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迈入殿内的一瞬间,他甫一张嘴, 尚还未出声喊引鸳的名字,面前却忽然闪过一个小小的影子。
紧接着, 那个影子像是一个小炮仗似的,不管不顾地就这么撞进秋君药的怀里,差点将他撞得后退几步。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也不妨碍秋君药下意识伸手将冲进他怀里的人接住,稳稳地稳住下盘,防止两人都摔倒。
直到站稳之后, 秋君药才有空将视线落在怀中人身上, 在目光和那人相接的一秒,秋君药神情一怔,惊讶地声音都提高了几度:
“景秀?”
“爹爹!”秋景秀扬起一张红润可爱的小脸蛋,手脚并用的抓住秋君药的衣领,将那上面的月树花图案抓起了褶皱, 歪着脖子兴奋地再次喊道:
“爹爹爹爹!”
“.......景秀,你还认得朕?!”
秋君药早就做好了秋景秀认不得自己的自己的心理准备,骤然看到能跑能跳还能一口气喊好几个爹爹的秋景秀,心中不免有些激动。
他将秋景秀抱起来,像是在抱一个小时候玩过的漂亮洋娃娃, 上上下下地打量,好似是极度不可思议一般:
“你........”
“没傻, 好着呢。”
直到这时,引鸳才从一旁走了过来。
他今日也同秋君药穿的一样,也是一身黑色,只不过裙摆用银线绣的是竹叶而非月树花,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清雅,笑意盈盈道:
“来,景秀,别叫爹爹了,叫父皇。”
“父.....父皇!”
秋景秀显然比之前学说话要学的快多了,引鸳让他叫什么就叫什么,甚至连走路也走的有模有样的,也不再在地上爬来爬去了。
“怎么会这样?”
秋君药坐在椅子上,惊讶地看着面前认认真真朝他行礼的秋景秀。
秋景秀的动作自然,好不迟滞,丝毫没有再做出生病时那般做不到正常走路、难以自控自己行为的举动,整个人再正常不过,连神采也煜煜生光,一点也不像沉疴新愈,旧疾方除的模样。
见到秋君药这般激动,引鸳哪能不满足他的好奇心,笑着解释道:
“太医刚才来瞧过了,也给咱们景秀瞧过了,说无大碍。”
“真的?”秋君药回过头,小心谨慎地试图确认:
“.......真的没有傻吗?”
看着秋君药不可置信的表情,引鸳轻笑道:
“真的没有。”
他说:“下毒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接骨木花毒虽会催人内息,但对于患有痛偶症的人来说,接骨木花毒却是上好的解药,能帮助患者冲开迟滞阻塞的经脉,使精气流通畅快,四肢不再僵硬,重新变成正常人的模样。”
“........真的?”
爱之深则忧之切,即使引鸳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秋君药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他将视线再次落回秋景秀身上,随即弯腰将秋景秀捞进怀里,声音低低的,带着试探道:
“景秀,叫父皇。”
“父皇。”秋景秀这次没有再停顿了,毫不犹豫地开了口,说完后像是求表扬一般,揣着手手扬起脸,看着秋君药。
“好,很好。”看着在梦中曾经期待过无数次的画面真的发生在自己面前,秋君药内心情绪汹涌,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重复着一个“好”字。
引鸳陪着他,逗着景秀玩闹了一会儿,秋君药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冷静下来之后,方找回了理智。看着秋景秀抱着自己咯咯笑的模样,秋君药也忍不住舒了舒眉,伸出手捏了捏秋景秀的脸颊,声音淡淡的:
“既会说话,也能听懂别人说话,不如过几日就去绥成阁跟随大学士读书,好不好?”
原本以为景秀会一辈子痴傻,秋君药也便没有强求对方识文断字,但既然现在景秀恢复了,加上他又那么聪明,那么去读一读书,总是好的。
“好。”秋景秀蹭了蹭秋君药的掌心,这此他不再动来动去吃秋君药的头发了,乖得不像话:
“儿臣,都.....都听父皇的。”
“.......”听见秋景秀的回答的话,秋君药皱了皱眉,敏锐地察觉到秋景秀话里的不对劲,捏着对方的下巴,左右打量:
“你怎么........”
