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 临江阁到了。”
京城朱雀街旁最大的酒楼——临江阁正门口,停了一辆低调但不失华美的马车。
等马车上的车夫拉紧了辔, 令马匹停步, 不一会儿,随侍的侍卫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 抬手掀开黑紫色的车帘,露出了里头一张俊秀的少年脸庞。
那少年端坐在马车中, 闭目养神,听到停车的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长相和当朝的君主秋君药极其相似, 同样的凤眼薄唇,鼻梁高挺,一双眉毛斜飞入鬓, 无端透出些许凌厉。
但仔细看, 除了五官的精致度相似,那少年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和秋君药截然不同,透着丝丝缕缕的沉郁,连带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也自眉梢吊出淡淡的死气来,一副对一切事情都十分不耐的模样。
长随白墨见秋景和睁眼, 抬手再度禀告道:“二公子,临江阁到了,属下扶您出来吧。”
“嗯。”秋景和俯身踏出马车,在阳光洒在他白皙面庞上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沉郁气质慢慢被这阳光消融, 令他重新披上了一层温和的假面人皮。
“真难为他了。”秋景和抬眼,打量了一眼临江阁上的烫金边, 似笑非笑道:
“他这个屁股和脑袋装反的蠢货居然还能想到这种地方,着实让本殿下有些吃惊。”
白墨已经不是第见识到自家殿下的阴阳功夫了,冷静地开口道:
“公子,快些进去吧,我们已经比约定的晚了一刻了。”
“说不定此刻的大殿下,正在大发雷霆呢。”
不出白墨所料,秋景和刚踏入约定好的包厢门内,迎面就飞来一双筷子,正正扎向他的命门,要不是一旁的白墨反应快,用刀帮自家主子格挡开,秋景和说不定当场就被戳瞎了眼睛。
“哪来的那么大火气,”
在遇到不喜欢的人时,秋景和就像是换了个人,面上端的是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让人生不起气来:
“气大伤肝。”
“知道会惹我生气还这般迟。”秋景明斟了一杯酒,自饮半杯,末了没好气地翻着白眼道:
“你天生就是来和我做对的。”
在秋景秀没有出现时,秋景和一直是秋景明眼中的假想敌,两个人很少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聊天的时候,一碰面就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地拌嘴互怼,好像看见对方高破防,是一件多开心的事情一样。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因为一个共同的“敌人”,而莫名其妙地站在了同一个战线上:
“这次你来,想好怎么帮我没有?”
看着秋景明一副“帮他是理所当然”的表情,秋景和在心理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一展折扇,遮住了嘴角的冷笑:
“你想我帮你什么?”
“你别和我装傻。”秋景明平时就不喜欢秋景和一副狐狸般满是算计却又装的正人君子的模样,酒杯砰的一下敲在了桌面上,连带着杯中的酒液也倾洒而出,惹得秋景和下意识皱眉:
“弄死秋景秀,你有法子没有?”
听着这毫不掩饰的话语,向来懂得喜怒不形于色的秋景和很想叹气,但是又不好当着秋景明的面叹出来,只能有样学样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
“你想怎么做?”
“要不找几个刺客,找个机会把他杀了?”秋景明凝眉:
“三月春猎就是个不错的时机。”
秋景和:“.......”
他到底该夸秋景明傻还是聪明呢.......
深藏在心里的那口浊气终于忍不住叹了出来,但这次秋景和没有再掩饰,指尖拨弄着掌心的青瓷酒杯,看着上面微微浮起的花纹触感,声音低低的:
“等到三月春猎,黄花菜都凉了。”
他慢声道:“虽然秋景秀现在不会说话不会写字,无法指认当时是你推他入水......”
秋景和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向一直未曾用正眼看过的大哥:“但一时不代表一世,他现在不会说话,不代表以后不会说话,万一等到三月春猎那时,秋景秀已经学会了说话,和父皇指控你,你该怎么办?”
“.......”
