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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之后(雾十)


一如闻来翡所说,吴大娘子不相信任何人,包括闻来翡之前在信中说的什么絮哥儿在京城过得很开心,虽然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阴差阳错地没有认爹,而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爹,但絮哥儿真的过得挺不错的。
吴大娘子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这也是她潜入京城的主要原因之一。
她看见了絮果在元宵节跟着家人在泾河边放灯,看见了他一大早睡眼蒙松地被阿爹抱上马车,也看见了他放学后害怕地一路朝家门口跑去。
孩子眼中的依赖是骗不了人的,那种下意识就觉得阿爹身边才是安全的反应,终于堪堪说服了吴大娘子——让絮果继续在京城这么住下去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吴大娘子也终于在第二天正式现身,与连亭约了见面。
在被人一路引着七拐八拐地进入望仙阁的后门时,连亭才意识到,这京中最有名的酒楼竟也是年娘子的产业。只是它并没有打上年娘子的常见标签。朝中不少大臣常在望仙阁请客作东,连当初越泽请托连亭的时候也选在了这里,却无一人发现望仙楼与年娘子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吴大娘子也没有对连亭说过。
这只是连亭的分析,以吴大娘子谨慎多疑的性格,她一定会把一切因素都控制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内的,好比见面地点,她不会选在连亭的地盘,也不会选一个她不熟悉的地方。那望仙阁就只可能是年娘子的产业。
“这里是我的产业。”吴大娘子倒也没有刻意瞒着连亭,在连亭被引入后院的佛堂后,她就简单介绍了一下,“是她送给我的产业。”
吴大娘子当年九死一生从火海中逃生,机缘巧合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年娘子絮万千,她救了她,并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吴大娘子都走不出当年的阴影,因为她是被自己的情郎和亲妹妹联手背刺,让她对人性、爱情以及亲情彻底失望,一度连报仇都提不起兴趣。
絮万千也没有勉强她,或者给她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每天定时监督她喝药,顺便和她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今天多去东家扯了一块布,明天的腌菜又有了新口味,以及一个又一个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一样的生意梦想。真的太可笑了,一个女人不想着赶紧找个乘龙快婿、相夫教子,每天满脑子都是钱钱钱,简直俗不可耐。
可就是这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在不断的梦想攻击下,让吴大娘子也渐渐跟着她勾勒起了一个蓝图,她们会在全大启最热闹的城市,拥有一座全城最大的酒楼。
人人都趋之若鹜,只有她们吃饭不用排队。
吴大娘子当时还不能坐起,只能躺在床上,望着一脸憧憬的絮万千,忍不住嘲笑出声:“你开酒楼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排队?”
“对啊。”絮万千再认真不过,她真的好烦吃饭排队啊,越排越饿,越饿越排。可如果选择去吃没有人排队的商家,那家又未必好吃。她这个人就还蛮喜欢凑热闹的,总爱打卡各种网红店,上不完的资本主义邪当,“如果酒楼是我的就一样啦,我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在所有排队的人的羡慕目光中走进自己的店!”
吴大娘子都忘记自己当时回答的是什么了,大概就是类似于“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梦想啊”之类的反讽吧。
可多年以后,她的梦想也不知不觉就跟着变成了要拥有一座这样的酒楼。
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她成功了。
但唯一一个能与她一起分享这份梦想成真喜悦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望仙楼的后院佛堂里常年供着一尊金身佛像,吴大娘子如今就正在佛前虔诚跪拜。香火撩人,梵音鸣耳。她背对着进来的连亭,解答了他对望仙阁归属的猜测。
连亭以为吴大娘子是在给絮果他阿娘上香,本也想跟着一起上一柱的。没想到却被吴大娘子拦住了,她说:“我这里不供长生香,也不设灵牌。”因为她还寄希望于絮万千能一如她当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样,再次突然的回来。
连亭:“……”哈?
