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钧搭在琴弦上的手亦是微微顿住,淡漠地抬起眼望来。
白衣青年侧眸望向少年,瞧见他分外坚定,宛如豁出去了一样的神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一旁的老子侧过身来,淡淡一眼,落在他倏忽泛红的耳廓上,不由诧异地挑起了眉梢。
“胡闹!”
半晌,元始方回过神来,努力低沉下声音斥责一句。想想又觉得不够,便又添了一句:“怎么能这般跟兄长说话?”
通天自觉已经完成了赌约,万事大吉,听到这里只频频点头,连声应道:“对不起嘛哥哥,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你!”元始瞪着少年,胸膛起伏不定,却又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绪。似乎是愤怒的,却又添上几分怅然,辨不太分明,只觉得一阵气闷。
当然,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这般辗转莫测的心绪,分明全是因眼前的少年而起。
“上清通天!”
“啊,哥哥不要生气嘛。”少年可怜兮兮地抱着头,见元始仍旧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毫不犹豫拔腿就跑,还不忘记避开小伙伴悄摸摸围观的墙头。
毕竟,如果被元始得知他是因为输了棋才捧着花来戏弄他的——那这世上,大概就不会有一只可可爱爱的上清团子了啊QAQ
也许团子会被强行抓起来,然后关进小黑屋什么的,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这般想着,他跑得愈发快速,越过潺潺的溪水,路过亭台楼阁,又……撞到了一个人。
鸿钧垂下首来,目光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慌不择路的少年眨巴眨巴眼,仰起首来高兴地喊了一声:“师尊!”然后果断地躲到了他身后。
鸿钧:“……”
他面无表情地与随后追来的元始对视。
元始也僵硬了片刻,随即俯首行了一礼:“师尊。”
“师尊,我弟弟……”他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此事为师已经知晓。”鸿钧微微颔首,平静道,“为师等会就罚他写检讨。”
“可以稍微少写一点吗?”他身后又探出一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试图蒙混过关。
元始的目光顿时又染上几分怒意。
鸿钧面不改色:“若你再多说一句,那就写双倍的字数。”
“好的师尊,我会认真写检讨的!”乖乖巧巧的气团子发誓道。
鸿钧心下又是一叹,深刻怀疑起他小徒弟的智商来。不由侧过身,垂眸望向那只无比自觉地拉着他的衣袖,寻求他庇护的气团子。
少年眉眼弯弯,眼眸清澈见底。朝他投来的目光亦干净剔透,透着自然而然的信任与依赖。让人不禁感慨:少年永远美好,永远心怀希望,永远如同朝阳晨曦,足以照亮人心晦涩。
这就是他的弟子了。
尚且不曾经历别离,有至亲,有好友,师长在侧,徒弟相伴,最是无忧无虑,天真快活。
熟悉的人一一出现在眼前,熟悉的宫阙再度在他手中成型,往事悠悠百转,记忆清晰得仿佛可以伸手触及。
鸿钧微微阖眸,似叹似嘲,凝视着面前尚且空旷一片的殿宇。
无边的混沌之中,紫霄宫如同前世一般安静地伫立在原地,周围是翻腾着汹涌着的混沌罡风,它们不断地侵蚀着这片区域,又被阵法挡在外头,衬得此地如同世间净土。
未来会有无数人来到此处,争天命,争劫数,争未来。红尘纷扰,劫难重重,其间之人永无止境地挣扎,也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们中的有些人,兄弟相争亲朋俱散;亦有人汲汲于名利,以毕生来筹谋一场劫数;有十二位兄弟姐妹来到过这里,与同在此地学习的道友结下不可磨灭的生死之仇,亦有人施与善心,却终究没有得到好报……
紫霄宫中的这一场梨花雪,见证了太多的离别与悲欢。
鸿钧微微垂下眼眸,视线落到怀中之人身上。他安然睡去,杳然不知天地几何,今夕何夕。
艳丽逼人的眉眼轻轻阖着,苍白的唇上仅仅泛起一二血色。极尽天地造化的容颜上,难得显出几分脆弱与病容。尚且不知他的意识流落到何时何地,肆意徜徉,不知归期,徒令旁人叹息。
甚至,包括他本人在内。
他的徒弟,他的气团子,本就该独属于他的……上清通天。
鸿钧从宽大的衣袖中微微探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顺着那熟悉至极的眉眼鬓角一一描摹而过,细致而缓慢,最终,指腹轻柔地抚上少年的唇,在那里停留许久。
他听见天道来来回回反复思量的声响,又听见祂向着至高永恒的大道发出谦卑的祈求,知晓祂此时此刻甚至无暇关注洪荒,乃至于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道祖的唇边不由轻轻勾起一个笑,辛辣而嘲讽。
这便是祂应得的结局,妄图玩弄他人命运之人,终将被命运所玩弄。只是,为什么,为什么偏要他的弟子,为此付出这般代价呢?