“陛下。”
适时,目睹一切的引鸳将话头接了过去,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来:“太医说了,景秀虽然不至于落的痴傻,但毕竟是中了毒,无法完全清除毒性,如今舌根僵麻,虽会说话,智力正常,但难免有些结巴。”
“结巴........?”
秋君药捏了捏秋景秀的脸颊,看着秋景秀委屈的神情,片刻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他兀自低头,虚虚朝空中某一点出神了许久,才轻声叹道:
“......也罢。”
秋景秀将秋景秀抱起来,逗他开心,惹得秋景秀像是个活泼好动的小虫子似的在秋君药的怀里乱钻:
“总归会叫父皇了不是。”
他摸了摸景秀无知无觉的脑袋,声音低低:
“......没傻就好,没傻就好。”
“.......陛下,”引鸳察觉秋君药话里有话,有些奇怪地看着秋君药闪烁的神情,茫然道:“景秀的痛偶症已经痊愈,您不开心吗?”
“.....开心啊。”秋君药垂着头,难得说话的时候没有和引鸳平视,而是自顾自地逗秋景秀玩,许久,才缓缓开了口,
“朕........很开心。”
因为意外中毒一事,秋景秀的痛偶症基本已经治愈,很快就入了学堂上学。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一点即通,甚至过目不忘,只要学过的东西,都能分毫不差地背出来,秋君药检查他的功课时都很省时省力,并不需要多为他多操心。
而在另一边,秋景明仍旧关押在大理寺的内牢里。
秋君药没有下令提审他,但也没有让人把他放出来,甚至死死压住了秋景明毒害胞弟的消息,所以朝中众人并不知道大皇子究竟是为何德行有失,惹了陛下发怒,以至于沦落阶下。
时间久了,上奏请求陛下昭示大皇子得行问题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秋君药的案桌,上了一封又一封,想要试探得知真相的臣子并不在少数。
秋君药看多了,自然也烦了。
秋君药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自己在看到那些奏折的那一刻,面前时时闪过秋景明那日在牢中对自己所说的话。
对于秋君药来说,他一直将秋景明当做有威胁的纸片人,但对于秋景明来说,秋君药却是他心中一直依赖仰望的君父,这样地位和心理上的不对等和失衡,让秋君药自己心中难得对自己的所言所行起了反思。
人最怕的就是言与行不自洽,秋君药这一反思,就反思了半个月。
但他最终,也没有想到一个完美的解法来解开面前的困局,或许从一开始来说,在秋君药逐渐意识到,秋景明的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脉时,他就无法完全将这个人完全当做无关紧要的纸片人那般,决绝地割舍开了。
思来想去,秋君药还是无法做下一个果断的决策。他索性也不再沉浸其中,干脆直接将那些上书要求明示大皇子罪责的奏折按在中书省不让上奏,自己则撂挑子不干了,跑到绥成阁看秋景秀读书。
秋景秀五岁才开始识字,已经有些晚了,虽然他聪明,但在一众皇子和陪读之中,仍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秋君药来找他的时候,阁内的人走空了,唯有秋景秀一人坐在角落里,忘我地提笔写字。
因为痛偶症已经不治而愈,他也不像在之前那样无法自控自己的行为,脊背挺得笔直,握笔的动作也十分标准,认真地誊写抄录着一份策论。
秋君药走路的声音不重,也无意打扰秋景秀学习,但无奈他是个帝王,身边自然会有宫女太监随侍,一群人走过来的阵仗很快就引起了秋景秀的注意。
他动了动耳朵,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回过头,视线在落在秋君药脸上的那一瞬间,眼睛倏然一亮:
“父皇!”
