S 李幼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被Bridge拉黑了,旁人也更不知道。大刊把小模拉黑不会特意通知,而她又没有重要到有人去传小话。从李幼冬的视角来看就是某一段时间突然很难找活儿,无力又迷茫的感觉。
🔒第31章
“Andre.Hi.”
“卧槽。”
索寻的手指深深地插在自己的头发里, 用力捋了几下,说不清捋的是头发还是情绪。半天还是只有这两个字:“卧槽。”
李幼冬很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索寻转头看她,眼里是更多的不能理解:“阿兹海默是绝症吧?”
“呃……”李幼冬犹豫了一下, 不怎么确定的样子,“是……吧?”
索寻站了起来:“那他还跑巴黎去?!”
就在半分钟以前他还觉得安德烈只是薄情, 现在他已经变成了遗弃病重老人的畜生, 值得上社会新闻的那种。
李幼冬愣了一下,自己也反应过来这个话好像说得有哪里不对。
“不是不是……”李幼冬给安德烈找补, “他奶奶的疗养和医药费都是安德烈在付啊!他爸的情况你也知道, 他要是不出来赚钱,留在老家他奶奶不是更没几年活头了?”
“那就留在上海工作啊!”索寻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隔空跟安德烈吵架似的, “哪有这样直接把老人往疗养院一扔就完事儿了的!万一护工虐待她怎么办?”
“不会啊,”李幼冬也懵了,“在疗养院照顾他奶奶的是他亲妈呀!”
索寻被李幼冬这一个又一个的重磅消息轰得险些没站稳,特别困惑地看着她,然后自己琢磨了一会儿, 又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了。
“他妈妈不是……”索寻放低了声音, 自己也不太确定,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吗?”
李幼冬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哦……他这个也没跟你说。”
索寻转头给了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李幼冬生生让他看了一个激灵。
“哎呀他家里的事情也是真的蛮狗血的, 他可能不太爱提这些吧,我怎么跟你说呢?”李幼冬挠挠头,有点儿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意思,不知不觉就忘了自己穿的是条短裙, 大大咧咧地岔着腿坐在路边, “他有一年不是让他爸逼得回老家好长一段时间吗?得亏他回去了一趟, 不然他爸那个畜生,根本都没发现老太太哪儿不对,还是他察觉了,带着老太太去医院检查的。就那个,阿兹海默,不是早期的时候是会糊涂,但是几十年前的事儿反而记得特牢吗?”
索寻哪里知道阿兹海默的具体症状,只能先跟着点头:“然后呢?”
“然后老太太那会儿就时好时坏的,一直念着要去西安找他妈妈……”
“谁的妈妈?”
“安德烈的妈妈呀!”李幼冬说来劲儿了,顺手在索寻大腿上猛拍了一记,“然后安德烈才知道,他妈妈当年走是走了,其实也舍不得他,每个月都偷偷地给他奶奶寄钱。所以他奶奶知道,他妈妈没跑远,就在西安。但是吧……可能他妈妈一个人在外头也不容易,没几年钱就断了,也没音讯了。他奶奶还没糊涂的时候呢,就把这事儿埋心里,咬咬牙自己把安德烈带大了。可是脑子一糊涂了吧,这事儿就又记挂上了……”
索寻听得入神:“然后他去找了?”
“找了呀!”李幼冬点头,“找着了!不然怎么把老太太送西安的疗养院了呢?”
索寻噎了一下,安德烈说这事儿的时候他还真没多想,毕竟这个行动看上去很合理——西安医疗资源更好,离安德烈那个赌鬼老子也远。谁还能想到背后还有这一出?
索寻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
李幼冬便愁肠百结地叹了口气:“他有心结嘛,不可能原谅他妈,又没办法真的怪她。就不提呗。他妈妈其实过得也不好,后来又嫁了个人,不过当初跑出去的时候离婚手续就没办,就只能跟人家非法同居着……”
索寻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他爸妈竟然还是合法夫妻?”
“哎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广大的十八线小县城这种事儿多了!”李幼冬不耐烦地摆手,觉得索寻干扰了她讲述的节奏,“后来那老头儿也是病了还是死了,不记得了……他妈妈跟人家的子女又没感情,这下好了,落得个无依无靠的,得亏安德烈又找到她了——嘿,结果她不认,牛吧?看见安德烈那张脸就哭,说他害了她一辈子。这都什么几把事儿啊……”
索寻已经完全不知道能用什么反应来应对,唯一能想到的竟然是……安德烈跟她说得也太细致了吧!
李幼冬十分满意地看着他的表情,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阿索,你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她撩了撩头发,又抽出一根烟来,“就是有的时候太讲礼貌了。要是安德烈在这儿,摆个忧郁小王子的脸,表达一下‘我不想提这些伤心事了’,你马上就一个字都不好意思问下去了。”
索寻:“……”
竟然无法反驳。
其实他并不是“讲礼貌”,拍纪录片的时候面对受访者,索寻也需要动用一些刨根究底的精神——但那个过程一直都让索寻感到很不舒服,所以,确实。如果是安德烈在这里,他一定问不下去。
李幼冬笑起来,喷出一口烟:“我这人没素质。深切同情也得等我全问出来以后再同情。”
这个索寻相信。她就是这么把他和安德烈的事儿全套出来的。
“所以……”索寻忽略了她的话,“安德烈就让他妈妈在西安照顾他奶奶?”