他现在终于明白闻来翡说的吴大娘子有点疯是怎么个疯法儿了。
吴大娘子也没期望于别人能够理解。甚至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等的人不会回来了,可她还是总在试图求神拜佛,祈求那份微妙的希望。
两人就这样在佛堂里展开了彼此心知肚明的对话。
一个想让吴大娘子去对付中原镖局,一个知道他想让她出手。
连亭表示:“羽卒跟我说我们没有证据,无法取信与你。我也实话实说,我确实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中原镖局与柱子勾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柱子死了,我能提供的也只有他的尸骨下落。”根据王氏兄妹的口供,连亭找到了葬着柱子的乱坟岗,确定了对方真的死的透透的。“但我觉得你并不是那种需要百分百证据的人。”
只有好人才需要证据才能行动,这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与规则,成为了他们的道德准绳。没有说这样做不好的意思,但……
谁说他们是好人来着?
吴大娘子笑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不得不说,连亭这话确实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她和絮万千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絮万千是个好人,她不是。
她只相信谁负了她,她就要谁死!
只是……
“我确实不需要证据,但我需要你能说服我:中原镖局动手的理由。”吴大娘子问连亭,“你知道她的遗嘱是什么吗?”
“我想我应该知道。”
年娘子去世前的区域划分更像是一次分家。因为她已经想到了人性的贪婪,她与所有的掌柜约法三章,她可以让很大一部分的利给他们,这是他们这些年辛苦跟着她应得的。但与此同时,这次“分家”后,他们不能再动絮果的东西。
在絮果没有长大前,这些掌柜从年娘子手中接管过的生意里,会有三到五成会作为絮果应得的分红。
当絮果彻底长大后,也就是他们真正分家的时候,他们不用必须听从于絮果,也不用一直绑定在一起,他们所有的生意都可以和絮果商量着划分。但最低的底线是不能让絮果继承少于现在分家时的钱。
毕竟所有的生意都是絮万千的,她不否认在她去世后的发展是别人的功劳,但至少一开始的台子是她搭建的。
她只希望在接下来的十几年内,能收取这些掌柜对这个“台子”的一些合理租借费用,以及,在十几年后儿子成年时,能把她最初的产业留给她的孩子。
在闻来翡看来,再不会有比年娘子更好更大方的东家,这些东西本就是她的,她去世后,自然该全部由少东家继承,不管是这个台子还是未来的利润。他们不过是给东家打长工的人,怎么能有来脸窥觊少东家的东西呢?
可主弱而臣强,就像现在的小皇帝也只能任人摆布一样,絮果也远没有她娘的号召力。
人性之恶也比闻来翡想象的要可怕得多,这些拿了东家好处的人,不仅没有被安抚住贪婪的内心,反而不知足的想要更多。她想过十几年后人心易变,会有人不舍得交出自己挣来的财富。但她没想到,娘子尸骨未寒,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把少东家卖个好价钱。
而既然他们不义,那就别怪她替少东家反悔。
这些人根本不配支配娘子留下的这个台子,什么三成五成利的,在闻来翡看来,这些全部都应该属于少东家。她一桩桩、一件件都替絮果记好了,就等着怎么重新吞噬掉这些人,好把东西原封不动地让絮果来继承。
“但中原镖局本身的台子就是自己的,”吴大娘子给连亭分析道,“他们和年娘子合作时差不多要给五成利,娘子去世前承诺他们只需要给少东家三成。”
镖局走镖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当先,他们已经少了两成利,再耐心蛰伏个几年,买卖就又会重新合法的回到自己手里,而且是比过去要壮大不知道多少倍的那种。何苦还要吃力不讨好的参合到这件事里?就不怕失了信义而彻底无法在这行里立足吗?

