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苦:“!!!”风紧,扯呼!
道观朱红色的大门以平生自己都罕见的速度狠狠合上,在哐当一声落锁后,徒留几片落叶,打着旋儿从门前清冷地划过。
不苦大师别的不行,打退堂鼓却是一门绝学。
“啧。”连亭嗤笑出声。
复日,连厂公被人前呼后拥的簇在马前,眼睁睁地看着一团白光,从街边的小摊旁突兀地冲了上来,差点惊了马。
引来一片哗然。
幸好连亭手稳,攥紧了缰绳,这才及时控制住了身下的掠影。
不用连大人开口,就已经有谄媚之人唤来左右,高声斥责:“是谁瞎了眼?胆敢冲撞督主的马?还不快将这宵小之徒拿下!”
絮果也被吓坏了,根本没听清旁人说了什么,眼里只有变得无限高大的红鬃烈马。他浑身僵硬,差点忘了呼吸,但认爹的本能还在,代替他在那一刻给出了回答:“阿爹,我是絮果啊。”絮果非常自信,因为他娘说,你爹一准能认出你。
在外人看来,这一幕就是絮果面不改色,威武不屈,在众目睽睽之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
大庭广众,絮果的这一声不高不低,却效果斐然,在所有大人们脑中轰然炸开。他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想让震惊表现太过,但又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诠释内心,只能屏息,任由死一样的寂静在全场游走。
不管这小孩是认错了人,还是在骗亲,亦或者根本就是旁人故意安排来嘲讽连太监的,都无异于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说不定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马上的连亭却反而有些想要发笑,自东厂重开,他手握权柄,朝中人人自危,对他不是瑟瑟发抖、就是冷眼相对,如今难得遇到一个敢骗他的。是的,骗,连大人很笃定,因为絮果出现的时机太巧,昨天不苦才说了他命中要有一子,今天孩子就主动送上了门,这要不是不苦那傻逼安排的,他连亭就改回原名连!狗!剩!
连大人好整以暇,向前微微倾身,眯眼看着拦在马前的小孩,似笑非笑道:“有趣,你说,你是杂家的种?”
其实稍微熟悉连亭一点的人,都能听得出来,他特意强调了一句太监自称的“杂家”,就已经是在给絮果台阶。
只要絮果顺势说一句认错了,他就会放他一马。
没什么具体的理由,有可能单纯是因为连亭那天心情好,也有可能只是眼前这小孩长得投了缘。总之,他委实没必要跟着不苦那泼皮一起胡闹。
偏偏絮果太小,对太监没有概念,也不懂杂家的意思,只一门心思的认爹。其实他还是有一点害怕的,眼前的连大人好看是好看,却不怒自威,气势惊人,又有现场其他人的烘托,让絮果不由吞咽了一口口水。
就在他怯步前,他再一次想起了阿娘犹在耳边的嘱托,一遍又一遍,掰开了揉碎了,恨不能融进他的骨血里。
“你爹人很好,只是我们不适合,所以分开了。”
“但他应该很爱你,每年都有寄钱与写信。不过,不爱也没有关系,我们絮哥这么棒,可以自己爱自己的,对吧?”
“爹娘的身份都有些特殊,你此去京城必有波折,若出现意外,一定要在人多的地方认亲……”若絮果独自上门,有可能根本见不到他爹。
娘说的很多话,絮果其实都听不懂,但他是个好孩子,阿娘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于是,絮果懵懵懂懂对着连亭再次点了点头,莽莽撞撞地当街认了亲。动作虽然缓慢,却很坚定。
围观群众里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絮果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絮果却反而继续认亲的步骤,掏出了荷包中的信物:“这是信物。”
荷包套荷包,信物同样是装在一个荷包里,不过这荷包是浅绿色的,还绣着一只小狗。絮果没见过里面的东西,只记得阿娘说:“把这个给你爹,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啊。
絮果的记忆到此为止,他也不清楚后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好像是出了意外,有人高喊了句“狗贼,拿命来!”,然后就是锵鸣的金属碰撞之声。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尖叫声,踩踏声,他惶惶不安,不知道躲避,也不知道反应。只在潮水一般的人群挤过来前,傻乎乎地看向了他爹,就好像在看着唯一能救他的神。
连亭心想着,我凭什么要救一个小骗子?
但手比脑子快,等他有意识时,絮果已经被他一个九天揽月,直接从地上救到了马上。絮果也很配合地抱住了他爹的臂膀,像只小八爪鱼,甩都甩不脱。还很自来熟的和爹的马掠影表示:“驾!”
当时的情况混乱极了。连大人却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怎么养的?看上去瘦小,实则很有分量,沉甸甸,肉乎乎的,就像一个小暖炉。
作者有话说:
瞎扯淡小剧场:
连大人瞳孔震动:我是中蛊了吗?
絮果自信叉腰:我就知道,我爹不可能不管我!
不苦大师:你竟然怀疑我会为了让卦象成真,安排人来演戏?你这是对我职业最大的侮辱!
