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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CU-第二季(青容)


杨朔笑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个AI。”
“小杨主任,过目不忘可能就是说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完就记得了,而且会一直记得,你现在把我内外妇儿所有教科书都烧了,我都还记得。”
白礼郃笑笑:“了不起!但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尤其是不要在实习生面前,会有人嫉妒你的。”
杨亚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呵,没人会嫉妒我,这并不是好事,什么都忘不掉,是一种诅咒。”
保健中心组建的过程中,有一天,人事科的邮箱里收到一封求职信。来自一个住院很久之后去世患儿的妈妈:
“有很长时间,我没办法看到有关六附院的消息,因为两年前的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的女儿离开了我。她在7年的生命中,只度过了健康快乐的两年半,之后频繁出入医院,由于免疫力低下,她没办法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也没办法去上幼儿园,小儿内科的医生护士们都对我们很好,但我们的努力还是没能留住她。
在她长时间住院的时候,除了担心她的病情,我也会想很多,想她没上过幼儿园,以后上小学能不能顺利融入集体,想她因为眼睛不好没看过动画片,会不会和同学们聊不到一起去,想我们只顾得上给她治病,忽略了她的启蒙教育,会不会成绩很差……而这些,在那年冬天就突然全都不用再担忧了。
我甚至有时候会在匆忙赶路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脚步,就站在路边看天、看树、看河流、看行人,因为再也不用急着去医院了。
经历过人世间最痛的悲伤,我想,此生再也不会开心起来了,但那天,我随手点开,发现了这个招聘信息,突然心里涌上了一层微光,有个小小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
写了好多无关的话,对不起。
附上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我很希望能参与幼儿园的工作,我对照顾小朋友以及照顾病人都很有经验,最关键的是,我想要尽力帮助像我女儿一样长期住院的小朋友,以及他们的家长。这条路很艰难,人总是需要在即将倒下的时候有人搀扶一把的,即使只是一张薄毯,也能在寒冬里增加一些温暖。”

第53章 枝节横生
这天下午,穆之南在院长办公室喝了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茶,出乎意料的,气氛还算不错,把离职的事情谈完,又聊了些闲话,院长还提到,前些年有位朋友说送他一幅画,拿来一看居然是穆之南的。听说是七尺红梅,穆之南说:“艺术馆卖出去的,价格我就不说了,只能说您这位朋友很看重您。”
从穆之南坐着的角度,正巧能看到洗手池上的大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头发,今天早晨出门之前,杨朔还特意帮他抓了几把,学着发型师的样子拧一拧揪一揪,他们还开玩笑说结婚都没搞成这样。他原本是斜靠着的,此时坐直了身子,一张脸,说不清高兴还是不高兴,兴奋还是离愁别绪的脸,就出现在了镜子里。
怎么还有些负疚感写在脸上呢,这样随便哪位老师,院长、老杨,甚至陈百川来拉他一把,他就丢盔弃甲认命留下了。不行,他对着镜子里那张脸勉力抬了抬嘴角,扬了扬眉毛,故作轻松。
齐院长笑道:“离职这么高兴呐,还挤眉弄眼的,从来没见你有过这么生动的表情。”
穆之南也笑:“可能不需要再装作很有责任感的样子了,如释重负。”
“我最后提个条件。”
他心里一惊:“您不是同意了么?”
“把那个‘德’字留下吧,当做临别礼物。”
穆之南失笑:“好。”
穆之南定在本月底离开从业十年的医院,之所以安排在两周之后,是因为一场义诊活动,和儿童医院心胸外科联手,为经济欠发达的西部高原地区0-16岁的孩子,进行先心病筛查及救治工作,第一批符合条件的患儿将在周末乘专机到东海。
穆之南答应完成最后一批心脏手术,在职业生涯的结尾和梁一成这个亦敌亦友的同学合作,也算是另一种有始有终。
这个时候,他居然有些留恋手术室。他喜欢7号,不只是距离更衣室最近,也是他第一次主刀的房间,但平时总是排不到,碰巧排到了,他那一整天心情都不错。
当晚下班到家,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抬头后仰,长舒一口气,动作之同步让他们两个笑出了声。
杨朔问:“尘埃落定。你的心情,有没有轻松一些?”
