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公站在湖蓝色的帷幔下,很努力地硬起心肠,趁机哄骗儿子:“絮哥儿能不能用标准的官话,跟着阿爹说一句,阿爹的名字叫连亭。”
絮果卡了一下壳,大概是在早上从没接受过这么无理取闹的请求,但他的脑袋现在就是一团浆糊,下意识的就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跟着念道:“阿爹的民字叫年林。”
连亭:“!!!”好家伙,八个字,你竟然念对了五个,真了不起。厂公一时间思绪万千,怪不得自己之前找不到人,儿子不仅nl不分,也不分前鼻音和后鼻音,他不死心地又测试了一下,“那年龄怎么说啊?”
絮果自信作答:“年林。”不能说是完全相同吧,那也是一模一样。
厂公单手扶额,心下茫然,但还在努力总结,也就是说他儿子的亲爹既有可能姓nian,也有可能姓lian,甚至还有可能姓liang,梁?良?凉?除了让搜索范围又扩大了以外,毫无用处。
“儿啊,”连亭在上朝前,语重心长地摸着儿子头上的呆毛道,“咱们可得好好学官话啦。”
“嗯!”絮果一手舀云吞,一手挥了挥肉乎乎的小拳头,雄心壮志地想着,是的,好好学,再也不给闻兰因嘲笑我的机会!我超棒的!
远在长乐宫已经开始跟着武师傅练武的闻世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啊嚏,拔剑四顾心茫然,谁想我?
连大人后面又了解到的,就是絮果他娘到底姓什么。
这还是不苦大师提醒的连亭,既然孩子不是他安排的,那絮果是怎么进城的呢?他肯定要有路引吧?不然雍畿守城的士兵也不可能放他进来啊。
路引一般都会写清楚这人是谁,他的显著体貌体征,以及他从哪里去,要往哪里去,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连亭一开始没往路引上想,一方面是他一直觉得絮果是不苦这个傻逼骗来的,另外一方面则是贴身照顾絮果的婢女锦书,并没有在絮果身上发现除了荷包以外的东西,真的是兜比脸都干净。他总不能把路引藏在了荷包里吧?
结果,你别说还真别说,絮果他娘是个人才,也不知道她怎么给儿子藏的,当厂公问起来后,絮果还真就从那个小猫荷包里把路引“变”了出来。
真的,连亭觉得只能用“变”来形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也太像民间戏法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连亭发现他儿子其实……姓絮,名果。在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词,是絮果他娘对感情的嘲讽时,连亭也不可免俗地误入了怪圈。今天才反应过来,絮也是可以作为一个单独的姓氏来存在的,絮果跟他娘姓絮。
“你知道你姓絮吗?”厂公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的路引。
絮果歪头,真诚回答:“知道啊。”他还知道闻不苦大师其实不姓闻呢,他娘说了,一般大家不会跟自己的阿娘姓。絮果如果住到阿爹家,就要换一个姓。絮果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只是他觉得他可以有两个姓,就像他在江左的跛脚朋友,对方的大名叫周吴鹊起。那他以后就姓连絮,名果吧。
连亭:……硬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没毛病。
重新划定寻找范围后,又这么一直找到了冬天。絮果成功从一个圆滚滚,变成了一个圆圆滚滚,蓬松程度因厚衣近乎大了两圈,婢女生怕把孩子给冻到。
连大人也穿上了滚边毛的狐皮大氅,整个人的气质都朝着雍容华贵的方向又加深了不少。
只不过大美人他最近很是有些焦头烂额。
因为朝会的事。
最近朝上除了“廉深廉大人最终上位成功,成了新一任的大理寺卿”外,就没什么大事发生了。也因此,不知道是哪个傻逼吃饱了撑的旧事重提,请皇帝改认先帝为父,让本来就一直存在矛盾、只是大家暂时潜下去了的朝堂,再次炸开了锅。
一路从祖宗礼法吵到了北疆归属,就好像全世界没有一件事能让他们达成一致。
整整就这么吵了三天,还非要拉着围观群众站队,武将宗亲无一幸免,连亭估摸着就连路过无为殿的狗,大概都要被踹上党羽的一脚。
连亭还要一边努力防着首辅的探子,一边暗中给太后、小皇帝梳理清楚朝臣们最近又在发什么羊癫。
其实真要说也简单,无非就是清流一派希望小皇帝直接认先帝为爹,先帝儿子的身份,能让他继承大统的事更名正言顺。而杨党却极力反对,大启历史上以小宗入大宗的皇帝不只今上一个,也不是谁都认了前面的皇帝当爹的,如今陛下已经继位,若要改认先帝为父,免不了又是一番礼仪大典的折腾,完全没必要如此劳民伤财啊。
听起来两边说的都在理,且一个比一个忠君,一个比一个爱国,仿佛他们天生不知道“为己谋利”四字怎么写,只废寝忘食地想为大启的崛起而奋斗终生。
可如果他们真如自己所说的那么伟大,朝堂又怎么会至今还是一片乌烟瘴气?
