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银票。
还有夹在银票中间的信笺,只有铁画银钩的二字留言:还你!
从票据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是南方最大的钱庄南巷票号的银票,因其独特的防伪标志而扬名整个假票市场,令最擅长造假的鬼市都直皱眉头。南巷票号为南方的盐商财阀所把持,北方更多用的是起源晋商的三晋银号,大启还有专门为皇室宗亲服务的私人银庄。
总之,这不太像是不苦能拿得出来的钱。
不说不苦自一意孤行出家后,他的公主娘就断了他的花销,哪怕是放在以前母慈子孝的时候,不苦也不太可能只为演一场戏就拿出这样的大手笔。先帝对宗亲是真的抠,永宁年间甚至还闹出过县主穷得要靠典当嫁妆为生的笑话。
也就是说,连亭眼神复杂地看向了眼睛已经彻底闭上,只有精神还在强撑的絮果小朋友,他之前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是真的。
他真的没了娘。
小小年纪一个人进京找爹。
结果……却被闻不苦那个神经病给骗了!
是的,经过厂公缜密的逻辑、合理的推测,他依旧不相信絮果这么巧的找上他只是一场意外。而如果他没有错,絮果也没有错,那错的就只可能是丧心病狂的闻不苦了啊,骗失恃的小孩认错了爹。
而在找到闻不苦这个畏罪潜逃的傻逼前,连亭长叹一口气,只能由他来替好友收拾烂摊子。
连亭对此接受良好,一看就是熟练工。
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大概就是和闻不苦有了过命的交情。
“抱歉。”连亭上前摸了摸絮果圆圆的小脸,为自己之前的态度,也为好友莫名给絮果本就多舛的命运再横添了一道波折。他在心中发誓,一定会尽早替絮果找到家人。
当然,如果絮果的亲爹不愿意负起责任,那就另说了。
“嗯?”絮果已经处在半梦半醒的交界,感觉和现实就像隔了一道模模糊糊的纱,几乎已经听不清他爹在说什么。他只像小动物的本能一样,用头拱了拱阿爹的手,套用万能公式,像过往宽慰阿娘一样对阿爹含糊道,“我最喜欢阿爹啦。”
“无论我做了什么都能原谅?”
“当然,”絮果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嘴巴张得滚圆,声音越说越低,厂公最后几乎要趴在他的唇边才能听清,他说,“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絮果的尾音彻底被周公吞没,睡得不省人事。
连亭站在榻前,久久没有反应。他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因为他感受得到,这个软得就像是粢饭团的小崽子是认真的,无论他爹做了什么,只要肯道歉,他到最后大概都会原谅。谁又会不喜欢能被人发自肺腑地偏爱、坚定不移地选择呢?
厂公抬手,勾了勾絮果的小拇指,想让他说话算话,但又猛然惊醒,他根本不是人家的亲爹。
在又这么看了絮果一会儿之后,连亭才轻轻地抱起了香香软软的孩子,把絮果挪到了更舒服的内堂。一路上,他还无师自通用斗篷遮着风,生怕这几步地就给絮果吹出个头疼脑热,毕竟小孩子可是很容易生病的。
几个有事来报的下属,远远在廊下看到这一幕时,都有些进退不得。
有人在想,看到督主的两幅面孔,我不会被灭口吧?
还有人则在想着,督主这是鬼上身了吗?要不要请个大师来驱邪啊?
当然,在留好婢女守夜,从屋内轻手轻脚退出来后,连厂公就沉下了脸来,再次变成了那个人人惧怕的活阎王。他细长的眼中一片阴鸷,勾唇就是嘲讽:“都快一天了,够那刺客跑到隔壁省,千步廊的案子,你们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属、属下之前送来了一些锦衣卫的调查与刑、刑讯……”几个探子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原来你们管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叫调查啊?”连亭不怒反笑,却比他直接骂人还让人胆寒,“你们打算让我怎么去给太后她老人家交代?她花了那么多的钱,却养了一帮子只会照抄锦衣卫的废物?!”