明明是很简单一句话,穆之南却感觉有一根羽毛挠了挠他的心,他起身拉起杨朔:“来。”
“去哪?”
穆之南不回答,只拉着他往卧室走。
被推倒在床上,被压在身上亲吻,杨朔都还是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招架这场来路不明的情欲。
房间里像是凭空营造出了一个夏天。
杨朔躺回枕头上,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来,这是他常用的,专业运动员的调整方式,果然,疲惫感消失大半,顿时感觉自己还能大战八百个回合。但身边那个人全身都透着倦意,呼吸已经没办法急促起来,只剩下轻微的叹息,正当杨朔以为他动弹不得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腰间,向下滑行,微凉、湿润,如同一条蛇。
他一把按住:“干嘛?”
“再来一次。”
“宝贝儿,不要了吧……”
穆之南加重鼻息,哼了一声:“是谁动不动就大放厥词,说要折腾我一夜的?”
“三次了穆之南,你这样不行。”
“你不行还是我不行?”
“你啊!是谁上午做了个连台下午就起不来直接挂水的?”
穆之南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眼神里浮出一丝被激怒的凶狠,却也不是彻底的硬气,反而有些羞愤的意味,很是诱人。
杨朔有一瞬间的兴奋:“怎么你终于想上了我了?”随即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状态,嘴角微微一抬,“可你这……怕是有心无力吧。”
穆之南眉头一皱,恼羞成怒,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杨朔假装挣扎着求饶:“是我不行我不行,太累了你饶了我好不好,我已经快要精尽人亡了,求兄台您放我一马……”
穆之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一松,趴在他身上,肩膀抖着继续笑,想忍又忍不住,越是强迫自己不要笑,越停不了,笑到杨朔感觉到可疑,甚至毛骨悚然的时候才停下。
“杨朔——”他的笑容倏地不见了,“我舍不得。”
他的头有些累到极致的眩晕,眼睛酸疼,拿起杨朔的一只手盖在自己脸上,在黑暗里说:“怎么想怎么舍不得,满脑子都是第一天穿上白大褂跟老杨查房的情景,手里握着笔和本子,紧张到不知道该跟病人说什么;第一次主刀,老杨说我可以,师兄也说我没问题,还是紧张,洗手的时候还在抖,但是站在台上突然就好了,眼里只有手术视野那一小块地方,下了台刷手服都能拧出水来……杨朔,那些痊愈出院的孩子,他们的家长们,情真意切地感激过我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他们的样子了……”
“杨朔,我的脑子控制不住地冒出来这些念头,太乱了,太累了,我想跟你做到昏死过去不愿意再想了……”
杨朔一怔,感觉到手心湿了一块,竟有些烫。
情绪过于稳定的人,总有一些不近人情的孤傲,显得不那么可爱鲜活,可杨朔的心被这一点点的烫紧紧攥了一把,他宁愿穆之南不可爱。情绪起伏过大对一个习惯了冷静的人来说,是一段自我折磨的过程。
穆之南这些天上班,明显有一种养了只粘人宠物的感觉,杨亚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以前他也是跟着,但没跟得这么紧,穆之南偶尔停下或者转身甚至都能踩到他的脚,彼此都很不适应。
而他们两个分明都是很注重距离感的人。
穆之南在又一次停下脚步被杨亚桐撞上来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推了半米:“这样,保持这个距离。”
“老师我不是——”
“我知道。其实我做这个决定,感觉特别对不起你,你是我带的第一个学生,之前还跟李靖开玩笑说他只能算半个,现在连你……我真的特别想把你带到顺利毕业的那天。”
杨亚桐说:“可您不是说学校的教学工作还会继续的么?”
