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闻帆扶额。
“我写那本书的时候吧,还有个小插曲,我从来没在访谈里说过哦,那年啊……”
郁季不知不觉竟然聊了起来,正要说得上头,冷不丁瞟到贺闻帆的脸色,吓得一激灵,连忙住嘴。
沈令背对着贺闻帆,正洗耳恭听,就见郁季突然卡壳,他歪歪头:“怎么了郁老师?”
“没、没什么……”郁季讪讪一笑,上前搭住贺闻帆的肩,“就是我差点忘了我待会儿还有事呢,不能聊太久。”
“啊……”沈令面露遗憾:“那您工作重要。”
郁季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我听说你们好像会组织志愿者带我们参观学校是吧?”
沈令点头:“对的。”
“那就好,”他拍拍贺闻帆胸膛:“我这老同学闲得很,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带他逛逛呢?”
“有空是有空,”沈令疑惑地歪头:“但贺先生一向都很忙啊。”
郁季笑容一僵,看向贺闻帆:“你、你忙吗?”
贺闻帆站得笔直,不仔细看察觉不出脊背的些许僵硬。
他目光在郁季和沈令脸上逡巡一圈,掩唇咳了声:“……今天休息。”
郁季大喜:“太遗憾了,我不休息。”
沈令:?
他觉得郁老师看上去并没有很遗憾。
郁季把贺闻帆往沈令身边推了推,笑道:“那就麻烦小沈同学带他逛逛了哈,改天有空咱俩再促膝长谈!”
沈令猝不及防,但郁季已经迈着步子走远,他只能招招手:“郁老师再见……”
当下只剩沈令跟贺闻帆两人,后台人来人往,虽然不吵闹,却怎么也算不上安静。
但他们周围的一小片空气,却寂静了一瞬。
贺闻帆被郁季推了一把,和沈令肩并肩站着,沈令的手甚至能贴到贺闻帆的手背,熟悉的体温传来,沈令像被烫了一下。
熟悉的异样感又来了。
他退开半步,借由整理胸牌的动作按了按前胸。
贺闻帆被沈令带着往校史馆走,刚出演讲厅就收到郁季的消息。
[真有你的,追人竟然敢给人留下“很忙”的印象]
[怪不得你追不到]
[/鄙视.jpg]
“…………”
贺闻帆用力摁灭屏幕。
沈令走在前面,衣服穿得厚厚的,头发被风一阵一阵吹起,快三月了,但沄城毫无要入春的迹象,风依旧凌冽。
贺闻帆向前几步,走到沈令斜前方,沈令额发被吹散的幅度就小了不少。
“你很喜欢郁季?”他问。
沈令点点头,轻声说:“我六年级的时候做过一次手术,那时候很难受来着,妈妈就给我买了很多书,里面我最喜欢郁老师的那本,他写了一个非常治愈,完全没有痛苦的世界。”
那么小就做手术了吗?
贺闻帆诧异,诧异过后是细碎的心疼。
忽然他顿了顿,似乎捕捉到了点别的什么:“六年级?”
“怎么了吗?”沈令以为自己记错了,食指抵唇又算了遍:“是的,那年我十二岁,就是六年级。”
贺闻帆震惊。
他那时候已经大二了。
贺闻帆脚步都停了半秒,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和沈令的年龄差距。
“没什么……”贺闻帆叹了口气。
他一时没说话,沈令也没再主动开口。
沈令最近,好像都不主动跟他说话了。
前几天喝茶时贺闻帆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沈令一向话不多,又容易害羞,贺闻帆没多想。
但今天看到沈令跟同学还有郁季说话时,贺闻帆才惊觉到与自己的不同。
和其他人相处,沈令即便害羞,也会有来有往地努力聊天。
甚至哪怕是对以前的自己,贺闻帆想。
哪怕是面对以前的贺闻帆,沈令也会露出好看的笑容,软软地跟他说话,和现在的状态是不同的。
虽然他们近几天少有的几次交流都算融洽,沈令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贺闻帆能感觉到其中微妙的差异。
沈令更沉静了,更生疏和回避了,像是回到他们认识第一天的样子。
贺闻帆看着沈令的背影,无意识地踌躇几分。
逛过校史馆,沈令趁着下课前带贺闻帆去食堂吃午饭。
他给贺闻帆打了两荤两素,自己却只吃几口素菜,喝一碗连荤腥都不见的豆腐汤。
贺闻帆看着他餐盘里清汤寡水白花花的一片,直皱眉。
“你不吃肉吗?”分明几个月前还嘴馋得很,请他吃牛肉汤锅。
“啊?”沈令有点走神,对比了下两人的餐盘,讪讪摸了摸鼻尖:“不是,我早上吃撑了,中午少吃点……”
其实他早上只吃了一个小笼包。
贺闻帆要把自己碗里的鸡腿给他,沈令连忙拒绝:“别别别,我吃不下,会吐的。”
贺闻帆骤然严肃:“沈令,你最近有检查身体吗?”