“是属下无能,请督主息怒。”这些下属别的不行,下跪喊口号的时候却整齐得不可思议。
“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千步廊的刺杀案其实不归东厂管,那些清流派的官老爷们信不过东厂,只是以连亭对朝堂的敏感,让他意识到了这事背后不会简单,他一定得知道始末,且要比所有人都快!
“十……”
连亭挑眉。
“三天之内!”立刻有探子大声立下了军令状。
不过,如果真的等到三天后,那黄花菜都凉了。连亭在第二天上朝之前,就从其他渠道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在餐桌上单指弹了一下信笺,差点笑出声。
早睡早起的絮果小朋友此时正坐在一旁吃朝食,通透的白玉小碗里,盛着最鲜的螃蟹粥。絮果如今已换上了连亭让人准备的新衣,宝蓝色,团雀纹,是东城区的权贵家里最时兴的样式。
虽然由于时间太短,只能暂时给絮果拿来成衣,却也是成衣中的佳品,料子柔软,缝线讲究,最不容易刮伤皮肤娇嫩的小孩子。贴身的袍子里,还有针线娘子连夜赶制出的内带,系个卡扣,与絮果之前用来卡他小荷包的绳子一模一样,让他很是喜欢。
他娘说了,什么都可以丢,小猫荷包一步也不能离手。絮果虽然不懂为什么,却一直做得很好。
“是阿爹的朋友写来的信吗?”絮果吃完饭放下碗,这才好奇的开了口,圆滚滚的眼睛里全是他爹。
“不是,我没有朋友。”连亭不屑骗小孩,只是说不靠谱的不苦大师是他唯一的朋友,实在有点丢人,不如说没有。
“啊。”絮果直接傻眼。露出了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如果安慰了会不会戳伤阿爹自尊心的纠结。
连亭本想说我这个年纪最看重的是利益,是党同伐异的盟友,不需要朋友。
但不等他开口,絮果小朋友已经低头从他百宝箱一样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把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的糖果。哪怕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连亭,都不敢说他此前见过这样的糖。絮果却分发得十分大方,还积极给他爹出主意:“那爹你拿着这些糖,去分给你想交朋友的人吧,他们一准喜欢你。”
很显然的,这一听就是絮果他娘教孩子的交朋友方式。
现在他又认真地“传”给了他爹。
连亭没再说话,只是宽袖一扫,就收好了所有的糖果。然后,他便趁着还没有亮的夜色,着一身绯色朝服跨马,赶赴了早朝。路上大雾弥漫,唯有马前的灯火微微照亮了一些前路,像极了絮果笑起来时闪闪发亮的眼睛。
在路过千步廊的辅兴坊胡麻饼摊时,厂公的马明明都已经过去了,又生生退了回来。在一众被吓坏的小官吏中,他就像是没看到他们的惊恐一样,只开口对卖家问道:“饼子多少钱?”
因为昨天的事,今天出来摆摊的小商贩都少了,不过也有为了赚钱不要命的例外。张娘子一家就是个中翘楚,憨厚的丈夫是胆子最大的,替娘子开口回了连大人:“古楼子十二文一个,素饼六文钱一个,十文钱两个。如果大人是要上朝,小人推荐素饼,没有味道,还轻便好拿。”
放在外地,这样的价格可以说是天价了,但放在雍畿却是再实诚不过。京城挣的钱多,物价也是高得离谱,素有“雍畿挣钱雍畿花,一分别想带回家”的美誉。
连亭直接扔去了一袋子铜钱:“拿五个素饼。”
等拿到裹好油纸的饼子,连亭看也没看对方想要恭恭敬敬还回来的多余的钱,那一袋铜钱够买十倍的饼子有余。他皮鞭一扬,就打马径直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在那天点卯的偏殿门口,连厂公披着大氅冷着脸,一连送出去了三个咸甜可口的素饼,都是给的目前与他同为利益共同体的同党。
他儿子的糖他可舍不得,还是分饼吧。
作者有话说:
瞎扯淡小剧场:
拿到好友饼的同党诚惶诚恐:QAQ好慌,这不会是断头饭吧?我是忠诚的阉党啊,大人!