“是啊,但临床上,只能把你交给别人了。不过你放心,程春和会帮忙,刘主任也特别欣赏你,她说你是个可造之材,有信心把你培养成另一个我。”
“是么……”杨亚桐低头笑,“可我觉得自己跟您没法比。”
“现在当然是天差地别,但以后,用不了多久——”穆之南低头盯着他的眼睛,“亚桐,虽然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你不是最好的那个,但我停下来了,将来,你一定可以超越我。我从不说没把握的话,这一句你要记得。”
杨亚桐点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认下这句话,可能老师的压迫感太强,不得不承认。他追问了一句:“要……多少年才行?”
“你从现在开始拼命往前跑,会比我用的时间短。”穆之南抬手看了一下表,“走吧,去19楼开会,先把义诊活动做好。”
先心病的义诊活动名叫“重获‘心’生”,穆之南听到这个名字就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滥大街的俗气标题,找个貌似和“心”相关联的词,也不管合不合适,先用上再说。他无端觉得这种迎合大众的举动,八成应该是那个白姓学长想出来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场活动做得很是高调,提前联系好媒体,白礼郃亲自去接机并接受采访,出发之前还客气了一下,问穆之南和梁一成要不要去,穆之南自不必说,这种抛头露面的事能躲则躲,但出乎意料地,梁一成也说不去。
他们都知道,白礼郃想要往上走,需要这样的机会。
当地天气不好,航班推迟了五个多小时,等他们落地,已接近午夜,白礼郃接到了一群疲惫的大人和昏昏欲睡的孩子。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在机场强打精神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便坐上了回市区的大巴。
入了夜,车厢内外都寂然无声,大多数孩子倚着父母的怀抱入睡,少数还没睡的,也不说话,只兴奋地看着窗外。此时,本应该平静的夜幕,被一阵轰鸣声,由远及近地划破了,像手术的第一刀。
几辆跑车在高速上飞驰,噪音在夜里被放大数倍,疯狂地穿梭,随心所欲地变道,终于在即将下高速的匝道上,撞上了满载患病儿童的大巴车。
这辆跑车在相撞的同时迅速失去平衡,被弹起,腾空翻了几圈,大巴车躲闪不及,猛地转了个弯,撞上护栏,直接翻下匝道,整辆车几乎垂直着栽在桥下。
随着两声巨响,被打破的宁静重回人间,几秒钟的死寂之后,尖叫声和哭喊声才陆续从车厢里传出来。

第54章 尾声
医生们到达现场时,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停了一排,警灯把本应是墨色的天照成了红蓝两色,他们带着各自的急救箱向大巴车跑去。
万幸的是,撞车的地方距离匝道末端已经不远,现场看上去惊悚,但几乎都是皮外伤,只有少数几个孩子情况危急。
急救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梁一成走到穆之南身边,问:“哎你们白主任呢?”
众人这才发现,白礼郃并没有参与现场救治,也没有在被救治的车上,平时话很多,喜欢指点江山,特别有存在感的人,此时竟然不见了。
杨朔心里一惊,想到他会不会在事故发生的时候被甩出车外,于是喊道:“扩大一下搜索范围,还有人没找到。”
这时一位消防员拉住了他:“医生您赶紧过去看一下,车厢里有人重伤。”
随着消防员撬开一个座椅,杨朔一眼便看见压在底下的白礼郃,他极力弓着背,一手撑着身体,护着一个哭得怯生生的小女孩,另一只手压着脖子上的伤口,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似乎还能随着他的呼吸,随着他的心跳,按照某种生命流逝的节奏感,一股一股冒出来。
看见手电筒的光照过来,杨朔出现在视野中,白礼郃居然笑了:
“杨朔,还记不记得,那天……你跟我说,我出场……救小猫。呵,现在我退场,也……救了一只,小猫……”
杨朔奋力向他伸手:“白主任,白主任您先别动,我下去看看。”
“杨朔,你,听我说,我可能坚持不到——”
“你能别这么多废话么!你他妈的天天开会就废话连篇,自己不知道自己啰嗦啊!”