离别,离别。
世间之苦可有胜过生离死别,几近一无所有?就连与天地同寿的圣人,万古不朽的洪荒,也终究伴着纷扰的梨花,一道走向穷途末路。
他只是叹息着垂下首去,掩下那双漠然无情的眼眸,专心致志地凝望着通天,又一点一点地,拂开那缕垂至少年面上的白发,轻轻覆上那双柔软的唇瓣。
少年的眉睫不由自主轻轻颤抖,带着些隐约的挣扎与茫然之色,却仍是无意识地纵容着他不该有的冒犯之举。
似信赖,似依恋,不管如何,终归让忽而回忆起往事的他,心情略微好上几分。
紫霄宫中,忽有一阵长风翩然而起,散了满地的落花飞絮。
三月灼灼的桃夭盛放在殿外,只需稍一侧首,便可映入眼帘。烂漫多情,极尽绚烂的花朵维持在盛放的姿态,永不凋零,永不颓败,展现着无边的生命活力与春日的色彩。
他不想再种梨花了。
与“离别”一词谐音的花,到底带着些许不详的意味。
鸿钧漫不经心地想着,指尖轻轻摩挲过那犹带水色的唇瓣,平静地弯下身去,细细品尝过其间的美好。
当然,他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夺走他的徒弟。
作者有话说:
“不种梨花”,核心之意为:不愿别离,永远相守。
紫霄宫这个地方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一如三清当年兄弟情深甚至有一场梨花下的戏言,却终究分道扬镳;又如世界最后在梨花雪下走向毁灭,往事不可细思。
鸿钧不想再走过去的旧路,故而不愿再种下此花,也愿此生能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与未来。
于2022.8.28修文。
第32章 知我相思苦
女娲从命运长河中惊醒的刹那, 天道垂落的目光不咸不淡地落在她身上,晚来的风拂过簌簌的桃花,似有暗香浮动在案头。
她略显茫然地睁开眼眸, 眼中的困惑清晰可见,不知此为何地, 她又何故在此。
很快, 记忆渐渐回笼, 往事再度浮现。神情微微恍惚的女子微垂着眼眸, 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紫檀木的桌案。
搁在砚台上的墨笔上沾染几分书写过的痕迹,两边装饰着的夜明珠散发出道道明亮柔和的光芒,徐徐照亮她面前堆放的几堆玉简。
墙上悬挂的玄铁长剑泛着浅浅的灵光, 她抬手拔剑的瞬息,寒光一闪而没, 只映出一张冷冽出尘的面容。
乌发如云, 衣袂如绯。
一切物件都以她喜欢的模样摆放好,仿佛她从未离开此地, 不曾历经红尘几多,叩问天命无常,乃至于最终,孤身一人端坐在圣位之上, 阖眸不语,闭耳塞听, 不再闻听众生对她的祈盼。
娲皇宫中寂寥的岁月若飞花散玉般,只在她脑海中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女娲阖眸又睁眼,眼中神色已是淡淡。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衣袂垂坠, 环佩轻鸣, 从容地推开门扉,往外走去。
紫霄宫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唯独庭院间絮絮翩然的梨花改换了桃花,为此间天地无端添了烂漫色彩。宛如漫天烟霞均汇聚一堂,连美梦都延长几分。
这般靡丽悱恻的色彩,似乎与这玄门之地端庄肃穆的氛围相当不符,也不知她这位老师,今朝是犯了什么病?