连亭这些天其实一直都在思考中原镖局动手的理由。
说实话,这个问题和之前的“柱子为什么没把絮果的容貌交待给杨党”一样令人费解。但是当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之后,却反而负负得正,让连亭茅塞顿开。他觉得它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答案。
——有让他们为此不顾一切的更大利益。
“这个利益大到超越了中原镖局的名声、未来发展,甚至超过了柱子的生命。”对于后面这个说法,连亭其实是持保留意见的。毕竟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当然了,他儿子除外。
只是怎么想都只有这个理由能说得通了。把一切的不可能都排除,那不管剩下的有多荒诞,都是真相*。
吴大娘子的突然转身,也让连亭意识到他真的猜对了,至少他说到了点子上。
在正面对上吴大娘子之后,连亭才发现她是女性里少有的高挑。小麦色的肌肤下,是一看就很结实硬朗的身材,戴着的半张面具被刻意制作成了很狰狞可怖的邪面,搭配着她身上扑面而来的彪悍气势,莫名就给了人一种极大的压力。
幸好,连亭早就已经在喜怒不定的先帝面前锻炼出来了,眼睛眨也不眨,淡笑始终挂在脸上,面对吴大娘子的审视仍能游刃有余。
吴大娘子确实在打量着眼前这位传说中心狠手辣的东厂督主,风姿都美,精致皮囊。
这三年连亭的外表变化不大,他正处在人生的巅峰阶段,不管是颜值还是身体,气质却明显要比初出茅庐时的锋芒毕露要收敛了许多。但这样的连亭反而让吴大娘子更加警觉忌惮,因为她觉得他的危险就宛如一口波澜不兴的古井,深不可测,随时都能暴起伤人。
连亭面带微笑继续道:“具体是什么利益我就不知道了,但能让一个人违背良心的原因不就是那些吗?要么自己太缺了,要么对方给得太多了。”
功名利禄,不外如是。
中原地区和华北地区的两个大掌柜,既是合作关系又互相防备。因为他们代表的是不同的两股势力。华北地区的靠山很明显——杨党。连亭一直猜不透的反而是冲在最前面的中原地区,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投靠了谁的样子,但如果单干……
到底是多大的利益才能如此打动人心?让他们连命都不顾了?这都有种邪教的感觉了。
吴大娘子嗤笑出声。
不是因为连亭猜的相去甚远,而是他猜对了。可不就是邪教吗?在吴大娘子眼中,这些人就是魔怔了。她一直都很怀疑中原镖局,对连亭说的那些话也不是真的要他给出什么理由,只是想测试一下连亭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合作对象。
目前来看,他合格了。
吴大娘子也就顺势对连亭坦白了一些东西:“他们以为年娘子搞的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是仙法。”事实上,有不少人都怀疑,但中原镖局无疑是其中信得最疯的。
连亭:“……”什么?
年娘子在早年用过一些江湖骗术,不是为了招摇撞骗,只是想震慑宵小。作为一个常年行走在生意场上的女人,在年娘子还没有特别成功的初始阶段,她是很容易被人瞧不起、被人欺负的。事实上,哪怕是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后,仍有不少人会在不了解的时候轻蔑于年娘子的性别。
这种情况在如今大启这个风气下是不可避免的,年娘子想要获得正常男性商人在商场上应有的尊重,要么比别人更狠,要么就只能另辟蹊径。
年娘子的选择就是用鬼神之说来让别人害怕。
什么凭空拿出来东西,亦或者把一堆货物变没,最严重的时候还动用了火器,制造了地动山摇的效果。
在刚开始做生意时,这些神神鬼鬼的手段是絮万千用的最频繁的时候,吴大娘子最早跟在她的身边,曾一度是她最有力的帮手。事实上,如果吴大娘子想,她现场就能给连亭露一手,什么符箓染血,清水结冰的,都是她跟年娘子学剩下的。
连亭沉吟片刻,只能道:“你们当年也是不容易。”作为一个在宦海沉浮的太监,连亭对于年娘子当年的处境是非常能够理解的。
“钱难挣,屎难吃,谁又容易呢?”吴大娘子反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她早就麻木了。
