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昱不回话, 那声音就自顾自地一个劲说, 直到最后他觉得身体一轻,所有的困顿感都在顷刻间消失,海水也像是突然蒸发了般,四周只剩下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的纯白。
睫羽轻颤, 池昱在雾芒中醒转。
他的目光幽幽向前望去, 穿透如心脏般膨胀收缩的光团,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半透明人形, 沉沉浮浮如飘荡在海面的枯木,等待着他的靠近。
“你到底是谁……”他迟疑着开口, 声音沙哑的要命。
「如你所见, 我是掌管一切规则的神明。」祂回答他, 语气里没了之前的玩味与挑衅。
但池昱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而这里也不是什么死后的世界, 因为他曾在通关第一个副本后就来过这里,一个更倾向于神明领域的地方。
在死一般的静寂中他黯然垂眸,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以一种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态度追问道,“你之前说了我是人类吧……那你作为神明,是出于何种立场要派那些怪物来帮我?”
「……」
面对池昱的质问,神明少有地给予了沉默,那团形体都模糊不清的东西在他的面前上下漂浮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下一秒,身侧忽然起了阵风,池昱被吹得往后退了两步,接着那风越来越大,越来越肆虐,像是要把他重新吹飞进先前的海水里般汹涌磅礴。
池昱的意识在消散,也感受到了神明对他存在的排斥,而在他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他听到了神明的嗤笑。
「通关游戏的人才拥有向我提问的资格,感谢我让你永生的慷慨吧。」
池昱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仍然是一片漆黑,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空间里的温度,大脑也没有之前那么混沌。
黑暗中他试着动了动手,结果手腕上的勒痛感让他低呼出了声,而同样被人用绳索捆住的还有他的脚腕。
他的左侧是一块可活动的门板,用肩膀顶上去便会摇晃出声,与此同时有光从被推开的缝隙里漏出,他能简单地看到一些外头的物件。
这里似乎是谁的房间,熟悉的陈设让池昱回想起来,自己正身处于一场神明的游戏,而他现在被人给关在了衣柜里。
缝隙内的眼珠不断地转动,少年试图找到一个能把自己放出来的人,但他的视野范围实在是太小,而大声呼救他又怕会吸引来把他关进来的家伙。
于是他用肩膀试探性地顶了顶柜门,声响不大,但缝隙比刚才更加宽了些,看上去这里的锁扣不太牢靠,他可以用蛮力突破。
确认附近没有别人,池昱开始拼命地撞击柜门,在无数次的奋力挣扎下,那枚小小的锁扣“喀啦”一下彻底断裂,衣柜也应声打开。
失去了重心的少年像颗皮球似的从柜子里滚了出来,与他一起重见天日的还有一柄沾满了鲜血的匕首。
它从衣柜中掉落,直直插在了池昱面前的地毯上,刀柄因惯性而前后抖动,吓得他的眼神都变成了斗鸡眼。
池昱:“……”
差点又要去世。
手脚还被捆着,池昱立刻就想到要用这把匕首来解开绳子,但他才弓起身子往前拱了几厘米,目光一抬,竟见到有个人趴坐在书桌前。
少年被吓得心脏一停,本来都快迷失的记忆在一瞬间重回了大脑,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衣柜里。
他被安谷泽当做怪物,然后骗进房间里给杀了!