沈令呆呆的,刚才只是情急之下夸张的说法,可贺闻帆这么严肃,他又有点慌。
“……查了的,刚做过完整体检。”
他说完,垂下头安静扒着碗里的饭。
又不说话了。
贺闻帆束手无策。
但沈令确实不饿。
不知道为什么他修身养性好几天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有点破功,心脏时不时跳得很不安生,连带着胃里也顶得慌,毫无胃口。
和小时候考试前却没复习好,或者马上交作业了才发现还有一科忘了写的慌乱有点像。
嗯……但不完全像,沈令琢磨着。
可能是终于见到偶像本人又紧张又激动吧,沈令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克制克制,平心静气,沈令告诫自己。
从食堂出来后,贺闻帆发现沈令话更少了。
经过操场时有体育生在踢足球,飞来一颗差点砸到沈令,贺闻帆将沈令护在身前。
球擦过贺闻帆的后背,没有碰到沈令分毫,沈令却像吓到了,身体一抖,从他怀里挣开。
挣脱时手甩得快而仓促,像是某种条件反射。
仓促得贺闻帆盯着空落落的掌心看了好几秒,才缓缓回过神。
沈令在体育馆前的长椅上坐下了。
垂着头,手掌撑在椅面上,一动不动,只有发丝被风吹拂,轻盈晃动。
贺闻帆觉得他看上去很累。
他买了一罐热咖啡,塞给沈令让他暖手,而后在他身前蹲下。
“沈令。”
他犹豫半晌,喊出沈令的名字。
沈令睫毛抖了抖,缓缓抬眼。
贺闻帆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觉得里面像含了千言万语。
他很轻地叹了叹,问出了一直盘旋在心里的话:“我做什么惹你难过了吗?”
沈令怔怔地看着贺闻帆。
贺闻帆蹲在他身前,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夹杂在运动场时而传来的球拍声里,有一种害怕搅扰到什么的轻悄。
沈令不知道贺闻帆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他看着贺闻帆的眼睛,妄图从中感知他的情绪。
但很困难。
他握紧手里的罐装咖啡,他手很冷,罐身温热,偏偏弄得手心像有火焰在灼烧。
“没有。”沈令只能如实回答。
“我没有不开心,你也没做什么,”他说:“贺先生你很好。”
贺闻帆又问:“那怎么不爱说话了?”
沈令不知作何解释,他的一点点克制与回避,落在别人眼里竟然这么明显吗?
他只是想让自己心境平和一点而已,不想要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难受。
可是这种心境似乎很难化作实质性的语言来表达,沈令思索半晌,说道:“我最近总是觉得累,可能话少了一点,对不起贺先生。”
贺闻帆哑然。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道歉。
沈令眼睛很漂亮,因为眼神总是单纯和顺的,贺闻帆很喜欢这双眼睛。
但让他感到无力和苦恼的,也是这双眼睛,它像从来不会撒谎一样,说起任何一件事都是这样纯粹的神情。
于是贺闻帆也无法从中感知到,那些和情绪有关的,细微的差别。
他轻轻叹了口气。
沈令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贺闻帆一眼,接通电话,偏过头半遮住嘴。
“喂淼淼……嗯我还在学校……没关系的,我现在过来吧……”
挂断电话后,沈令抱歉地看着贺闻帆:“不好意思啊贺先生,讲堂那边有点事,我同学让我回去帮忙。”
学校其实已经逛得差不多了,现在也算不上什么很融洽的聊天氛围,贺闻帆没坚持让沈令留在自己身边。
他松开撑在长椅边缘的手,站起身:“去吧。”
杜淼淼发现,沈令从外边回来后就有点心不在焉。
台上校方领导在针对这几天的演讲活动做总结,杜淼淼凑近小声说:“很无聊吧?”
