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这些人生道理和生活哲理,你应该早点跟我聊的,在我少年或者幼年时期,你作为母亲,应该跟我说说话的。
他突然问:“那些年,你惦念着我么?”
汪清一愣,眼里迅速浮上一层雾:“每时每刻。但是——”
他笑了一声:“没事的妈,我就是随口一问,我没有在记恨什么,你放心。”
穆之南和母亲之间,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彼此都心存芥蒂,他们之间有一笔若隐若现的账,理不清,也不打算彻底清算。母子间的爱并不浅薄,恨也谈不上,大概只能等待漫长岁月过去,重建他们的亲缘关系。
说了些内心里的话,也就不再寒暄,汪清聊到了以后的打算,定居海南,和林叔叔做邻居。
提到错过的昔日恋人,穆之南说:“我特别想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克服内心巨大的遗憾和失望的。”
“年轻时候错过的人,确实是遗憾,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和林叔叔一样能再遇到,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一直维持着好朋友的关系相互陪伴。”
“我以为你会和他真正在一起。”
“没有那么简单。可能以后说不准,但现在不会。妈妈年纪大了,有些事不执着了,就这样随波逐流也很好,心境放松。而且要不要在一起,也要看林叔叔的想法,这个决定也是我们商量着来的,说不定陪伴了一定的时间,自然就在一起生活了,或者在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彼此有什么难以调和的矛盾,并不适合在一起呢。”
“我觉得不会,你们俩都是温和的人,你都能忍耐穆珩域这么多年,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难搞的人类了。”
“哈哈,不要这么说你父亲,虽然,”她低头,忍住笑,“你说的没错。”
“不那么执着。”穆之南又念了一遍这几个字,“我可能也需要放弃一些东西,走另外一条路了。”
“儿子,妈妈知道你心里有事,但是不管怎么样,记得不要为难自己,跟小杨商量着来,日子嘛,都是商量着过的。”
“好。”
说起商量,穆之南想起前几天杨朔的态度,他只说了一句:“你走可以,但不能不带我。还有一个人,你不得不面对。”
“嗯,老杨。”
穆之南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周末,约上杨存道去爬山。
“杨朔呢?”老杨见他一个人来,疑惑道。
“在PICU待了两天,昨天半夜才回来,没叫他。”
“哦,还有这么多危重啊?”
“这一波流感来势汹汹,很多重症。”
“你呢?儿外那边怎么样?”
他没直接回答问题,反而说:“师傅,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在科里的时候,我的日子过得多轻松。”
“怎么了这是?”
“遇到很多事。如果我说,不想做医生了,你会不会打断我的腿?”
“有这个冲动,但我舍不得打你。”
穆之南笑而不语。
没走台阶,他们绕着环山公路向上走,这样虽然距离远些,但不会那么累,老杨已经年近70,穆之南选了一条没那么有效率但适合他的路线。或许,他自己也需要选择一条不那么疲惫的路。
他们边走边聊,穆之南一放松,真的就像老朋友一样跟老杨说了很多科里的情况,没说具体是谁,但不吐不快,索性把他这段时间烦闷的事全说了一遍,眼看着老杨的脸色越来越差,他说:“我就是抱怨抱怨,您别生气,现在已经好些了。”
“一代不如一代!”
“可不么!”穆之南把老杨的保温杯递给他,“所以您老人家还是得常回医院看看我们啊。”
“看你?你都要走了我回去看谁!看那些熊孩子给自己找气受?”
老杨用鼻孔哼一声,便不再搭理他,自己埋头往前走。
儿科老主任杨存道在一个大查房的早晨出现在住院楼,他在人群中形成了一个隐形的气场,稍微年轻一些的医生都不敢近身。他旁观、旁听,但自始至终都不说话,沉默把气压拉得越来越低,只在护工老郑经过时,他才点头微笑。
查房结束,老杨说:“开个短会。”
一行人便跟着他走进了会议室。
他清了清嗓子,问:“在座各位,有多少接受过七年以上的医学专业教育,有多少拿着博士以上的学位?”