*传度:道教仪范名词,指奉道者正式入道的仪范。(解释引自百度)简单来说,就是收徒仪式。
*五行属木,纳支午火,这是子孙爻,风水涣:这句是我瞎凑的算卦名词,请勿当真。
*内书堂:明朝真实存在过的内监读书的地方。
絮果从榻上悠悠转醒时,已经是下午了,他盖着小被睡在阳光里,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余晖似颓山,透过槅心花纹的门窗,一路铺洒到了床榻旁低束腰的马蹄矮几上,在板心浮雕上投下了三交六椀的菱形光斑。絮果以前住在江左,南边的门窗多是冰裂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能组成花瓣样式的锦菱纹,以小攒大,栩栩如生。
小朋友的眼睛不由睁得滚圆,像小猫追逐光点一样,好奇地想要去抓住这初秋之景,一摁一个小圆点。
连狗剩,咳,不是,连大人此时正倚在对面的太师椅上,一手卷着情报,一手托腮沉吟。美人哪怕什么都不做,也隽永得就像是一幅画,写意又风流。
不过,这“画中人”很快就动了起来,他挑起眉眼,面对絮果醒来后没哭也没闹的随遇而安,颇有些“见不得他如此无忧无虑”的不得劲儿:“在陌生的地方醒过来,不先搞清楚自己在哪里,身边的人是好是坏,反倒是玩起来了,我们絮果少爷可真了不起。”
阴阳怪气,大概是每个太监必然会掌握的一门传统手艺。
絮果顺着话音抬头看去,在见到是他爹后,立刻荡起了两个小梨涡,浑身开始散发开心光芒,肉眼可见地惊喜道:“呀!”
顺着时间的洪流追溯,絮果终于想起来了,他之前为什么会睡着?因为坐在马上阿爹的怀里一摇一晃的,又暖和又稳重,安全感爆棚;那他为什么在马上?因为他与阿爹相认了啊,他有爹啦。
他确实好了不起哦,自己一个人就认亲成功了!
厂公:“……”没能得到想要的打击效果,就很不服气。于是,他放下手中毫无头绪的情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榻前,抬手并指,戳向了小孩锃光瓦亮的脑壳。
没戳倒。
絮果底盘超稳的!
连亭:“!”更气了。
絮果小朋友没能理解到大人幼稚的精髓,反而自然而然的就顺势朝着他爹伸出了手,脆生生的说了一句:“抱!”
他过往每次醒来,他娘都要这么和他贴贴。
“???”连亭面对主动贴过来的絮果,就像是在看洪水猛兽。震惊的眼睛仿佛在说,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为什么要抱你?
……如果说这话的连大人,没有真的抱着絮果去洗漱的话,大概会更有说服力。
不得不说,絮果是真的很好抱,柔软得就像是没有骨头。连亭抱孩子的姿势不算熟练,甚至可以说略显古怪,就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架着什么危险又易碎的物品。但絮果超会配合,在双手搂住他爹的脖颈后,就迅速找到了一个让双方都舒服的姿势。
小朋友还一点不见外,就像之前指挥红鬃烈马一样,如今把他爹也是安排得明明白白:“我们先洗漱,再吃饭。”
连亭阴阳怪气地学了句:“我们先洗漱,再吃饭。谁跟你说要洗手吃饭了?”
絮果歪头,震惊反问:“那直接吃饭吗?”
吃饭之前都不洗手的?这怎么行?他阿娘说了,讲卫生的小朋友,吃饭之前都要主动洗手哒!他得纠正阿爹这个坏习惯!
厂公:“……”真是谢谢你哦。
然后,连家就真的开饭了啊。
重点说一下,是在洗完手之后。伴随着小朋友朗朗上口的顺口溜“掌心对掌心,手心压手背……”,絮果带着他爹严谨且认真地完成了科学的洗手七步法。先用清水,再打香胰,手心手背,指尖指缝,连手腕也没有落下。
连亭就没见过这么爱干净的小孩,哪怕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袍,絮果也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连亭刚刚抱着他的时候,好像还闻到了一股奶香。
一看就是平日里娇养着长大的,说不定连衣服都是临时找来的戏服。
“你以前在家里不这么穿吧?”连亭不着痕迹地试探道。
絮果仰头,一脸佩服地看着他爹,全无隐瞒:“对,是在准备来京城的时候,阿娘才让我换的。阿爹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连亭带着絮果去了花厅的餐桌前坐下,心想着,这孩子不会是不苦从宗亲里找来的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对絮果多照顾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太后一直在念叨着要补偿宗亲,先帝之前确实过于吝啬寡恩了。
为自己找好理由的厂公,终于心安理得地吃起了饭。
这对半路父子一左一右分坐在了圆桌的两旁,面对着四荤四素八道手艺菜。连厂公一直都是个讲究人,尤其是在吃喝方面,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绝不可能委屈了自己。连亭忙了一上午千步廊的刺杀案,一直到刚才还在看情报,要不是絮果提及,他都没意识到,他的胃已经快火烧火燎地要上演赤壁了。
“会自己吃饭吧?”连亭在动筷前,先警觉地看了眼絮果,唯恐他还得喂他。
花厅站了一排婢女侍从,大家都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该不该提醒自家督主,这种伺候人的活儿,她们可熟了。
“会呀!”絮果立刻给他爹展示了一段流畅的拿箸技巧,不仅能稳当夹菜,还能夹豆子呢!