她找沈令过来,只是因为有份文件夹在放在他那里了,偏偏沈令刚到就赶上收工时候的领导巡查,被迫和他们一起开了个小会。
杜淼淼看上去有些抱歉,压低嗓子:“我给你掩护,你从后面悄悄溜走吧,他们不会发现的。”
沈令原本在走神,听到杜淼淼的话,摇头笑了笑:“没关系,我等你们一起吧,结束了还能帮忙收拾一下。”
“怎么这么讲义气啊你,”杜淼淼感动:“那你现在歇会儿,把头垂下去偷偷眯一下,校长高度近视他什么都看不见的。”
沈令弯了弯眼睛,玩笑道:“那你要给我掩护呀。”
杜淼淼轻轻一拍胸口:“有我在你放心。”
沈令是有一些疲倦,但还不至于困顿到当场就能睡着,他只是脑子乱乱的,有很多思绪理不清楚,胸中憋闷。
大概是快到下班时间了,校长没有说很久,对本次活动作出了一系列评价总结褒奖后宣布散会。
持续三天的演讲活动到这里全部结束,沈令和大家一起收拾讲堂,把场内的海报、气球、易拉宝全部收起来。
杜淼淼站在梯子上摘横幅,沈令就在下面帮她接着,物品收拢装进小推车里,沈令和她一起推去仓库。
“沈令。”杜淼淼叫他。
沈令从思绪里抽离出来,缓了缓神:“怎么了?”
杜淼淼眉毛皱着,仿佛在打量沈令:“你下午出去那会儿遇到什么事了吗?”
沈令惊讶:“怎么这么问?”
“你回来状态就不太对呀,一直一直走神,”杜淼淼说,“起先我以为你是困了,但其实你刚才也没睡着。”
她点点额头:“我们校长说话最像念经了,好多人失眠的时候,就去论坛下载他开会讲话的音频,五分钟内保证陷入深度睡眠,疗效显著。”她睇沈令一眼:“你心事很重啊?”
沈令失笑,但杜淼淼的话无法反驳。
他想了想,问:“淼淼,你朋友很多吧?”
“嗯哼,天南海北男女老少。”
沈令有点羡慕。
仓库到了,他拿钥匙打开门,和杜淼淼一起把车推进去,再将纸箱一个个抱出来。
沈令扶着架子,话在嗓子里滚了一圈,还是问了出来:“那……你一般都怎么和朋友相处呢?”
杜淼淼叉腰想了想:“这得分人吧,大家性格不同,相处的方式也不同嘛。”
“比如呢?”
“比如啊,”杜淼淼琢磨着:“就最笼统的两类吧,外向的和内向的,大大咧咧的那种相处就可以随便点,反正大家有什么说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
“如果是细腻敏感的话,可能就会稍微小心点,会比较慎重的注意对方的情绪吧。”
沈令若有所思。
他好像就是很敏感的那一类。
“那你对比较敏感的朋友会更关心一点吗?”沈令问。
“嗯……”杜淼淼想:“会的吧,敏感的人最容易胡思乱想,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所以会更关心一点他们的状态吧。”
沈令想到刚才杜淼淼就在关心自己是不是有心事,莫名觉得有点愧疚:“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会很累吧?”
杜淼淼笑了,歪着头看他:“你在说你自己吗?”
沈令低下头,脸红了。
“其实没关系的,”杜淼淼说:“人和人的性格本来就不一样,有开朗大方的那就一定会有细腻敏感的,但都不是坏事啊,各有各的好处,只是看我们怎么相处而已。”
沈令投去充满求知欲的目光。
杜淼淼接着道:“像对敏感的人,有事我都直接问的,大家面对面交流清楚就行,我最不喜欢不说不问自己在心里乱想,这样很容易产生误会,很伤感情的。”
原来是这样吗?