但现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就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唯有那件染了大片血迹的外套还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彼时窗外仍是夜幕漆黑,见那人还趴在桌上睡得正香,池昱猜测从他被杀到莫名复活的这段时间应该还没有超过一个晚上。
他没搞懂自己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再加上神明喜欢“趣味性”,“复活”这种能力根本不可能被祂赠送给玩家,要不然真的在床上躺一个月也能赢下游戏了。
但他也没那个勇气去死上第二回 ,就为了验证自己能不能再复活……
皮肤表层已经被磨出了血,现在的池昱也没空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像条毛虫似的拱到了匕首旁,磨牙死死叼住刀柄,然后举起手腕就开始用绳子蹭着锋刃拼命地磨。
这玩意捅穿过他的心脏,能够轻易割开血肉的东西,自然也割得开本就粗制滥造的麻绳。
不出须臾,池昱的手脚就得到了释放,他将那把匕首上的血渍擦拭了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了自己的口袋。
空气里的味道仍旧混浊,只要池昱大口呼吸就会感受到让他难以忍受的眩晕感。
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探了探书桌旁那人的鼻息,他确实还在熟睡,呼吸声冗长平静,但只要池昱的目光往下移动,便会发现这人的裤.裆湿润了一片,他在睡梦中失.禁了。
难怪他当时一进房间就觉得不舒服。
空气里有迷药,含量虽然不高,但长时间待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旦昏睡过去便会进入反复吸收迷药的死循环,从而导致无法醒来。
这个男人是安谷泽为他准备的一份“大礼”,用来卡那个“怪物只需猎捕一人就能变回原形”的设定。
池昱磨了磨后槽牙,他难得感觉自己会对另外一个人有如此强烈的杀意,毕竟……这真的已经是字面意义上的血海深仇了。
而且安谷泽已经默认他是怪物,还亲手了结过自己,若是池昱再在他的面前出现,他肯定会将这些事情说给众人听。
到时候池昱可能是怪物的嫌疑就完全洗不掉了,甚至有极大的概率在下次的祷告日上,成为那个圣女刀下的亡魂。
不管是被圣女杀掉还是被转变成为套着人皮的怪物,他都不能接受。
如果不想接下来的游戏都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他必须杀了安谷泽,在他把这些秘密公布于众之前。
池昱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窗户通风,他要先把这个被安谷泽迷晕的白痴给弄醒,只要他还活着,而自己依然保持人形,就能证明他不是怪物。
第二步,他清理掉了衣柜里的血污,因为那怎么看都是致死量的失血说不定会暴露自己死过一次的秘密。不过之前地上他流的那滩血渍已经不知所踪,可能是安谷泽为了瞒天过海而亲自处理的。
第三步,他换上了房间里自备的干净衣服,又将那身染了血的脏衣物塞到了几乎没人会去检查的衣柜后头。
做完这些以后,他攥着口袋里的匕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推门出去了。
此刻正是深夜,本该陷入沉睡的别墅却时不时地传来窸窸窣窣的人语声。
池昱心下奇怪,便把头从窗户探出去张望,竟发现那些玩家并没有在屋内睡觉,而是集中在了中庭广场上的圣女雕像前。
他脸色一白,惊慌失措地跑到宴会厅,果不其然,那张挂在楼梯口的挂历上,被严律用红笔做的记号已经打到了副本的第七天,他居然“死”了整整两天!
而此刻还有三分钟就到午夜,众人已经准备好了今天的祈祷仪式。
池昱隐藏在阴影中,隔着别墅后门的玻璃向雕像处观望,并且很快的,他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安谷泽的身影。
他在和谁说话,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让池昱光是看着都恨得后槽牙要咬碎,要不是他的理智还支撑着他的计划,他真想现在就冲出去和安谷泽血拼个你死我活。
“我觉得今晚的祈祷仪式其实没有特别的必要。池昱失踪了,而这地方这么小,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绝大概率是被怪物给猎捕了。这也意味着进食日的时间会刷新。”
“我同意,毕竟投票这种事哪怕是匿名的也很折磨人……”
“对啊,既然进食日已经往后推了,我们就要好好享受这难得的清净啊,要是因为投票错误又多了个变成怪物的玩家该怎么办?”