“他们真正图的是什么呢?”连亭给太后、小皇帝“讲故事”也讲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正准备缓步进入第二阶段,也就是适当开始引导他们独立思考。猜对猜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想法。
当年带连亭的师父张太监,就是这么手把手教的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不要妄想成为谁的“大脑”,替对方思考。
“能在这个宫里活下来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傻子。他不懂,只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你经历过,却不代表着你就优于对方。”这是当年连亭在被调入长春宫教杨皇后识字前的最后一晚,张师父一边在灯下剪着烛火,一边告诉他的最后一条生存之道。
其实师父这话之后还跟了句“主子永远是主子,奴婢只能是奴婢”,但连亭对此打心眼里不是很认同,也就假装性地遗忘了。
不过对于前者他还是挺同意的。
宫中后妃多选于民间,与杨皇后一样大字不识的还有不少。其中就有一位是早皇后入宫多年的贵妃,据说最初负责教她的是一个宫女,这宫女因祖父获罪而被充入掖庭,入宫前跟着女先生读过几本书。
但她始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我祖上阔过”的愚蠢,既看不上内监是个阉人,也看不上其他宫女出身乡野,最后甚至敢对贵妃指手画脚,觉得贵妃粗鄙愚钝,不会发现。
但贵妃只是不识字,不是没有脑子啊,她读得懂别人眼神里的鄙夷。
最后这宫女的结局可想而知,贵妃几乎没做什么,只是让过于苛责小节的先帝发现了她那点没被打散的高傲心气,人间就再容不下她这尊大佛了。
先帝觉得你今天敢自恃出身鄙夷贵妃,明天是不是就敢不满祖父判决来刺杀朕啊?
别问这两者之间的逻辑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先帝就是这么个善于想象的小心眼。但如果不是杨皇后与连亭说,连亭甚至都不会知道贵妃也曾在这里面出过力。她在整个事件里看上去就只是一个被欺负了还不自知的傻乐天然派。
当然,也是因为这位敢想敢干的“天然派”,才直接导致了先帝绝嗣。但这些就没有必要展开回忆了。
连亭的重点是,这些往事决定了他不会小瞧任何一个人。
哪怕是从北疆来的、只有十岁的小皇帝。
皇帝没着急回答连亭,因为他确实还有一些想不通,也许下次或者下下次才能够给出答案,但他野兽一样的直觉,让他在对此事不是很清楚的时候就已经先抓到了关键。
或者说是对于目前的他来说比较关键的部分——太后的支持。
“朕回去会慢慢想一下再说,现在应该不着急。”小皇帝隐在帘后,用杨太后都很难看清的表情小声问,“伯母觉得朕该认吗?”
杨太后还在费劲儿地琢磨连亭之前的问题,她了解连亭的“教学”习惯,很清楚地知道从这一步开始,连亭是一定要逼着他们自己思考的,而且总能发现她有没有找外援,想作弊都不可能。而她又有那么一点点该死的胜负欲,不想在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前输得太难看。
在小皇帝问了第二遍后,杨太后才回过神,猛地一抬头,差点被凤尾的步摇流苏拍到脸。她对珠帘后的小皇帝实话实说:“养母、伯母不都是亲戚吗?”