“嗐,是他妈妈主动提出来的。”李幼冬摇摇头,“他妈妈本来就是在给人做护工谋生的,照顾自己家里人总比照顾陌生人舒服不是?再说他奶奶作为婆婆,够可以的了,儿媳妇跑了还替她瞒了这么多年,这么安排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不打电话多正常啊,他奶奶又不认识他了,跟他妈又没什么话好说的……我估摸着就是定期报两句平安,他知道就完事儿了。反正呢,俩人这两年都是靠安德烈养着,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可能要等老太太真的不行了的时候,他再回来送一送吧。”
索寻找不出话来,哽了好一会儿,觉得胸口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
“没想到吧?他那张进口的脸,背后全都是咱本土原汁原味的家长里短。”李幼冬看着他笑,吸一口烟,再喷出来,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都说老天爷赏他饭吃,他太适合干我们这行了。就他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态度,有的时候我都想抽他……但你别说我们这样的了,看看有几个纯血的白人能长到他那么好看的。你不用他,后面有的是人排着队地要舔他。我对他那是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索寻还是没说话,满脑子想着李幼冬之前的那句话——他妈妈也不认他。这张“老天爷赏的”脸,这张“有的是人排着队地来舔”的脸。
索寻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想过问一问安德烈小时候。除了爸爸不喜欢他,跟着奶奶长大,还有别的吗?他会因为长得不一样,在学校里被别人欺负吗?
李幼冬还在喋喋不休:“所以综合来看,他竟然没有长成什么变态连环杀手,最大的毛病也就是不爱聊微信……诶?阿索?”
索寻站了起来,一副准备走的样子。李幼冬茫然地抬着头:“你不是来接我的吗?”
哦,对,还有这茬。
索寻回过头,皱着眉看李幼冬:“看你酒醒得差不多了。”
李幼冬:“?”
索寻转头就走:“自己打车吧!”
他没管李幼冬在他身后喊了什么,顺着回家的方向走远了。刚才以为李幼冬又喝得不省人事了,索寻来得比较着急,是打的车,其实一般情况下他喜欢步行。Reveal离他家不远不近,走路也得走半个小时,索寻倒是很喜欢这种在街头漫步的悠闲。因为跟赵朔很熟,这里几乎就成了他的“据点”,这条路他不知道跟安德烈一起走过多少次。索寻一边走一边打开手机里的邮箱,他和安德烈的通信还停留在不久之前,安德烈问他被人绑走有没有事,索寻很冷淡地回复他没事,安德烈就再没回信了。石膏覆盖了他半个手掌,手指还是灵活的,就是不方便端着手机。索寻别别扭扭地写下了一个“Andre”,突然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他总不能隔了这么长时间又兴师问罪,本来人家好像就没什么必要跟他讲——再说他也没怎么问过。
索寻在街头停了一会儿,又往上翻,看了看自己上一封回复邮件的语气,琢磨了一下,干脆退出去,点了一下“写新邮件”。
“Andre. Hi.”
安德烈回过头,看到另一个男模快走了两步,跑过来搭住了他的肩膀。安德烈不太确定他是哪国的,看肤色可能是靠地中海附近的人,反正法语说得不像法语,英语说得也不像英语。安德烈礼貌地作出一个倾听的姿势,其实根本一个词都没抓住,然后就看到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要拍自拍。安德烈配合地露出一个搞怪的笑容,对方开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跑开了。
安德烈收起笑容,背上自己的包,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了手机。Instagram马上显示有人标记了他,果然是刚才那个男模。下午一场秀的功夫,对方发了大概有十七八条的图和视频,每一条都写了满满一屏幕的标签。安德烈熟练地回复了一排emoji,点开对方头像回关,就算完成了这场社交任务。索寻的邮件就是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手指比他的反应更快,已经点开了屏幕上方跳出来的横幅。安德烈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索寻的信写得不短,安德烈站在路边一目十行,两下都没翻到底,每个字都从他眼底划过去,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于是安德烈又绕回去,从头开始认真地再读一遍。他上一封信问了索寻这个“绑架”到底是怎么回事,索寻回得简短又冷淡。现在索寻好像决定当做上一封信不存在,重新回答了一遍他的问题。他的受访对象叫东苔,意外地是,竟然还是展言的朋友。听起来是个很复杂又很凑巧的故事,索寻讲得很有条理,有点像以前他脑子里有什么新故事的想法,在微信上给安德烈发长篇大论的梗概的时候。安德烈干脆停下了脚步,靠在了另一家奢侈品店门口的橱窗前,专注地读下去。
事情解决了。索寻在信里总结,展言把东苔带去了北京,东苔以后会在展言身边工作,这意味着就算他没有把拍摄东苔的资料交给金妈,也要顾忌东苔的自述对展言可能造成的影响。到这个份上,这个项目已经进行不下去了,放弃是唯一的选择。索寻坦诚,其实他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件事比他想象的要难得多,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也恐怖得多。
比起最后成片,他更希望看到东苔过上更好的生活。
就是手受伤了。信里附了一张照片,应该是现拍的,昏暗的路灯下面一只打着石膏的手。安德烈皱紧了眉头,点进去放大看,石膏像一个怪异的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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