絮果娘:银票里的钱都是廉大人这些年给絮果的,我给他这属于是零存整取了。
今天着急出门,没有来得及捉虫,后面改。哐哐给大家磕头。明天放攻出来溜达一下,彩衣娱亲(不是)。
PS:攻是小皇帝的亲弟弟,北疆王世子闻兰因,和受同岁,是一个目前来说,脾气有点古怪的小孩,但未来可期!
年幼的天子垂坐朝堂。
新寡的太后就在他的身后,隔着一道深色的翡翠珠帘,临朝听政。满朝文武泾渭分明,宗亲在前,朝臣在后,文臣居左,武将守右。
今日的早朝没什么新意,是个人就能预料到,主要讨论的内容无非就是昨天的千步廊刺杀案。被刺杀的是清流一派中老而弥坚的大理寺卿蔡思蔡大人。幸好当时有不少东厂与锦衣卫的高手在场,蔡大人虽受了伤,但至少性命无虞,如今正告病在家,接受太医院全天候的贴心服务。
随着清流派一道上书请奏陛下增派人手彻查此案的折子,朝堂内斗的大戏也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武将们事不关己,和几乎不怎么参与朝政讨论的宗亲一起,选择了吃瓜看戏。
因为这明显是文臣那边的事,如今还谁不知道先帝给今上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没完没了、层出不穷的党争?
哪怕是一场再清晰不过的刺杀案,也能被他们全方位、多角度地解读出不同的新花样。连蔡思为老不尊、因扒灰而惨遭买凶情杀的离谱推测都出来了。
蔡老爷子都快八十了,要是听到有人这么背后编排,怕不是都用不着刺客,就能原地气死。
上书的朝官中,有真心实意为蔡大人追凶的,也有浑水摸鱼的,但最多的还是想要借由此事达成自己目的的。连亭只觉得各位大人的念唱作打有趣极了,没有一个动作、眼神是多余的。他并没有参与讨论,只记住了每个朝臣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并在心中进行了重新的解构和分析梳理。
因为他下朝后要去给太后做复盘。
杨太后虽然已经是太后了,但其实也不过三十出头,正值美人风华。她出身不高,是个标准的笨蛋美人,因大启一直有“后妃采选民间”的祖训,才侥幸封了继后。而从她的姓氏就能看的出来,她和杨首辅是有那么一点关系的,只是不多,如果不是她封了后,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首辅当远亲。
太后与首辅目前看上去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但只有连亭这些太后的心腹清楚他们到底是哪头的。
杨太后没读过书,大婚前目不识丁,连亭最初能被选入长春宫,就是为了私下教皇后识字。先帝死得突然,杨太后对朝政完全是新手上路,她甚至一度不提品级都分不清官职大小,幸而她肯耐得下心去学、去思考,不会在没把握的事情上外行指导内行,成长得非常迅猛。
除了坚持复设东厂一事外,杨太后在朝臣中的口碑还不错,是与小皇帝一样的吉祥物。
为免引起杨首辅那边不必要的警觉,连亭并不会次次下了朝都去慈宁宫,只会三不五时地“请安”。好比这一天。
慈宁宫中也有一道影影绰绰的珠帘,只不过这一回是穿着石青色常服的太后坐在前面,小皇帝隐在帘后。
大启的太监比历朝历代都特殊,内廷每年都会选一批阉童进内书堂读书。十二监中的司礼监,在情况特殊的时候,甚至有代帝批红的特权。只不过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和阁老杨尽忠狼狈为奸,内阁内廷沆瀣一气,恨不能太后和小皇帝一直这么无知下去,这才给了连亭上位发挥的空间。
连亭从不会自居在教太后,他觉得他只是个非常善于讲故事的人。生动幽默,条理清晰,简单几句就能把纷杂的事情给捋个清楚明白。
如今在朝上腰杆子最硬的两派,分别是以首辅杨尽忠为首的杨党,以及自诩君子群而不党的清流派,在千步廊出事的正是清流派的大佬之一。
这就像村头的两家榨油坊,一个村子是养不活两个榨油坊的。现在其中一家油坊的三老板出了事,那必然要怀疑是对家下的手。但另外一方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地被动挨打,不管是不是他们做的,都会先一步为自己抱屈,甚至倒打一耙,说对手贼喊捉贼。
雪花一样的奏折已堆满了内阁的桌案,两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攻讦。