几个人怯生生地举起手。
“还举手!我不是在统计人数!我是在问你们丢不丢人,要不要脸,对不对得起教育你们的教授,对不对得起你们自己!”
众人哑然。
“正事干不好天天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整日怨天怨地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明确地告诉你们,业务科室不养闲人,如果你想混到退休,建议去太平间;如果你只有缝合小伤口的能力,那也不要占用我小儿外科的位置!告诉我,我送你去门诊,一辈子待在清创室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明明坐满了人,此时却像一片空白,老杨环视台下众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自己,他叹了口气:
“希望你们还记得,小儿外科是个神圣的地方,我们的手术台上躺着的是小孩,是父母的以至于这个社会的希望,我活着一天,就不允许有恶心的东西脏了这个地方!”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希望,昧着良心的,对不起身上这件白大褂的,能得到报应。”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地离开会议室,杨朔走在穆之南后面,悄悄跟他说:“老杨本来都快把我说哭了,怎么结尾还带上个诅咒呢?”
“可能前面那段太正能量,没办法完全出得了这口气。”
“这么大年纪了别真动气啊。”
“怪我,我不该跟他说这些。他跑来开这个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心理年龄没超过四岁的孩子,跑去找老杨抱着他的大腿说爸爸有人欺负我。”
他碰了碰穆之南的胳膊,又问:“跟老杨一比,咱俩前一阵的态度,是不是显得太怂了?”
穆之南思考片刻:“说实话,这些破事儿,你在乎么?影响到你了么?”
“没有,丝毫不介意。”
“我也是。可能,不在乎也是一种底气。”要下楼了,他转身凝视杨朔的眼睛,那双眼里的赤诚和热烈,让他自惭形秽,“跟老杨比起来,我的信念感还是不够。”
第52章 老朋友
周末过后,六附院内部流传了一条虚实难辨的传闻,说是儿科近来可能会有巨大变动。
这个消息从心内科传出,有人见到周六上午,儿童医院心胸外科主任梁一成和穆之南、杨朔以及程春和一家一起喝早茶。拐弯抹角传到最后,就是穆之南和杨朔想要跳槽去儿童医院,把程春和也一并带走。
没过多久,穆之南收到齐院长发来的一条喝茶邀请,叹了口气。
刚进门,还没等院长开口,他便先说:“老师,传闻不靠谱,没有的事儿。”
齐院长神经外科出身,虽然不是他的导师,本科阶段的基础课也是教过他的,穆之南先喊老师,把距离拉近了一截:“梁一成确实约我们喝茶,主要是请杨朔过去会诊,我只是作陪,程春和那天带着老婆孩子去吃午饭,真的是碰巧遇到,才坐在了一张桌子上,之后杨朔还带他儿子出去玩攀岩,除了开头那个会诊,一直没聊过公事。”
齐院长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喊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至于那些闲话我也不信。白礼郃过来之后,我一直没机会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谈,其实从刘肃做儿外科主任那会儿,我就想跟你聊一聊,想知道你的想法。”
“老师,科主任不是我追求的,说实话,我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继续做医生。”
院长的内心显然因这句话震动了,倒茶的手轻轻一抖,穆之南双手接过,又补了一句:“不过还在犹豫。”
“因为什么?有具体原因吗?”
“没出什么事,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身心都疲倦得要命。”
“唉。”齐院长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你说一个客观问题,这样我们解决了就好了。”
这天下午,杨朔从儿童医院回来,已到了临近下班的时候,他也没上楼,直接去了值班室,没想到穆之南已经换好了衣服在等他。
“哟,今儿这么早?”
“嗯,第一次等着打卡。”
“院长找你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了我想走的事,他没同意也没不同意,只说给我时间考虑,如果请假也会批。”
“院长也知道硬留是留不住你的吧。”
“他对我已经很客气了。你呢,你那边怎样?”