他直起身,端端正正地朝秋君药行了一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起来吧。”秋君药看到自己的乖儿子就开心,再看到秋景秀与常人无异的动作,原本微蹙的眉头更加展开,笑着走到秋景秀身边:
“看到你这样,朕还是挺不习惯的。”
“儿臣也想像之前那样,无所顾忌地赖在父皇怀里撒娇。”
秋景秀看了来福一眼,来福便自觉推开,让开一点空间给秋景秀。
秋景秀走上前去,代替来福扶着秋君药的手臂,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才在秋君药面前坐下:
“父皇今日怎会来?”
“你终日泡在这绥成阁中,有时刻苦的连晚饭也忘了回披香殿吃,你母后因此念叨了好多次,让朕劝劝你莫要如此不顾身体,朕被他磨得没办法,便过来看看你。”
秋君药一边说着,笑着拿起秋景秀桌子上放着的策论集:
“你今日记得早点回披香殿,可不许再这样让母后忧心了。”
“是。”秋景秀点头:“儿臣记住了。”
秋君药“嗯”了一声,顺手翻看起秋景秀刚才誊抄的策论集,越看,表情越是严肃,片刻后他悄然收了脸上的笑,看向秋景秀:
“这策论,是谁写的?”
“父皇也觉得这策论写的好罢?”
秋景秀闻言,仿佛找到了知己一般,凑过去和秋君药手臂贴着手臂,指着策论集上的几篇文章,兴致勃勃道:
“这几页......还有这几页,嗯......关于文治和政论,大半是都景和哥哥和他的几个伴读写的。”
“还有这里,有关军需改革,这部分是.......是之前的景明哥哥写的。”
在即将说到秋景明的名字之前,秋景秀忍不住顿了顿,但思来想去,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在秋景秀忐忑的眼神里,秋君药收了面上的表情,并没有责怪他,反而话锋一转,像是无事人一般谈起了别的:
“你看了几个哥哥的策论和诗文,有什么感想?”
秋景秀看出秋君药并没有因为听到了秋景明的名字就生气,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他仔细想了想,片刻后,道:
“若在乱世,景明哥哥必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但若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还是景和哥哥要更胜一筹。”
“那景月呢?”秋君药惊讶秋景秀仅仅五岁,就有如此识人断物的敏锐眼神,忍不住再度考他:
“若在乱世,他能做什么?”
秋景秀仔细思考了片刻,随即道:
“景月哥哥不适合生在乱世。”
他说:“论文治,他不如景和哥哥,论武功,他差景明哥哥也差得远。”
秋君药收了策论集,手臂倚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秋景秀聊:
“那这么说,景月算是一无是处?”
“也不能完全算是一无是处吧,”秋景秀委婉道:
“他......他马球打的挺好的。”
“噗——”
秋君药被秋景秀的回答逗乐了。
他忍不住将秋景秀抱到自己的大腿上,低声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么会给哥哥们留面子,可他们却没想给你留面子。”
秋君药看着表情纯良无辜的秋景秀,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来:
“你把他们当做哥哥,可他们只想盼着你死。”
“父皇,您这几日便是因为此事烦忧吗?”
秋景秀像是个小狗崽子似的蹭了蹭秋君药的掌心,像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也不算是烦忧吧。”
秋君药叹气:“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不知道要怎么样做才能做到不偏不倚,不让任何人伤心。”
秋景秀想了想,语出惊人:
“那父皇便少疼景秀一些便好了。”
“少疼你一些?”秋君药挑眉,故意道:“那父皇今日睡前便不考你功课了?”
“那,那还是要考一考的。”秋景秀闻言,立刻改口:
“是儿臣失言。”
“你呀......”秋君药闻言,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刻。
在与秋景秀相处的时间里,他心中的郁结也逐渐消散,忍不住对秋景秀旧事重提,像是想要求得个答案:
“你哥哥当日推你入水,这件事肯定是他做的不对,朕......”
“但是要父皇狠下心来惩罚他,您又舍不得,对.....对不对?”
秋景秀似乎对秋君药的心思摸得很透,正如秋君药所言,秋景秀对看人有着非同一般的直觉和敏锐度:
“所以父皇这几日才一直在我和皇兄之间来回纠结,怕罚轻了,让我受委屈,罚重了,又会对景明哥哥造成伤害。”
秋景秀病愈不久,本来就有些小结巴,好不容易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忍不住停下来休息了一下,许久才道:
“父皇,儿臣说的对吗?”