她对于让别人叫自己娘没什么执念,只想尽力辅佐小皇帝直至长大成年而已。这就是她从小在农村老家学到的,哪怕她后来入了宫、读了书,她也很难改变幼时就已经深深扎根在她心里的宗族三观。
什么三观?当一个贤妻良母,无怨无悔地奉献,照顾好丈夫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姑且不论这个想法到底对不对啊,就只说目前,杨太后她就是这么一个朴素的认知。
既然如今家中“族老”安排她照顾下一任的“族长”,那她肯定是要把孩子培养成才的啊。
小皇帝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满意答案后,连亭也就终于快乐下班了。
结果,他刚进家,快乐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收到了不苦大师眼巴巴送来的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打听来的,但他说的是如此信誓旦旦。
“坏消息,你儿子的亲爹找到啦。”
不苦大师很了解自己的朋友,他看得出来随着时间不断地推移、相处持续加深,连狗剩对絮果越来越浓厚的喜欢与不舍。
“好消息,他爹好像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并且马上就要问斩了,你还是可以喜当爹的。”
连亭:“……”你是不是以为你很幽默?
第16章 认错爹的第十六天:
不苦自认这次事办得特漂亮,底气十足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啪”的一声就拍在了连亭旁边的矮几上。任由连亭查看,他自顾自地坐上了小榻,在寒冬腊月的红螺炭火中给自己扇风,他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来找连亭了,出了一后背的汗。
“你知道你之前为什么找不到吗?明明有探花这么明显的线索。”不苦大师排除万难,也要好为人师,得意洋洋地准备展开说说自己抽丝剥茧的全过程。
连亭挑眉,他和不苦是商量找人的事的:“你不是也赞成探花是个假线索吗?”
“对啊,”不知道为什么,不苦大师说话总有点有气无力的强撑感,“你说你查了近七届的探花,没有一个完全符合条件。”
理论上,科举是三年一届,但也会有恩科的存在。好比换年号、打胜仗的时候都会加开恩科,恩科的探花也是探花。
而众所周知,先帝特别喜欢换年号,在驾崩的前几年,又恰逢赶上了北疆军和蛮族死磕,年年打,年年赢。恩科都不知道开了多少次,春天一回,秋天一回的。朝廷如今的冗官隐患,也是先帝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在这些探花中,有人符合一个条件,有人符合俩,但没一个全中的。好比如今的大理寺卿廉深,他姓lian,江左人士,但是丑,胖得脸都快看不清了。连亭第一时间就排除了。
他不相信那样的廉深,能生出这样的絮果。
当然,也是因为连亭觉得以杨党那边霸道的行事作风,如果廉深在娶杨尽忠妻族的女眷前还有过一门妻子或外室……那八卦一定会很精彩,早就广为流传了,不可能到今天都悄无声息。
在近些年的探花都被排除后,连亭就有了其他想法,觉得也许絮果他爹根本就不是探花。
要么絮果娘美化过度,要么絮果爹胡言乱语,很多乡野百姓甚至都搞不清三甲进士的区别,戏文里凡要进京赶考的主角,最后总能高中状元,唾手可得的就好像状元是什么街边的大白菜。
还有那陆陆续续寄回江左的一千两也很蹊跷,在抠门的先帝朝得不吃不喝当多少年的官才能攒下来?如果是贪官,这么明目张胆地寄钱,是真不怕被锦衣卫查啊?