白礼郃又笑了一声,血也随之涌出一股:“呵……这孩子,腿,被压住了,喊消防……”
“知道了!消防就在这儿!马上把你们弄出来。”他微微弯腰,强压着近乎颤抖的声音,咬着牙说,“白礼郃,别以为救了个小孩就是超级英雄,有些账我还没跟你算,你给我撑到医院。你到六附院来折腾这么一圈,不是为了死在这儿的,前面还有院长和校长的位子在等你,你要是敢放弃自己,死在我面前,我和穆之南这辈子都看不起你,听懂了么!”
他听懂了,微阖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白礼郃和小女孩是最后两名被救出大巴车的伤员,立刻被送往医院。杨朔站起身环视四周,救护车少了很多,吊车和拖车等在旁边,准备处理残破不堪的事故车。灯光太刺眼了,他不由得闭了闭眼,随即看到了一个人,近乎踉跄着朝他跑来。
看到他,穆之南支撑身体的那股力量似是突然被抽离,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吸急促。杨朔抓住他的手腕想拉他起来,却反被拽了一把,跪坐在他面前。
穆之南颤抖着手,想要拥抱,但手套还没摘,全是血,只能把手臂架在他肩膀上,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抱他,声音里是难得一见的慌乱,仿佛掉进了一个阴冷潮湿的黑洞,寒意从心底传送到全身:“杨朔,他们都受伤了,他们本来心脏就不好要手术的,又受了外伤……杨朔我不走了,我不能走也不敢走,我走了他们要怎么办……我来的时候还在想,好多小孩子都是第一次坐飞机,一定很开心很兴奋的……我——”
“好了,不说了。”杨朔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抱得很紧,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你想怎么样都好,但你现在先冷静下来,起来,咱们要赶回医院了。”
他捧起穆之南的脸,强迫他直视自己:“你现在,不管辞没辞职,都还是那个技术精湛的小儿外科第一把刀,快走!去救他们。”
事故里受伤最严重的一个男孩已经休克,并出现了急性心衰,穆之南几乎是跑进了手术室,他处理心脏问题,刘肃负责肝脏等脏器的损伤。
他站在洗手台的最左边,洗完手,直起腰一看,老杨、刘肃、程春和、肖潇,眼前这些医生,纵贯小儿外科的历史和未来,似乎感觉到什么,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脸来,格外专注地望着他,穆之南朝他们鞠了一躬,转身走去手术室。
又一次并肩站在台上,刘肃微笑道:“如果你离开了医院,这将是我们俩最后一次的精诚合作了。”她无不惋惜。
这个男孩的右心室有一颗45x31mm的纤维瘤,所幸没有侵犯肺动脉瓣,可以完全切除,手术很顺利,但关闭体外循环后,那颗小小的心脏一动不动。
穆之南屏住呼吸,一滴汗顺着额头滑下来,没来得及被护士擦掉,悄悄滑进眼睛。他不自觉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看到了一下轻微的颤动。不相信似的,他望向监护仪,果然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波动,然后一下、两下、三下,切除肿瘤并修补完好的心脏,按照所有人预期的节律跳动起来。
考卷的最后一道题终于被完美解答。
台上的人长舒一口气,穆之南望向刘肃,刘主任朝他点点头。
“关胸,通知PICU接病人。”穆之南说完这一句,后退一步,像是退出了人生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舞台,这里,他已经站了十年。
手术结束,刘肃在电梯口的长椅上坐下,她弯起指关节揉了揉眉心,几个小时的专注严谨丝丝入扣,劳心费神。手术台上的医生,仿佛只是一个角色,开着上帝视角,没有性别之分,甚至没有躯体与自我。
更衣室的门平稳滑开,穆之南走了出来。
走廊里灯光惨白,在这样的亮度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刘肃看到他面色略有些苍白,微微垂着的肩,仿佛扛着千钧重负,已到了即将坍塌的边缘。看到自己,他立刻直起腰,恢复了器宇不凡的样子,在医院,在人前,被无形的责任感钳制着,坚韧得有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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