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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CU-第二季(青容)


“下面那个,看不出来?”
杨朔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哦对了,穆主任也是。”
他如愿看到了一些不解和惊讶的神色。
“这真的是我没想到的,穆主任看起来这么高傲……”杨朔想象得出他下半句想说什么,但他没说,反而直视杨朔的眼睛,“小杨主任,我原本不怎么喜欢你,但现在很有兴趣。”
“可拉倒吧!你可别对我有兴趣!”
两人就这么笑开了。
见杨亚桐笑得有些无奈,杨朔感觉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断然拒绝实在有些不礼貌,于是假装随意地换了个话题:“所以,你之前的男朋友,也是医院里认识的?”
“对,脑科医院的,精神科,我实习那会儿的带教老师。”
“哦!怪不得你第一次病例分析会,就说是精神方面的,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分手呢?”
“打不过他。”
“啊?”杨朔见他一本正经,以为这是段掺杂着暴力的惨痛情史。
“开玩笑的。我们俩,脾气都不是太好,经常吵架,吵急了就容易动手,我肯定是打不过他的,他每天都控制什么样的病人……”他低头苦笑,“不过这也不是主因,分手的原因是我不想读精神科的研究生,我想报儿科,他觉得我是在找一个离开他的契机。唉,总之……没谈拢,分了。”
杨朔哑然失笑,并不是因为这事儿本身有多好笑,而是面前这年轻人一脸严肃开玩笑的样子,让他感慨这人不愧是穆之南的学生,连表情上的波澜不惊都学到了,他问:“你是不是对你的老师有什么情结?”
“呃……有可能吧,我很容易喜欢上能让我崇拜的人。”
“穆之南让你崇拜?”
“对啊,老师他技术精湛,和他在一起工作很有安全感。我本科实习的时候虽然没跟过他,但听说过,他还是个很有才华的人。”
“才刚走出上一段的情伤转眼就喜欢别人,啧啧啧,见异思迁够快的啊小伙子!”
“我不是。我是……”杨亚桐迟疑道,“分开这段时间,其实搞不清楚对他是惦念还是怨恨,但我知道我没办法继续和那样的人在一起。后来到了儿外,老师很温和,我没见过情绪这么稳定的人。”
杨朔想了想:“其实也不是太稳定,他平时……小脾气还是有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像一棵树,肆意张开的枝干戳进了杨亚桐心里。

第14章 通力合作
初春的南方,天气湿冷,穆之南躺在杨朔怀里,失神地望着窗外,窗户上被雾气蒙起来的那一半,反射着外面的灯光,不知是眼睛太累还是暖气太足,总觉得那团光在摇曳,昏昏欲睡之际,听到有个声音说:“哎,问你个事儿。”
他睁开了眼:“嗯?”
“你和我……呃,在床上这个活动,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适应,或者,别的想法?”
穆之南不解:“这种总结归纳的事儿,你现在才问,不觉得有点晚了么?咱俩又不是第一次。”
“不是,我的意思是……哎我就直说了吧,要不我给你上?”
“不要。为什么?”
这问题把他问住了。杨朔不能说是因为之前和杨亚桐聊到这个话题,也不能说这是他一直没敢直言,实际已经盘亘在心中很久的事。他自己并不觉得位置是重要的,如果当初穆之南要求,他也心甘情愿接受下面这个身份,这只是两个人的性生活采取的方式,无关荣辱。
但他的坚定被杨亚桐撞乱了一个角,塌了一个缺口。
他支支吾吾:“我就是,怕你觉得这样……不够爷们儿。”
“我不这样想,平时工作已经很累了,体力活还是你做比较好。”
“啊?”
“现在就很不错啊,事前准备事后处理都是你做,我只需要享受就好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像爷的事儿么?”