话音刚落,果然没想到这层的秋景明的眉头就缓缓皱了起来,几乎能打起死结。
他握着酒杯的手缓缓握紧,片刻后,酒杯的杯壁上就缓缓浮现几道裂缝,鲜血顺着缝隙淌下来,触目惊心。
秋景和装没看到,站起身,负手走到包厢前,低头看着楼下尚未盛开的桃花:
“我给你指一条路吧。”
“什么路?”秋景明这回真是走投无路,一听到还有方法,赶紧急急地抬起头问:
“有办法吗?”
“用毒。”秋景和缓声道。
“什么?!”秋景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下毒?”
“嗯。”秋景和说:“下毒,是最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比行刺要隐蔽些。”
“可是我要怎样下?”秋景明习得的歪门邪道要比秋景和要少,心思也比秋景和浅,烦闷道:
“我现在根本接近不了秋景秀。”
“.......谁让你亲自去给他下了。”秋景和无语,叹了一口气,片刻后加重了语气:
“找他身边的人即可。”
“身边的人?”秋景明迷茫地看着秋景和:“谁啊?”
“......父皇宠爱秋景秀,他落水得了风寒之后,照看他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
秋景和靠在窗前,风吹过他额角的发丝,衬的他面如冠玉,但吐出的话语却不带一丝感情,凉凉道:
“给他煎药的宫女里,有一个,是从小服侍你长大的小太监的对食。”
“.......”在听明白秋景和话语里的意思之后,秋景明豁然一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秋景和看了片刻,随即转身就想走。
“做隐蔽一点。”
在这时,秋景和忽然叫住了马上要离开的秋景明,语气透不出情绪:
“别直接在药里下毒,最好找个不难发现的东西.......比如壶嘴带毒的药壶之类的,毒药也别找一招毙命的,找个吃下后中毒症状与风寒高热无异的,悄无声息地把人解决了。”
“知道了。”秋景明一向看不惯秋景和这幅大权在握的样子,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看着秋景明消失在了视线之内,一直隐藏在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的白墨这才抬起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
“二公子.........大殿下他,会被发现吗?”
“肯定啊。”秋景和闭上眼,感受着风刮过脸庞时那股沁凉,不知何时,他也被自己的阴狠程度吓了一跳,久久难以平息:
“父皇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父皇了。”
他这句话说的有些意味不明,白墨没听懂,以为他只是在说秋君药性情大变的事情:
“若是事败之后,大殿下供出公子来,可如何是好。”
“他又没证据。”秋景和扯了扯嘴角冷笑,片刻后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便放弃了:
“算了,不想他了,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秋景和一展折扇,摇了摇头,直接离开了这处让他觉得呼吸不畅的地方:
“走吧。”
他说:“我得进宫去见见父皇。”
“为何要见?”
“父皇已经怀疑我和景明有所勾连了,但越是到这时候,越是不能在他面前隐身,否则他只会觉得我心虚,从而加深怀疑。”
秋景和被白墨扶上马车:
“何况秋景秀还是我救起来的,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他。”
白墨想了想,点了点头,“还是主子思虑周全。”
秋景和命他放下帘子,随后坐进了马车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头有些痛,连太阳穴也轻轻鼓胀着,每一根神经都和良心一起,接受着沉重的凌迟和拷打。
此时此刻,秋景和按压着太阳穴,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身在帝王家,本就没有多少真情可言,若他此刻不自保,那么等秋景秀登上皇位,死的便是自己。
他这么做,也只是想活下来而已。
他没有错。
等到了皇宫,秋景和甚至不用猜,直奔披香殿,果然在披香殿内找到了正在照顾秋景秀的秋君药。
秋景秀病的有些重,整个人都烧的浑浑噩噩的,一张小圆脸蛋红彤彤的,像是某种柔软无害的小动物,又像一坨软趴趴的溏心蛋,趴在秋君药的肩膀上,小声嘤呜着。
秋君药抱着他,在内殿来回走着,掌心拍着他的背,小声哄着他什么。
殿内的门窗都关的有些严实,就是怕漏风导致秋景秀病情加重,秋景和这个半大少年正是火气旺盛的时候,刚进去还有些不适应,浑身被蒸出了一身热汗:
“父皇。”
听见有人在叫他,秋君药回过头,见是秋景和,有些诧异:
“你怎么来了?”