她这般大逆不道地想着,又望了眼隔壁房间的伏羲,确认兄长的状况良好之后,便熟练地翻过了墙头,颇有些无聊地坐在上面观察此地景象。
不知为何,天道下意识捂住了心口,觉出几分隐隐的头疼之感。
绯色衣裙的少女眉目轻淡,手指轻轻拨开一片如绯桃花,垂首从墙头往下探去,分明是一副格外和谐动人的画面,却总让祂生起几分莫名的熟悉之感。
就像是,就像是……
她眼眸倏地一亮,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愉快地拾起一片裙摆往远处跑去。而那不远处——
鸿钧微微垂眸,替少年拂去鬓边沾染的绯红花瓣。通天微微抬起眼,眉眼苍白隽永,又别有一般风流滋味。
他似乎才刚刚醒来,神色间带着几分肉眼可觉的疲意,仿佛随时都会再度陷入休眠,只如往常一般倦怠地伏在鸿钧膝上,任凭他轻轻抚上自己的发,眼眸中颇带几分依赖之色。
绯色的桃花自枝头落下,令人想起生死轮回,春赴秋来,也想起春日的明媚,埋在树下的桃花酿,岁岁无忧纵情欢闹的年岁。
真美啊。
通天这般想着,也这般说了出来。
鸿钧微垂的眼眸似也染上几分笑意:“通天喜欢这花吗?”
“喜欢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又蹭了蹭鸿钧的衣襟,懒懒洋洋地回道,“弟子喜欢一切灿烂明亮,充满生命力的东西。”
鸿钧低首笑了一声,语意不明道:“喜欢就好。”
“不过师尊为何不种梨花了呢?”他略微带些疑惑地开口,“先前紫霄宫中遍地都是梨花,我还以为您很是喜欢此花。”
鸿钧却不回答,只一遍又一遍理过那长到垂至腰间的发,心绪飘忽不定。像是回想起昆仑上清宫前落了一地的梨花雪,又仿佛回忆起那个无意的赌局。
“通天,你不记得了吗?”他只垂下眼眸,没头没尾地问了半句。
“什么?”少年的眼眸中透着迷惘之色,不解地追问。
鸿钧只叹:“忘了也好。”
他轻轻将少年拥入怀中,任凭他靠在自己的胸膛前,最是亲密不过,仿佛连神魂都紧密相贴:“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事情。”
他这样告诉通天,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询问下去。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轻轻牵住了鸿钧的衣袖:“师尊,之前之事,对不起。”
他眼眸中隐约带些懊恼:“明明……到底又累及师尊。”
鸿钧低头看他,唇边轻轻扬起一个笑,只轻轻顺着他的发,语气轻淡而欣悦:“没关系,为师已经讨还到自己的报酬了。”
“报酬?”通天不解。
鸿钧低眸的视线微不可查地掠过少年犹带几分水色的唇,似笑非笑道:“是啊,报酬。”
亲手索取,仔细尝过。暂时令他心满意足,却到底……还远远不够。
他想要的,还有更多,更多的东西。
于是,当女娲踏过遍地的桃花花瓣,穿过浮动着浅浅春光的溪水时,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安然闲适的景象。
她那位慵懒得如同一只猫猫的小伙伴被照顾得甚是满意,放飞自我一般摊成了猫饼,心满意足地蹭着鸿钧的掌心。她老师也是一副看似无可奈何、实则乐在其中的模样。
真是,真是……震撼本座全家啊!
女娲瞳孔地震。
女娲战术后撤。
通天却已经察觉到来人,微微抬起首来,喜悦地弯起眼眸,朝她打了个招呼:“风希,你终于醒了吗?”
女娲以一种莫测的眼神,深沉地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声。
完了,路边的可爱猫猫被捡走了。那人却不是我。
这是何等的惨……这真是天作之合情有独钟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鸿钧投来的目光淡漠疏离,细看之下还透着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女娲接触到这般神情之后,当即凛了神色,从容不迫地唤了一声:“老师!”
鸿钧挑眉:“老师?”