人们的说话声从门外清楚地传来,看样子他们正在纠结今晚的祈祷仪式。
“我们已经把仪式卡到时隔最长的三天一次,不要再逃避现实了。如果池昱没有被怪物猎捕,那么这次午夜一过就是进食日了。”
议论纷纷间,严律的声线特别出众,他似乎总是这么义正辞严地来纠正别人懒散的想法。
神明的规则,「只要怪物出现,进食日就会来临,只要玩家被怪物猎捕或是变成怪物,进食日就会重置。」
在无法找出真正怪物的前提下,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更多新怪物的出现,祈祷仪式的次数必然是越少越好。
说到这,严律的目光又悄悄看向了安谷泽,对方居然也在看他,但那双漾着平淡笑意的眸子却只让严律觉得恶寒。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并且合理怀疑是安谷泽杀害了池昱,但现在他依然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
“这破投票,谁爱投谁投吧,我是受不了这怀疑来怀疑去的气氛了!”杨友淳忽然抱怨起来。
他如此丢下一句,便双手往兜里一插兀自回了别墅。
“我们也走了。”而在他走后,之前那对在祷告日后表现得行为诡异的父女也向众人微微鞠躬,然后跟着杨友淳一道离开。
“那我也算了吧……我不想伤大家的和气。”又有人提了赞同意见。
这种奇怪的罢工氛围忽然像棉麻的蛛网般在人群中传递开来,感染着每一个人的情绪,最后竟有不少人跟着一起离开,只剩下几个不知所措的玩家还留在原地。
还有十分钟就是午夜的祷告时间。
场地上的玩家已经寥寥无几,谁都不知道午夜过后怪物会不会出现,而谁又会成为那唯一的倒霉蛋死在怪物的手中。
“小警探,你可真没意思,”寒风喧嚣间,一直停留在原地的安谷泽倏然开口,他勾起嘴角笑得玩味,“凭你的头脑,最简单的获胜方法,其实你早就心知肚明了不是吗?”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随着安谷泽上扬的嘴角,严律先是一怔,旋即他的额头暴起了青筋,连眼尾都因怒火而泛了红。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他低吼,就差直接掏出枪来给这个混蛋致命一击。
“看你这恼羞成怒的样子,我果然没有猜错吧?”安谷泽对于严律的怒火不以为然。
一个玩家在死亡时会有三种可能。
一,普通玩家,死了就是死了,他们会化作这副本里无人注意的一颗尘埃,在现实中也永远的消失。
二,由普通玩家转换出来的非原生怪物,不受副本规则保护的他们可以在变成怪物前被杀死,相当于淘汰了一个普通玩家。
三,原生怪物,这种东西在人形时死亡就会变成怪物,需要猎捕其他的普通玩家才能复原。当然,一旦暴露身份,就意味着它们会在下次的祈祷日被票走。
所以这根本就是一个单方面的厮杀游戏。
“只要把所有人都杀掉,是玩家就会彻底消失,是怪物则会恢复原型,但只要幸存者一起祈祷就能成功解决怪物。”
这样就可以避开各种推理,以最简单的模式快速结束游戏。
“你这个疯子,别想让我认同你的做法!”严律理所当然地知道安谷泽在想些什么,作为警探,深知犯罪者心理的他怎么可能会没有猜到这种方式。
“你大可不必这么抗拒,我相信以你的智商,如果和我合作,我们一定可以干出不菲的业绩。”安谷泽依然在笑,对于严律的暴怒无动于衷,甚至让人产生一种,他是真的在诚心邀请他的错觉。
旁边没有离开广场的女性也因不满而提出了反驳,“你这样的做法有悖于我们当初定下的规则。”
“哦?什么规则?”安谷泽挑眉,他单手插兜,悠哉悠哉地迈开修长的腿向那女人靠去,看上去愿意好好与她沟通。
对方的呼吸乱了半拍,似乎是感受到了男人的威压,但很快她就镇定了神色继续说:
“我们追求的是伤亡最小化,在副本里死去等于在现实里也会完蛋,神明的规则就摆在那里,我自然不能……”
严律本想借着她的观点继续打击安谷泽,可女人的话语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卡在了一个非常怪异的点上。
遂还在想心事的严律有些不能理解地抬眸,便见到那刚才还眼神坚定的女子正惊恐地大张着嘴巴,她不断地吸气又吐气像是要诉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成了让她咳嗽也咳不出来的血沫子。
一柄刀刃从她脖颈处横穿而入,又在她的喉管右侧冒出了淡红色的尖头。
然后“嗤”的一声,女人在绝望中应声倒地,她的肢体在抽搐,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脖子,大量的赤色粘稠从她指缝间喷涌而出,将广场的地面都染成了血色。
“哎呀,真可惜,她没有变成怪物呢。但烦人的分母又减少了一个,不是吗?”