“来给父皇请安。”秋景和在秋君药面前一直是那副温顺恭谨的模样,撩起衣袍跪在地上:
“顺便来看看七弟。”
“你倒是有心。”闻言,秋君药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原本看向秋景和的面上也带上了些许笑意:
“也多谢你,当日救了景秀。”
“应该的。”秋景和颔首。
似乎是听到了父皇在和别的人讲话,秋景秀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含糊地喊了一声爹爹,被敏锐的秋君药发现:
“景秀醒了?”
他软下语气:“母妃做了梅花糕,饿的话,爹爹带你去吃好不好?”
许是在病中,秋景秀什么也不想吃,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固执地叫着为数不多的会念的呓语:
“爹爹。”
“爹爹在啊,景秀。”秋君药看着秋景秀难受的样子,自己也心疼,顺口道:
“二哥哥也来看你了,那么多人关心景秀,景秀早点好起来好不好?”
“二........哥哥。”秋景秀虽然话不清楚,但简单的几个单词还是会念,也大概知道谁是二哥哥,闻言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秋景和一眼:
“哥........哥。”
看着秋景秀迷迷糊糊的小脸庞,秋景和的良心又再次揪做一团,只不过面上任旧不显:
“景秀。”
他说:“哥哥来了。”
秋景秀嗓子疼,喊完哥哥之后就默然不语,双臂紧紧地扒着秋君药的脖颈,就睁着黑润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不害怕我和阿鸯之外的人。”
秋君药惊讶了一下,片刻后又笑:
“许是他认出来了,是你救的他。”
言罢,秋君药走到秋景和身边,让他起来,然后将病的懵懵懂懂的秋景秀抱起来,放到秋景和怀里:
“既然他喜欢你,你便帮忙抱抱他,朕手也酸了。”
秋景和还是第一次抱人类幼崽,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但当视线落在秋景秀黝黑似水晶葡萄似的眼珠时,又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秋景秀白嫩柔软的脸蛋。
秋景秀很乖,任由他捏,片刻后支撑不住,将头搁在了秋景和的胸膛上,轻轻的呼吸着。
灼热的气流顺着脖颈一路向上攀爬,抱着怀里这个暖呼呼的糯米团子,秋景和有些僵硬,又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
奇怪的感动。
他的母妃慧妃未曾给他诞下弟弟,唯一的五妹妹也夭折了,他没有抱过像秋景秀那样的人类幼崽。
拥抱的感觉有些奇怪,但并不讨厌。
就在秋景和的心忍不住软下来,想要学着秋君药,抱着秋景秀哄他休息的时候,原本趴在他胸口的秋景秀却忽然警觉地皱起鼻子,随即用力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紧接着,毫无征兆的放声大哭起来。
秋君药正被引鸳扶在座位上,任由引鸳给他揉肩膀,听到秋景秀的哭声,忍不住抬眼看去,诧异道:
“怎么了?”
“儿臣.......儿臣也不知道。”秋景和明显也很傻眼,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不到一刻秋景秀就开始哭了,手忙脚乱地解释:
“他就,忽然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来吧。”引鸳走上前,将秋景秀从秋景和怀里带出来,但此刻的秋景秀谁也不信,只要秋君药,秋君药只好再度揽过崽子,抱在怀里轻哄。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哭累了,秋景秀慢慢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引鸳凑到秋君药身边,给秋景秀擦脸,秋君药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崽子的小肚皮,抬起头,看向难得有些惊慌失措的秋景和,笑:
“别紧张,他不讨厌你,朕也不会这样一件小事,责怪你。”
秋景和闻言,勉勉强强放下心来,声音低低的,有些不知所措:
“儿臣只是怕父皇误会。”
“误会什么?”秋君药问:“朕又没有怀疑你,你怕什么?”