“会诊倒没什么,但我在门诊遇到一个老熟人,你猜是谁?”
“这哪儿能猜出来。”
“娄可。”
“啊?又去看病了?这次是真的假的?”
“不是身体不好,是挂了学习障碍门诊,排队的时候遇到我,还跟他爸爸聊了几句。”
“他为什么要去看这个?”
“今年刚上小学,他爸爸说孩子没办法适应,上课坐不住,老师反映他就像听不明白指令一样。在家也是,思维涣散,搞不清他是不是听得懂,也没有要完成作业的意识,家里几个大人都很头疼,才去看那个门诊。你都不知道那号是要抢的,几分钟就没了。”
“娄可以前经常住院,请假看病又休息的,实际上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幼儿园。”
“说起幼儿园,你说咱们给长期住院的小朋友准备一个单独的小空间,作为他们的幼儿园怎么样?”杨朔问。
穆之南睁大了眼:“会不会太过理想化?”
“哎你也太保守了,老齐都比你看得开。”
这个建议,杨朔在上周跟齐院长提过一嘴,原本以为和几年前的临终关怀病房一样,院长又会说他天马行空不切实际,没想到他居然说可以考虑,医院正在筹划一个儿童保健中心,设计了一个单独的活动区域,可以用来做幼儿园。
穆之南说:“我还是觉得有点悬,幼儿园需要投入很多人力物力,不知道值不值得。”
“不做就永远都不知道值不值得,就像浅山一样。”
杨朔这句话说得决然,有一股强韧的劲儿,是了,这就是他爱的人。穆之南点头,说下班了,回家吧。
傍晚,整个城市都归心似箭,临近整点,连电台主播的声音和语速都透着一股“要下班了赶紧把这段口播糊弄过去”的意味。
杨朔关了声音,在车流中挤进一条相对不那么堵的道,问:“难得下班早,出去吃点好吃的吧,想吃川菜么?有一家每天都排队的一直没机会尝尝。”
穆之南摇头:“口味太重了,有点油腻。”
“日本菜?”
“不想吃生的。”
“那上次你说好吃的那家海鲜馆子?”
“吃海鲜太麻烦,我手都抬不起来了不想剥壳。”
“那简单吃点儿,买点菜回家做?”
“你有一次,做过一种蒸饺,里面有豆腐的,做起来麻烦么?”
“嗐!想吃那个早说啊,很简单,楼下超市买块豆腐就能做。”
“那要不要顺路买点饺子皮?”
“哪能买饺子皮,蒸饺要用烫面。唉你不懂,别管了交给我。”
杨朔在厨房铺开一个流水线式的作业台,他动作很快,看得出是长时间一个人在国外生活锻炼出来的。烧水、和面、调馅,等馅准备完,面也醒好了,直接开始包。包饺子的间隙,他回头看了一眼,恰好客厅沙发上的穆之南也在看他,却是一副眼神怔怔,表情怅惘的样子,看得让人心里一紧。
他手上加快了速度,等蒸锅的水开,饺子上锅,再蒸好装盘端出厨房,距离他们进家门,还没到一小时。
“这么快?”
“是啊,厉害吧。”杨朔见他拿起筷子就要吃,忙说,“小心烫。”
“嗯,是有点。”穆之南吃了一口,“有虾?”
“对啊,刚才买菜的时候买了点活的,你不是都看见了?”
“哦,是么。没在意,很好吃。”
他低头继续吃饭,丝毫没察觉到杨朔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心疼。
“穆之南,别犹豫了,尽快跟院长提吧,别管我以后要在哪,你先把离职申请提交了好么?”
“为什么?”