她肃然了眉眼,语气郑重,唬得身后的天道一愣一愣的:“先前弟子偶遇通天师兄,觉得师兄其人倍感亲切,仿佛曾经相识。师兄亦道自己深有同感,却不知此等熟稔之情从何而来,故以妙法启动了命运长河,借此一观古今。”
女娲顿了一顿,唇边忽而扬起几分笑意,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继续胡说八道:“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弟子魂游过去,又见未来,方知这般情绪并非无缘无故……”
鸿钧顺手按住身边似想出声的通天,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女娲遥遥望着两人,目光又落在通天身上,眉眼微微抬起,与他相视一笑:“原来是因为,弟子与通天师兄有着命定的同窗之谊,同门之缘,本就该一道拜入老师门下!”
通天终于得以出声,意气飞扬,笑意灼灼:“怪不得我见风希顿生亲近之感,原来这根源,是在于师尊啊!”
“师兄!”
“师妹!”
两人彼此相望,语气感慨万千,竟平白生出几分伤感之意。
恰如一言所说:师兄见师妹,两眼泪汪汪!
天道:“……”
鸿钧:“?”
你们就这么干脆利落直接认亲了?考虑过旁观的我们的意见吗?
天道和他的代言人在看法上难得达成了一致,齐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面色隐约有些不好的道祖瞥了眼通天,周身飕飕地放着寒气,令紫霄宫中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然后后者沉迷于与好久不见的小伙伴一起演戏,眉眼飞扬,格外肆意。瞧得鸿钧又气又无奈。
为什么生气嘛,懂的都懂。
为什么无奈嘛,大概就是……自己宠出来的徒弟,自己受着呗。
鸿钧微微垂眸,目光中莫名透出几分凉意。又听身边的通天无意识地嘟囔一句“诶,怎么突然这么冷”。
你说呢?上清通天,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个人?
鸿钧眉眼愈沉,又忽觉自己的手掌正被人牵住,他垂眸一看,却见少年仿佛畏寒一般,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手指又拉上他宽大的手掌,仿佛上面的温度能让他舒适几分似的。
“……”
鸿钧微垂着眸,不声不响地抽出自己的手掌,又在少年茫然地投来目光时,反手牵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严丝密合。
女娲的视线更加微妙地落在两人身上,又对上鸿钧面不改色的一眼。
啧,离谱,就特么离谱。
老师啊,您这样很容易让我怀疑起,您上辈子把通天师兄一直关在紫霄宫小黑屋,都做了些什么的啊?
想想她柔弱不堪又失了法力无力挣扎的通天师兄……美人欲拒还迎,眉眼惊怒的样子……
等等她都在想些什么?这是可以在晋江出现的画面吗?
女娲神色一凛,淡然一笑:“总之,这就是风希在命运长河中所瞧见的全部东西了。”
鸿钧搭着眼帘,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全部?”
“是啊,全部。”女娲抬起首来,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穹,意味深长地,又重复了一遍。
她与鸿钧对视一眼,又悄悄冲着通天比了个手势,待瞧见少年眉眼轻快,神情柔和的模样,又愉快至极地笑了起来。
重来一次的机会如此难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她的小师兄对她的信任,以及,这一份历经千难万险,方才得来的一线生机啊。
不管天道信不信, 反正这事情的解释就是这样的啦。
祂不信又找不出证据来证明祂的怀疑,祂信了,哦, 都信了那还想什么,快快乐乐继续造反啊!
通天很高兴, 通天高兴了鸿钧就高兴。女娲瞧了瞧她小师兄, 想了想她未来的结局, 忽而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再惨也不会有她师兄惨了。)
总之,只有天道受伤的世界愉快地达成了√
紫霄宫戏精三人组欢欢乐乐地聚集在一起, 头顶是怀疑道生的天道,下方是无忧无虑穿庭过院的绯色桃花, 攒簇地压在枝头, 仿佛不堪重负一般,肆意张扬地落了一场翩然花雨。
通天执起茶盏, 似想去接那一缕明媚无暇的花魂,又被女娲笑着指了指衣袖。他侧过首好奇地望去,方才发现早有桃花翩然入袖,赠他一场烂漫人间。
鸿钧捧起杯盏, 任凭氤氲而起的雾气掩下他面上情绪,惯常冷淡的眼眸中, 仿佛也含了清浅如水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