安谷泽收回了自己的小刀,染了血的银器在他指尖优雅地打转,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感受到愧疚,甚至乐在其中。
严律的瞳孔在地震,或许他的大脑与视网膜已经接受了这一画面,但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见自己最感兴趣的小警探也露出这么副恐惧的神情,安谷泽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慰,可惜他是自己想要精心培育的嫩芽,还不能太早被吃掉。
他要让严律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又在这种绝望后崩溃,当那穷极正义之道的警探绷断了理智的弦从而展露出杀意的那一刻,便是果实成熟可以好好享用的时候。
安谷泽光是想到这点就兴奋,他把玩着小刀的指尖也微微发起了抖。
最后像是要缓解这种莫名的狂躁与欲望,男人的目光看向了广场上其他因看到这一幕而目瞪口呆到忘记要逃离的玩家。
“等……你要做什么!”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严律赶紧出手阻拦。
但安谷泽的动作太快,不过是一个恍神间就出现在了另一位玩家的面前。
那身材微胖的男人怔愣在原地,逐渐发红的眼眶让他看上去好像就要哭泣,不过他求饶的话语还未来得及说出,银白的刀刃已经刺入了他额头的正中。
匕首从血肉中被拔出,那位玩家已然瘫倒在地面,粘稠的液体沾了他满脸,只可惜他连厌恶或是惊恐的神情都做不出来了。
“杀人了!!救命啊!!”
“快跑——!”
还在外的玩家开始尖叫奔逃,他们向着别墅的方向冲去,试图脱离这发疯男人的控制。
但当他们拼命转动门把却发现大门根本纹丝不动时,那种夹杂着绝望的不安迅速充斥了所有人的心房。
通往别墅的后门被那些早就回去的玩家给锁住了。
“……抱歉啊,你们也知道他是个疯子,所以更不可能让他进别墅了。”守在这里的人是焦月。
眼底毫无波澜的女性在说完这句话时还假惺惺地咬住了唇瓣,她单手捂着脸颊露出了悲痛的神情,但面对外头向她求救的玩家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你这疯女人!快把门打开!你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送死?!”被关在门外的男性玩家疯狂拍门,恨不得用全世界最难听的词汇去辱骂这个关键时刻背叛队友的混蛋。
只可惜焦月是典型的利己主义,在任何可能会危害自己性命的事物面前,她是不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
安谷泽开始了他的屠杀游戏。
逃跑速度较慢的玩家在惨叫中一个接一个的倒下,但“幸运”的是,这些人全是普通玩家,并没有变成怪物。
见那些之前还活蹦乱跳与自己斗嘴过的玩家在此刻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严律大脑中的那根弦被扯到了完全紧绷的状态。
他的求生欲和道德观正在打架。
他几次都没能成功阻止安谷泽伤害其他人,实力的悬殊只是其一,关键那把被他藏起来的手.枪是他最后的杀招,如果在这里就拿出来,他很可能会在之后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毕竟在这样弱肉强食的副本里,拥有一把枪就足以踩在食物链的顶端。
彼时的安谷泽已经追到了别墅门前。
一道阴影从后背慢慢靠近,在玻璃的大门上落下个漆黑修长的影子。
“……”刚才还辱骂着焦月的男人瞬间没了声音,显然已经感受到危险的降临。
“我们就用这样的方法来把玩家的数量锐减到最低吧?”安谷泽眯眼笑得愉悦,眼底的猩红与疯狂涌动着,简直比这里的怪物还要恐怖。
至少那些强壮又畸形的东西,就算五个同时出现也只会猎捕一位玩家,哪像这个杀人魔,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解决了一群玩家!
“我,对不起,你别杀我……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男人转过身,被那浑身是血的家伙给吓得神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