“你这些天不上班的时候都恍恍惚惚的,刚才看我的眼神只剩下迷茫,都没有爱意了。”
“我没有——”
“听我说,早点提,别想太多,你心理压力太大了。”
“我可能,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其实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对吧?”他苦笑。
“不,你在小儿外科很重要,但重要不过你内心的安宁和平静。”杨朔凑过去挨着他,眼睛几乎贴在他脸上,打趣道,“你知道么,我爱人以前任何时候都从容自若,现在他看起来好压抑啊,他两条眉毛以前舒展着可漂亮了,现在大部分时间都拧着,弯弯曲曲的,像两条虫,不好看了都。”
穆之南低头说“好”,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果然有了些笑意:“我以为你不想让我走。”
“我只是想赖着你一起上下班而已,开一台车比较环保。”
“那给你买一辆纯电的……”
“车不重要,是不是和你一起上下班也不重要。”杨朔握住他的手,轻轻揉搓他的食指,手指侧面的小凹陷,是他做过无数台手术留下的痕迹,似乎盛着这些年他付出的心力,“你快不快乐比较重要,你和我,我们的人生更加重要。”
封存一些热爱和珍视的东西,当下的不舍只是一瞬,重压之后突然的轻松感很让人畅快。穆之南这两天心情不错,一起在办公室吃午饭也不沉默了。
他问杨朔:“所以这家医院以后真的要有一个小小的幼儿园了?”
“对啊,顺利得过分,感觉老齐突然就open-minded了。”
白礼郃笑道:“还是跟不上院长的思维模式吧,保健中心是婴幼儿体检的,明白了吗?还不懂?唉,这么说吧,一个人,从是个受精卵开始,妈妈就到咱们妇科了,12周转到产科,出生之后自然就会在这里进行每月或者每半年一次的体检,查出异常情况就送来儿科,这就是早发现早干预早治疗。”
“这是要把小朋友锁定在咱们医院的意思啊,啧啧啧老齐这商业素养,可以啊!”
穆之南撞了一下杨朔:“别瞎说。”
“所以小杨主任,你这个建议是锦上添花的,院长当然答应得很爽快。”白礼郃说。
杨亚桐也参与进来:“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长时间住院的小朋友很孤独的,给他们一个交朋友和自由活动的场所,对病情会有不少好处。”
“对!这就是我的初衷,我希望这是个分享美好的地方,至少咱们不是冷冰冰地给人治好病就算了,小朋友要是能有机会在这里学会表达爱感受爱传播爱,那就更好了。”
“哎,小杨这个调调就特别像美国长大的。”
穆之南说:“白主任,美国也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别歧视人家。”
杨朔朝他一扬眉毛:“当然了,你们知道么,在人类各个文化和时代倡导的道德和品格中,humanity和justice是很重要的两条,仁慈和公正是在个人和群体间的互动关系中体现出来的,儿童期更加重要。小朋友们和友伴之间的相处,对他们的性格养成有相互促进的正面影响。”
穆之南想了想:“照你这么说,我觉得儿童心理门诊也有必要。”
白礼郃说:“会有,已经在和心理科沟通了。”
心理学这个话题打开了杨亚桐的学术开关。
“我那天翻到了几篇文章,其中一个说的是童年期友谊质量与孤独感的纵向发展关系,说友谊质量的积极效应在于它所提供的情感安全、亲密和陪伴等因素能够促进个体的情感发展,具体表现在儿童孤独感的减轻,就是小杨主任说的,和友伴相处的重要性。还有一篇是父母感知的家庭压力对儿童问题行为的影响,就像咱们住院患儿的家长,没有哪个大人是轻松的,无助和焦虑的情绪对亲子互动会产生消极影响,因为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是人体内重要的稳定和应激调节系统,与压力情境下的应激反应密切相关,过大的压力会导致HPA轴的功能失调,带来一系列身心……”
杨亚桐还没说完,看着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呃……就是,反正儿童的心理健康是挺……重要来着。”
“杨同学,”穆之南说,“你表达意见就表达意见,居然还能把文献背出来?”
“我……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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