杨朔无言以对。
“穆之南,你还说你家不是贵族,我觉得你基因里就遗传到了纨绔的做派!连这种事都不想受累,您啊,可真会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需要两个人通力合作,我们俩合作很愉快。”穆之南懒得动弹,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哎?以前真没觉得,被你这么一说还挺像家里有个小厮全方位伺候着。”
“是!这位爷,不对,皇上您还有什么吩咐,没事儿我就先退下了。”
“跪安吧。”
这天,穆之南刚下手术,便迎来了一位访客,儿童医院胸心外科主任梁一成,带来了一个病例,10岁女童,四年前开始频繁入院治疗,当地医院诊断囊性纤维化、变应性支气管肺曲霉菌病,住院期间一直采用抗感染等对症治疗。这次转入儿童医院,是因为反复出现呼吸困难、呼吸衰竭,肺功能进行性下降,梁主任建议做双肺移植手术,到这里寻求合作。
介绍完情况,他问:“穆之南,怎么说?”
穆之南有些疑惑:“做其实也能做,但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不在你们医院做?我去一趟也行啊。”
他学着穆之南的语气:“做其实也能做,但我看中了你们医院的PICU。你也知道,肺移植做起来没什么问题,关键是术后的排异反应和感染,跟你说实话,我们的PICU没怎么接触过双肺移植的病例,但我听说你们这儿有约翰霍普金斯的大神。所以,要不要联手?”
他提供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穆之南说好。
梁主任这样安排算是考虑相当周全。囊性纤维化是一种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疾病,国内病例并不多,但常见于高加索人种,所以国外的经验相对丰富很多,他看中了杨朔的术后诊疗经验。
见到远远走来的杨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穆之南一眼,然后伸出右手:“小杨主任,梁一成,咱们见过。”
穆之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两个人互相打了招呼就开始谈天说地,梁一成是出了名的爱热闹善交际,一个病例分析会,他们俩你来我往,交流起来默契十足。
介绍完外科的部分,轮到杨朔,这其实是个临时性的病例分析,但他好像已经准备了很多天似的,熟练地从电脑里翻出各种肺移植术后资料:相关论文数据、他经手过的病例、检查结果、病程记录、出院随访和死亡分析等等一应俱全。
学生们都感觉上了一堂大课,李靖飞速记笔记,记不下来凑过去看杨亚桐的本子,嘟囔了一句:“好想要小杨主任那个文件夹啊!”
整个会开下来,穆之南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只划拉着电脑屏幕,偶尔给李靖杨亚桐发几个他们提到的相关资料,几乎让人忽略了他也是手术的参与者之一。到了会议的最后,几个学生提出的问题被解答完毕,他举了一下手:“小杨主任,我想帮我学生要你那些资料。”
杨朔笑道:“好,待会儿传到儿科共享文件夹里。”
梁一成也跟着凑热闹:“也发我一份。”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科室内部资料,外院的不给。”
临近下班,梁主任提议请他俩吃饭,被穆之南拒绝。
“算了吧,手术完成之后再吃。”他说。
“哎,我跟小杨主任一见如故,大家一起聊一聊嘛,别这么不合群,咱俩也叙叙旧。”
穆之南手一抬:“别,我和你没有什么旧可叙。”
杨朔在旁边看这场面,他俩的关系似乎都是梁主任一厢情愿的热情,平时也很少听到穆之南谈论自己的同学或者学生生涯,除了偶尔在开会时遇到ICU的裴主任,而裴主任本身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位儿童医院的主任则不同。杨朔问:“你们,大学同班么?”
“当然,本科一个班,研究生一个专业,我们俩啊,就是相爱相杀的关系。”
穆之南一脸的嫌弃:“滚,要点儿脸好么,谁跟你相爱!你是在云南吃了有毒的蘑菇产生幻觉了么?”
“还说不爱我?我去云南你还惦记着!”
“不想知道也不行啊,谁天天在同学群里发当地媒体采访片段的,人家孔雀之乡的孔雀都没你这么花枝招展吧。”
“哈哈!穆之南,嘴还是这么毒,一点儿没变。哎你平时这么说话,病人家属还有你学生怎么受得了的,不得天天投诉你。”
“梁一成,我对讨厌的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所以你应该反省自己。”
梁一成说不过他,也不继续抬杠了,反而低声问杨朔:“哎,你怎么受得了这脾气的?”