“说的很对。”
秋君药摸了摸秋景秀的头:
“若是你,处在朕的位置上,想要如何处置?”
秋景秀闻言迟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父皇,恕儿臣无法易地而处。”
秋景秀道:“儿臣并非天子,无需平衡各方人心,对于父皇所问之事,无法做出解答。”
“那你这么聪慧,就不能为朕分分忧吗?”秋君药撩起袖子,抬高手中的扇子在秋景秀的脑瓜上敲了一下,无奈道:
“朕就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说:“若你对于那件事始终耿耿于怀,这件事确实又是景明做的不对,那朕自然要替你做主;但......”
秋君药的动作一停,许久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只是这次声音更低,低到秋景秀几乎听不清:
“但如果你愿意原谅哥哥,朕......”
说完这句话之后,秋君药又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片刻后又缓缓停住了话头:
“算了。”
秋君药抬起头,看向远处的夕阳,通红的霞光在他的衣角染上淡淡的落寞,黑色衣面上用银线绣的鹤形若隐若现:
“这件事,还是.......”
“父皇,儿臣明白的。”秋景秀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愿意在秋君药的脸上看到这般纠结的神情。
他鼓起勇气,忽然打断了秋君药的话:
“虽说景明哥哥这次确实是下毒害了我,但阴差阳错,儿臣的痴症也得到了治愈。”
这几日秋君药为了什么事情寝食难安,秋景秀都看的分明。他其实无所谓秋景明到底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但秋景秀不愿意看到秋君药寝食难安,与其让秋君药一直因为这件事郁结于心,不如他主动后退一步:
“不若父皇您宽宏大量,饶恕了景明哥哥,将他从牢里放出来,之后再小惩大诫即可。”
“........”秋君药没想到秋景秀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胸,着实愣了好久,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许久,直到天色暗下来周围亮起了烛火,看着秋景秀和润的眉眼,秋君药的心一点一点地柔软下来,抱住他,低声道:
“你真是这么想的?”
“.......”秋景秀道:“儿臣究竟是不是这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景明哥哥之间,总要有人先提出握手言和。”
“兄弟手足,哪里能有隔夜仇呢?”
秋景秀微微笑道。
秋景秀越是这么说,秋君药越是觉得秋景秀懂事,满脸写着愧疚:“......可朕不想你受委屈。”
逐渐的,秋君药心中忽然涌起无尽的感慨和柔软,被心胸宽广的秋景秀感动的一塌糊涂,就差没哭了。
和莽撞的秋景明相比,如此懂事又明理的秋景秀,让秋君药恨不得把心都捧给他。
秋君药越看秋景秀,越是满意,最后直接大手一挥,全权将这件事的处理权交给了秋景秀:
“朕刚才说的,让你易地而处并不是一句空话,你想怎么处置秋景明,尽管和父皇说,父皇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真的吗?”秋景秀仿佛有些不相信,再次问了一遍。
“真的。”秋君药怜爱地看了看秋景秀,
“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地善良了,还那么心软,所以才容易被人欺负。你这次必须好好想想,把你最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可不能就这样轻轻放过了你景明哥哥。他这次,必须要吃点苦头和挫折,才能吸取教训,懂事一些。”
“这.....”秋景秀有些犹豫:“父皇真想听儿臣内心的想法?”
“当然了。”秋君药板起脸,谆谆教育:“你可不能轻拿轻放啊,这次,必须要让你景明哥哥受点苦才行,朕和你说,他......”
“.......啊,这个.....”秋景秀迟疑了片刻,随即睁着扑棱棱的大眼睛,看着滔滔不绝的秋君药,真诚道:
“要不.......直接把景明哥哥杀了算了?”
“........”
秋君药方才还在苦口婆心教育秋景秀不许心软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他瞪圆了眼睛,看着一脸无辜纯良的秋景秀,许久,从嗓子里挤出颤颤巍巍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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