“父皇.......”秋景和被秋君药这一句话说的面色大变,不知道秋君药这句话是不是意有所指,后背的热汗流的更欢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秋君药看他一眼,饶有兴趣。
“儿臣,儿臣.......”一向能言善辩的秋景和被秋君药三言两语地说的紧张不已,要不是他跪着,早就暴露了双腿打战的事实:
“儿臣真的没有对景秀不利!”
“......哈。”秋君药听着他的话,愣了一下,片刻后忍不住笑了:
“朕又没说你有了坏心思。”
他看了引鸳一眼,默契地将秋景秀放到引鸳的怀里,随即负手,慢慢地踱步走到秋景和的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景秀不讨厌你,我知道。”
“是,父皇。”秋景和道:“作为兄长,我也喜欢景秀。”
“但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是金子,做不到人人都喜欢。”秋君药伸出手,摸了摸秋景和的脑袋瓜,轻声道:
“你知道景秀刚刚为什么愿意让你抱,但却又忽然哭了吗?”
秋景和感受着头顶上覆着的手掌的温热,怔了一下,片刻后才慢半拍地摇头:
“儿臣不知。”
“景秀这个孩子,虽然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也不会写字,但是他能分辨谁对他好,谁对他坏,表达喜恶的方式也很简单,除了笑容,就是哭泣。”
秋君药久久地凝视着秋景和:
“他不讨厌你,但——你身上有他讨厌或者害怕的气息,所以他才忍不住哭了。”
“........”秋景和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骤然咯噔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的秋君药就弯下了腰,和跪着的他平视,语气很冷静:
“景和,你老实告诉父皇——你在进宫之前,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秋君药的指尖搭在秋景和肩膀上,附耳时的气息低低,异常的稳重,却让秋景和的心瞬间坠到谷底,心脏快速跳动像是随时会爆炸:
“朕怀疑.......这个人,就是对景秀不利的凶手。”
第25章 “你信吗?”
秋景和从来没有想到, 自己会因为一个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感到莫大的压力。
搭在他肩上的手虽然轻飘飘的没有使劲儿, 却带着好似带着万钧之力般, 令他的身体僵硬在地,无法动弹。
空气静了几秒,秋景和甚至能感觉到冷汗从后背滑落的触感, 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 也许只是几秒,在令人窒息的氛围里,秋景和动了动艰涩的双唇, 垂下头,看着秋君药腰上挂着的玉佩,声音低低:
“.....儿臣在进宫之前, 未曾见过旁人。”
“是吗?”秋君药再次问了一遍:“真的?”
“........”
这次, 秋景和的沉默明显更长,许久,他才摇了摇头,坚定道:
“真的。”
秋景和搜肠刮肚地想着理由,大脑从未转的那么快过:
“儿臣只是在进宫之前饮了酒, 许是身上带了些许酒味,惹臣弟不喜,故而才哭罢。”
秋君药索性蹲下身,和跪着的秋景和平视,秋景和则抬起头, 坦然地看向秋君药。
秋景和不打算在此刻就将秋景明供出来,毕竟他还要借秋景明的力量除掉秋景秀。
思及此, 秋景和看向秋君药的眼神愈发冷静,心想不管秋君药信不信,自己都要一口咬定没有见过——
“啊!”
在感受到右脸颊传来的疼痛时,秋景和内心盘桓的阴暗思想倏然如绳断线,下意识叫出了声。
秋景和被迫收回心神,忍不住抬起手捂着泛疼的脸,一脸懵逼地看着秋君药左右开弓捏了捏他的脸颊,然后托着他的下巴,捏了捏他的腮帮子,使他不得不嘟起嘴,像是个呆呆的傻鱼:
“未成年就敢喝酒,胆子还挺大。”
看着秋景和因为被迫嘟起嘴而有些傻乎乎的脸,秋君药忍不住笑,又捏了捏秋景和的脸颊,温声细语:
“下次再让朕看见你偷喝酒,打断你的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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