杨朔饶有兴趣地看戏,看难得说这么多话的穆之南,就像和他一起经历了大学时代一般,看他有一点傲慢,刻意的不屑,又带着独属于老朋友之间情感联系的对话,沉浸在插科打诨的气氛里,以至于梁一成突然问他,他反应了一下才故意说:“他对我也不这样啊,可温柔了。”
“切!”
第一季度结束后的死亡病例分析会,要求各科室安排部分学生参加,
杨朔在白大褂里面打了一个黑灰色的领带,不苟言笑,气氛庄重,看得出日常还保留一些西方社会的仪式感。
甫一上台,他先是对着屏幕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开始介绍病例。他说这是个特别的病人,是他回国以来,第一例父母主动捐献小朋友的遗体的案例,他对此非常感激。
丹丹小朋友患有社区获得性肺炎,而这种疾病的病原谱多种多样,尤其是重症肺炎的病原学诊断,目前仍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领域,由于缺乏精确的数据和实验室资料,使得临床医师对重症肺炎病原学的了解十分有限。在实际诊疗过程中,常用的微生物检查并不能反映肺炎病原学的真实情况,反而是死亡患儿肺组织标本的病原学检测,是获得准确数据的最好方法。
他对这个病例分析得很细致,除了病例病情和死亡原因之外,他还总结了一些诊疗方面的经验和不足,讲完了过分冰冷的病例分析之后,杨朔语调一转:
“除此之外,还想说几件关于丹丹小朋友的事,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父母决定不再给她进行徒劳的抢救,他们带着孩子在安宁病房玩了两天。我送他们过去的,那个时候,丹丹已经没办法睁开眼睛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她妈妈就在她耳边给她描述她看到的一切,抱着她玩滑梯,走吊桥,让她听树林里的虫鸣鸟叫,说不要怕,说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很美很安静。”
“那天晚上,丹丹父母来找我,说他们打算捐出孩子的遗体做医学研究,我很感激也很想接受,但还是觉得,孩子还那么小……”杨朔深吸一口气,侧过头用力皱了皱眉,接着说,“但她的爸爸妈妈说,他们今天感受到了孩子是快乐的。”
“她和其他小姑娘一样爱美。丹丹过世后,他们拿到我们摄影师拍的照片,妈妈说很美,她穿着为过生日准备的纱裙,抱着她最爱的小浣熊公仔,闭着眼睛,但嘴角微微扬起,是做着美梦的样子。”
“我想我会记得她很久,记得她爱笑,爱吃蛋挞和薯条。”
他讲述的声音里有一层薄薄的伤感,不是装作沉痛,而是发自内心的悲悯,而他对患儿和家属的感谢也非常真诚。原本这就是个普通的死亡病例讨论会,杨朔却额外多说了几句话,他对着女孩照片深深鞠躬的样子让杨亚桐突然理解了穆之南的感情,小杨主任在专业领域里的光彩和丝毫不伪善的责任感,很值得尊敬很值得爱。
“确实是个很棒的人和很成功的医生。”杨亚桐这样想,也顺便理解了每一批去PICU的实习生经受过的雷霆暴击,大概只有在这样严苛的要求下,才能使医者无愧,生者无憾。
春分的雨落在竹林里,新生的笋挂着小颗小颗的泪,浅山的花开了,无声地,哀悼所失。

第15章 职业暴露
穆常宁回国已好几个月,她从没单独跟穆之南有什么交流,除了工作交接,名字出现在同一个病历上。穆之南也不主动找她,杨朔有时候会在儿科聚餐时喊她一起去,穆常宁也不太想参加,毕竟不在同一个科室,而她在医院也从不提及和穆之南的关系。说好是同事,但居然比普通同事更为生疏。
她初到产科这几个月过得也并不轻松。
同样都是在国外受的高等教育,穆常宁和杨朔风格明显不同。杨朔是传说中的除了对着树不说话,其他什么人都能聊,她则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偶尔着急还会冒出两句英文,显得更加不合群。
她对这样的情况深表困惑。从小到大虽说不是什么特别耀眼的明星学生,但总还是有不少好朋友的,邻居、同学、工作之后的同事们,从未刻意疏远过她,但不知为什么,工作时间以外,除了科主任和护士长,几乎没人跟她主动交流。
穆常宁就这样每天独来独往,按时上班按点下班,不参加也没人邀请她参加科室里的活动,偶尔能在走廊或食堂遇到那个,原本应该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人,却只是点个头,做一种意念层面的交流。