贺闻帆下午对他好像就是这种态度,有不明白的就问清楚说清楚,不留误会不伤感情。
和杜淼淼说的社交方式如出一辙。
沈令恍然大悟,有种醍醐灌顶的通透。
他笑起来:“我懂了,谢谢你啊淼淼。”
贺闻帆就在学校附近办事,结束后赶上沈令下课,顺道将他一起接了回去。
他惊讶地发现,沈令状态似乎好了不少,虽然话依然不太多,但眉间至少不再阴郁。
“在学校遇到开心的事了?”
沈令捧着贺闻帆给他买的奶茶,嘬了一口,甜滋滋的,眼睛就弯了起来。
贺闻帆看见他笑,心里舒坦:“好喝吗?”
沈令点点头,他其实很少喝奶茶,里面香精很重,茶底也完全不如他自己的茶,但每次偶尔喝一回,心情都会变好。
贺闻帆也不喝。
但他听说沈令这个年纪的小家伙大都喜欢这种甜滋滋的东西,就买了一杯来试试,果然真的逗沈令笑了笑。
贺闻帆勾起嘴角:“但是奶茶加快心率,你不能喝太多,尝几口就是了。”
沈令也知道这个,很乖地应了下来:“好。”
他喝了几口,将袋子收紧,“也不算遇到开心的事。”他说:“和同学聊了几句,解决了一些问题,感觉心情变好了。”
贺闻帆笑起来:“那就好,我还怕你总是不开心。”
他果然有在关心自己的情绪,沈令有点感动,觉得自己也应该像杜淼淼说的那样,有事情就说清楚,不能总是自己在心里乱想。
“贺先生,”他说:“我真的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才不高兴的。”
贺闻帆没想到他会再次提起这个,偏头看了他一眼。
沈令舔了舔嘴唇说:“我不太会和别人相处,所以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流,但并不是讨厌你,我只是偶尔紧张……”
“你、你别误会……”
他扣着手指,在自己无意识的状态下又开始紧张了。
贺闻帆见不得他低垂着睫毛,不安的样子,腾出一只手在他发顶拍了拍:“好了好了。”
他说:“我知道了,我们不说这个。”
到家时两人都没吃晚饭,贺闻帆惦记沈令中午就吃得少,让他到自己家里再吃一点。
可贺闻帆家里的冰箱比沈令的还要空旷,除了几瓶矿泉水,没有其他任何活人生存过的痕迹。
贺闻帆尴尬地咳嗽一声:“我确实很少在这边住。”
沈令和他一起站在冰箱前沉默了半秒,转头去自己家拿了冷冻的水饺过来。
是他和妈妈一起包的,搬家时带过来。
贺闻帆家的厨房快要赶上专业级的,所有用具一应俱全,只是依然崭新整洁,烤箱蒸箱的说明书都还原封不动的摆在里面。
好在只是煮几个水饺,一口小锅足够了。
贺闻帆没让沈令动手,煮好后捞出来,放进两个盘子里端到餐桌上,和沈令一起蘸着醋吃。
沈令就坐在一边玩手机等他。
菜上桌后他没立刻动筷子,等贺闻帆夹起一颗咬了一口后,问他:“怎么样,好吃吗?”
是蟹黄虾仁馅的饺子,皮晶莹透亮,薄但有韧性,里面的馅儿鲜香细腻。
贺闻帆睁了睁眼:“确实好吃,馅儿调得特别香。”
沈令满意地笑起来:“当然了,这可是我妈妈做的。”
贺闻帆称赞:“阿姨很厉害。”
他又吃了几个,然后在碗里发现另一个种类,他挑了出来,是一颗不规则的球体。
贺闻帆笑起来,给沈令看:“你妈妈还包了蟹黄汤圆?”
沈令脸色微变。
看看贺闻帆,又看看他所谓的汤圆,沉默了。
几秒后他说:“这是我包的饺子。”
“…………”
空气里弥漫起一阵诡异的沉默。
贺闻帆默默将“饺子汤圆”放回碟子里,一边蘸醋一边翻转着个头瞧着,用镇定的语气;
“其实仔细看的话,确实比起汤圆更像饺子。”
沈令点头:“没关系,这个确实包得不好。”
“……抱歉。”
“没关系。”
沈令低头扒拉自己的饺子,没几秒又抬起头,“你应该是碰巧吃到我包得最差的那个了,其实有几个我包得还不错,你再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