清流派虽没有直说,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这案子的幕后黑手还需要查吗?杨尽忠在先帝朝时就以排除异己而闻名。杨党的反驳也很有力,他们要是真的想搞清流,有的是办法,犯得着当街刺杀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瞧不起谁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压力也就给到了一直在督办此事的锦衣卫。
“谁下的手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从这案子里得到什么。”双方一起给锦衣卫施压,不是因为他们都想为蔡大人伸张正义,而是想锦衣卫不堪重负,不得不答应协同多方调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人推到这场权力的斗争中。
清流派想推蔡大人的学生上位,不用问,这人自然也是武陵学子,根正苗红的清流派。杨阁老为了避嫌,不好明着推旗帜鲜明的杨党,却有个更适合的人选——在大理寺深耕多年的廉深。
“廉深?这名字有些耳熟。”杨太后蹙起一双秀眉。
“太后英明,廉深廉远也,是和光三年的探花,江左人士,武陵学子。”出身世家,状元之才,还是大儒纪关山的关门弟子。纪关山正是如今清流派领袖陆春山的师兄。这么一长串的头衔下来,廉深看上去就是个再清流不过的清流派,曾经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直至廉深娶了首辅杨尽忠妻族的女眷。
一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出现了,廉深并不算严格意义上地加入了杨党,只是……懂的都懂。
廉深极擅诗文,据说曾一年之内给杨阁老写了三十五首赞美诗,谄媚至极。当然,他自此在朝堂上也称得上是名声尽毁,被骂得老惨了。
但最有趣的是,廉深那一届虽号称人才辈出、百花齐放,最后的结局却是贬的贬、死的死,只有廉深一人在官场上熬了出头。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到如今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
下一步,只要蔡大人告老,廉深就能成为最年轻的大理寺卿。不到三十,官居三品,升迁速度不比连亭这个走太后路线的内监要慢多少。
“所以,他们真正在争的是大理寺卿的位置。”太后抓住了重点,“蔡大人还没有死,旁人就已经为了他屁股下的位置人脑打成了狗脑。”甚至是如果能借由刺杀一案再给自己的竞争对手泼上些脏水就更好了。
什么清流什么杨党,不过都是汲汲营营。
至于最后到底谁能上位,太后和小皇帝目前都没有发言权,他们也不打算下场,只想围观两党到底谁更技高一筹。
就在这个时候,有冒冒失失的宫人突兀地闯入了太后宫中。
其实也不能用“闯”来形容吧,连亭来给太后“请安”时,是从来不会关门的,因为大门敞着反而更能说明他们问心无愧,也更有利于看到周围有没有人在偷听。宫人一进来就给太后跪下了,顶多只能算一个不经通报的失仪之罪。
但事急从权,那宫人看上去好像真的很着急:“还请太后做主,北疆王、北疆王世子又闹着要回北疆,不肯吃饭了。”
北疆王世子闻兰因,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年不过六岁,当初是随陛下一同由北疆入的京,如今正在宫中暂居。因天子到底要不要改认先帝为父一事在朝中始终没有定论,北疆王世子的身份也就跟着一起尴尬了起来。
连亭不确定对方听到了多少,但也并不慌张,只是从容地从袖中拿出了两个胡麻饼:“您说巧不巧?奴婢*正想给太后、陛下献饼,这饼颇得小儿喜欢,说不定也能投了世子的眼缘。”
趴伏在地的探子心思千回百转,自我感觉懂了,连太监这回来请安,是为了给他儿子过明路。怪不得之前好像依稀听到了蔡大人的名字,应该是在说千步廊。
大启没有明确规定过太监不能认干儿,但也没有特别允许,那这里面的操作空间就很大了。简单来说就是民不举官不究,上面觉得你该有个儿子,那你就能有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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