这种半封闭的状态在一个去急诊接产妇的上午结束了。
一位急产产妇被送来医院,来不及去产房,只能在急诊接生,由于宫缩力度太强又太快,导致产后出血,混乱中,缝合的针划伤了穆常宁的手。
她没在意,准备去换双手套,但护士小高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快去处理一下,产妇梅毒阳性。”
小高请了别的护士来帮忙,自己拉着穆常宁找了一间清创室,用了点力气帮她挤伤口的血,一边挤还一边念叨“没事的,别担心,伤口很小,别怕”之类的,挤到她几乎察觉不到指尖的痛感。
“应该,差不多了吧。”穆常宁说。
“对,来消毒。”
穆常宁见小高恨不得把那一罐子碘伏都涂到她手指上,笑了笑:“小高姐,我觉得这样应该可以了。”
“唉,愁死我了。”小高摊在椅子上,“你可不能出事啊,咱们科好不容易来一高学历人才,可宝贝着呢。”
“我哪是什么人才,咱们不都一样的么?这就是我运气不好,可能因为早晨吃了俩梅干菜包子,有点倒霉。”
小高苦笑:“你这个笑话可真够冷的。”
穆常宁在注射室打了一针青霉素,刚一出门,遇到穆之南。
“哎,你在这儿干嘛?”
她心头一软,但同时又立刻陷入一种迷惑的沉默。
她特别想告诉穆之南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的担忧,但这个人又实在有些陌生,她又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说我有点怕,她说不出口,心跳得厉害,比刚才消毒打针时还厉害,但看着他那张沉静的脸,自己的唐突似乎那么不合时宜,于是突然生出一种不想对他示弱的倔强,答道:“没事,找人。”
穆之南“噢”了一声就走了,她的委屈后知后觉地冒出了头。
回到科室,俞主任和护士长都过来找她,说要上报职业暴露之类的事,护士们都围过来安慰,说别担心,血清滴度不是太高,传染性没那么强,咱们先用青霉素阻断,之后再复查。
在这之前,她自己也劝自己说问题不大,但这么多同事一起来关心,加上急诊穆之南那匆匆而过一句话……穆常宁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
小高冲过来抱她,由于个子矮了一截,只能环抱住她的腰,抚摸她的背:“别哭别哭,真没事的,我们遇到好多次了,处理及时都没中招。”
“是啊常宁,别怕。”护士长也说。
闫医生更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事儿怪我,当时太乱了,应该我来缝合的,常宁是帮我……”
众人的关切让她心情平复很多,其实也不是只因为担心感染,穆之南的态度才是她伤心的源头,她擦了擦眼泪,弯起眼睛展示出一个湿漉漉的笑容:“我知道,我没事,就是——”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忙了一上午,有点饿了。”
“走走走,赶紧去食堂吃饭,看把孩子饿的。”
“我这儿有红豆饼。”另一个小护士说着,直接给她塞进嘴里。
穆常宁一口咬下去,红豆馅温润的甜就在嘴里舒展开来。
穆常宁这天下班,第一次参加同事聚餐,看上去像是特意为了她安排的,大家变着法儿让她玩得开心。产科多是女医生,和护士们一起,是个吵吵嚷嚷热闹无比的聚会,她也跟着笑跟着闹,这大概就是一种归属了。
气氛一到,女孩们的话就很容易说开来。她们说常宁来了科室,虽然是她们中的一员,但又好像若即若离,让人敬而远之,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她相处;又说,大家都知道她是穆之南的妹妹,一个关系并不密切的家人,加上这一层的尴尬,没人敢主动和她交往;再后来,一旦客气成了习惯,就很难打破局面,直到今天,她们眼里那个冷静沉稳的女孩突然遇到这种事,把脆弱和委屈平铺在她们面前,穆常宁三个字突然就变得立体和真实,不再是传言中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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