等后面生意越做越大,能够威胁到絮万千的人越来越少,她的这些“神通”也就几乎绝迹了。只一点让吴大娘子奇怪,絮万千替那些真正的大客户保管的钱财,是实实在在的原地消失了。她不清楚年娘子是怎么做到的,也无意深究。毕竟絮万千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别人想不到,不代表她想不到。
但架不住就是有人相信年娘子有什么仙家手段。
连亭懂了。
他本还以为这里面会涉及到什么复杂的权力阴谋、朝堂斗争,万万没想到就是很纯粹的封建迷信。说实话,这听起来荒谬极了,但仔细想想又确实能说得通。杨党想要钱,而中原镖局想成仙。他们目的不同,这才能够合作。可也是因为目的不同,合作的很有限。
连大人甚至讲了个冷笑话:“单从这个角度来说,杨党的格局有点小了。”
吴大娘子也很给面子地笑出了声,她对中原镖局和杨党是一视同仁的厌恶,在和连亭确立了一致的仇恨目标后,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合作共识。
连亭需要吴大娘子对付中原镖局,而吴大娘子需要连亭帮他挡住杨党在朝中的势力。在大启,光有钱是行不通的,吴大娘子就严重缺乏朝堂上的人脉。
说实话,这点也挺奇怪的,年娘子当年想要做大做强,少不了官府的扶植。而廉深当时还是个弟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为什么年娘子去世后,吴大娘子不去联系年娘子旧日在朝堂上的盟友呢?
当然,连亭也就是想想,他并不会问,因为他觉得吴大娘子肯定也不会回答他,他们目前的合作还是很浅层面的。
连亭对于吴大娘子的很多行为都没做要求,只一点,他希望能在今年六月份之前结束这件事。
因为……
六月一日是絮果的生辰。
连亭想送给儿子一个与往年不同的生日礼物,他觉得拿回四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的遗产就很不错。
“说起来,你要不要见见絮哥儿?”连亭觉得絮果肯定是很想见到吴大娘子的,小朋友非常念旧,对他阿娘身边的一切都带着天然的怀念。
吴大娘子却摇头拒绝了:“我不和他有任何接触,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连亭微微一愣,他还以为吴大娘子的暗中观察是为了看一看他这个当爹的合适不合适,没想到这就已经是吴大娘子来探望絮果的全部了,她无意与他做真正的见面。连亭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来京城做什么?”
说真的,目前吴大娘子做的这些,连亭觉得都能找人代办,亦或者书信往来。完全没有必要冒着风险潜入京城啊。
吴大娘子:“……我来京城做生意啊。”
探望絮果是主要原因,但不是全部的原因。除了望仙楼外,吴大娘子在京城还有不少产业,大启车马不便,不能一直靠远程指挥。虽然年娘子是按照地域给每个大掌柜进行的划分,但生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一刀切的。
连亭见吴大娘子无意多说,也就没有再问。
只是留下一句:“有什么是我能够帮到的,我们都可以商量。”
吴大娘子看着连亭若有所思,她不相信连亭是这么热情而又友善的人,哪怕他们有絮果作为纽带,她开门见山的直接就问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连亭也没客气:“荷花百合。”
吴大娘子:“哈?”
“我想要荷花百合。”连亭字正腔圆的又说了一遍。这道菜在这些年不仅仅是絮果的执念,也是他的,他儿子想吃的,那就一定能够吃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呀。
连亭心满意足地得到了他想要的荷花百合,吴大娘子告诉它这东西又叫洋蓟,根本没什么人吃,就是一股子菜味,但也不知道怎么就投了絮果的喜欢。
连亭本想着隔天给儿子一个惊喜的,哪里想得到絮果先给了他一个惊喜。
隔天,连大人一觉起来,就在自己的房门口看见了两张门神,被贴的不算多么工整,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这应该是他儿子的杰作。连亭这样猜测道,因为他认出了纸上闻小王爷的画工以及不苦大师力透纸背的字,在门神的背后藏着福和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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