“所以一开始我也赞同你的想法,”不苦大师气若游丝,还在坚持把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但转而我又意识到了一件事,男人六十也有可能让老婆怀孕啊。”
絮果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他爹多少岁吧?也没有说过他爹很年轻。是他们下意识地就把俊美和年轻挂上了等号。可曾经好看过也是好看啊,只是不代表他现在还好看:“看看我查到的这个。神武年的梁探花,今年五十有六,不是江左人,但外放过,就在江左下面的县当官,也曾被一些人赞过‘美姿容’,他问斩的原因是被锦衣卫从家中搜出了一整面银砖墙。”
全是民脂民膏,但愣是躲过了先帝朝的严查,他往江左寄的钱说不定也能瞒天过海。
连亭细细对比着不苦调查来的信息,看到了里面最关键的一点——这位梁大人在被抓起来前,曾秘密让人在城门口留意过孩子,南方口音,秋天入京。
除了梁探花比较老以外,确实方方面面都很贴合。
不苦大师自觉已经把该交代的都说完了,一直紧绷着的精气神也就一泻千里,他本只是想往后歪歪缓口气,不想这一缓就再也起不来了。头重脚轻发虚汗,双眼无神还恶心,最后一手撑着椅面,一手抚胸地干呕了起来。
不是跑累的,就是单纯因为三天没吃饭给饿的。
准确地说,是辟谷。
这已经是不苦大师最近这段时间第三次尝试挑战辟谷了,作为一个虔诚的(他自封的)道教弟子,道教的三大特色——算卦、修真、炼丹——不苦均有涉猎。
算卦的伟业中道崩阻。为什么崩,懂的都懂。老天爷竟然驴他!他在闻小二家的那一晚明明算的是没事,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了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阴影里的连狗剩,差点吓出心疾好吗?!
修真的话,他刚刚炼到辟谷。
进度……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第一次尝试辟谷,就是秋天撸串的那火星四溅的一晚,本应该成为他的最后一顿餔食。但可惜的是,他最终只坚持了一天就破功了,第二回两天半。如今是第三回,他已经饿了接近整整三十六个时辰,滴米未进,眼冒金星,还要操心好友的儿子问题,简直感动大启!
不苦大师越歇越要命,差点以为看到了列祖列宗在招手,太爷,太爷!
连亭赶忙上前,准备塞口肉饼给好友续命。不得不说,絮果推荐的那家辅兴坊胡麻饼是真好吃,连亭十分沉迷,今天下朝还买了俩古楼子。
可惜好心当作驴肝肺,厂公的照顾被不苦大师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哪怕他已经一副随时要噶的样子,但还是坚决一口不吃,以示对求仙问道的坚定之心。顺便一说,不苦之前突然消失,就是打算背地里找个山清水秀之地彻底辟谷。若在京中的道观实施,被他的公主娘知道,怕是会直接杀上门来给他硬灌。
当然,他的好友连亭也有可能会这么干。
可他是不会屈服的!
连亭:“……”怎么就不直接饿死你呢?!
不过饼子确实不好硬塞,就在此时,絮果迈着小短腿,端着一个公鸡碗赶赴“战场”。碗里是用老母鸡熬煮的小米人参粥,还放了黄芪与枸杞,别提多有营养了。絮果身后跟了一串直立行走的狐獴,按照大小个依次列队。一个冬天,它们就成功被絮果从大长条喂成了胖长条,和以前胖若两獴。
不苦大师看见一次感叹一次:“我都不知道这玩意还能长成这样。”哪怕如今心悸腿颤,也没忘记说。
“一切皆有可能。”絮果回的也可顺嘴了。
不苦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闻小二家和连亭父子做邻居,与絮果混得可熟了。
连亭趁着两人瞎贫的时候,一手抄起儿子的碗,一手卡住不苦的后脖颈,就丝滑地把粥给灌了进去。
饥饿就是这样,一口不吃还能硬撑,一旦破戒,势必兵败。等喂到后面,不苦自己就知道捧着碗呼呼往嘴里炫,热汤顺着喉咙而下,暖遍了全身。
好喝是真好喝,但后悔也是真后悔。
絮果好奇地看着表情夸张的不苦大师:“你在干什么呀?”
大师在哀悼他白白坚持的三天,那是他逝去的青春。他喝饱了,也就有了力气重新开始折腾。捶胸顿足,对天扼腕:“鸡汤啊鸡汤,坏我仙途,毁我辟谷!三清在上,原谅则个!”
絮果有听没有懂,转头问阿爹:“什么叫辟谷?”他之前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连亭报以冷笑:“就是好日子过多了,吃饱了撑得非要绝食,浪费粮食!”
这些天怕不苦饿坏了没饭吃,连亭家厨房的灶上随时都热着东西,只絮果手上这碗鸡汤就不知道熬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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