用他娘的话来说就是,独立吃饭,未来可期。
他超棒的!
连亭在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很努力地忽略掉了心头那一点点没能亲自投喂的失落。
然后絮果就不再说话,只专注埋头吃起了碗里的饭。他吃饭总是这样认真且虔诚,既不会嚼着东西说话,也不会吃一下玩一下,只满心满眼地觉得软糯香甜的碧粳米浇上奶白鲜美的鱼汤,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连亭以前总听人说什么看着吃饭香的人能多吃一碗饭,他对此嗤之以鼻,谁家的老人不是这么说自家孩子的?吃饭香能香到哪儿去?如今他不得不修正一下自己的想法,大部分小孩还是不行的,但眼前的这个除外。
当然也有可能是今天的厨娘超常发挥,白龙曜捶打紧实,葱醋鸡嫩滑柔口,连普普通通的红烧牛腩劲道软烂,令人胃口大开。
舌尖上的餔食结束后,如云的婢女就鱼贯端上了摆平精美的各色点心。
絮果开心地在桌下偷偷晃脚,生怕他爹想起来要学他娘控糖,不让他一口气吃这么多甜食。阿娘果然是对的,他爹可好、可好了。
于是,絮果就赶紧对可好可好的爹提出了支援请求,一共两件事,他讲得非常有条理。
第一,是想请他爹帮忙找到走散的翠花姐姐。翠花是絮果的娘安排送他进京的人,一路都把絮果照顾得很好,但就在快到京城时,翠花突然变得警觉,暗中带着絮果离开了车队。在把絮果安置到一处隐蔽之地后,翠花与絮果拉钩约定,若他数到十个一千时她都还没有回来,他就独自先进京城。
“我数了二十个一千。”絮果其失落地垂下头,他真的很担心翠花姐姐。
连亭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不苦的认亲剧本里,非要安排这么段一听就很不祥的情节。按照一般的发展,这个翠花怕不是凶多吉少。“你知道她的长相吗?”
絮果点点头,自认为生动形象地描绘道:“翠花姐姐的眼睛圆圆的,嘴唇红红的,脸蛋白白的。”
连亭:“……”你看我是不是眼睛圆圆的,嘴唇红红的,脸蛋白白的?
絮果无辜回望。
这要是连亭派出去的探子敢这么回话,对方的人生大概也就到头了。但,连亭几次运气,终于劝服了自己,算了,大概是这小孩的什么家人吧。等一会儿下属把不苦绑过来,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他根本不用着急。
絮果见他爹胸有成竹,便高高兴兴地说起了第二件事:“我想给小姐姐饼钱。”
连亭:“???”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小姐姐?你到底认识多少个姐姐?
既然阿爹诚心诚意的问了,那絮果自然也就不厌其烦的他把进城的经历,又详详细细的给他爹重新讲了一遍。从乞丐抢劫,到天街旁的胡麻饼摊前蹲点,然后有理有据地总结:“吃了人家的饼子,要给钱的呀。”
“是你吃了别人的饼,却想让我给钱。”厂公简单地梳理了一下逻辑,觉得自己像个怨种,“但我凭什么给啊?上辈子欠了你的?”
絮果却认真回答:“因为你是我爹啊。”
连亭:哦,是这辈子欠了你的。
紧随其后的,便是连亭在心中的疑惑,这孩子骗人的信念感这么强的吗?怎么至今还坚称我是他爹?
絮果在说完心头挂念的所有事后,立刻就放松了下来,任由食困席卷大脑,懒洋洋地想要重新歪回榻上。
厂公却开始了深究,强行拉起絮果,深入的问询起来。只是越问越心惊。絮果虽然迷惑,却有问必答,从他是何许人也,到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都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连亭不能理解,只是骗人的背景故事,需要编得这么真实吗?他闭上眼,甚至都能脑补出这小孩在江左的水乡,与年轻的母亲相依在马墙头下,听她温柔地哼唱着不成曲调的童谣。女人的一双柔荑,轻轻拍抚过幼子的背,眼中满是离别的不舍,但她知道她必须放手,她不能让她唯一的孩子在没有了娘之后又没有了爹。
他还那么小,又那么稚嫩,她曾坚信自己一个人也能养好他。但世事难料,她必须在孩子成长起来前,为他找到那个愿意与他执伞的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去领命“绑架”大师的下属们回来了,他们两手空空,只带回了不苦贴在道观门上的白纸字条。
“昨夜观星象,天英星临,宜远游。
归期不定,有事烧纸。”
他连夜跑路了!
就像当初得知先帝驾崩,他这个公主子是和先帝血缘最近的宗亲之一,有可能要被安排着改姓登基,他被吓得连夜出家,一刻也没有停留。
闻不苦,你是真该死啊!
作者有话说:
瞎扯淡小剧场:
不苦大师:_(:з」∠)_我说我是真的夜观星象,才决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你信吗?
大师的故事告诉我们,没事不要瞎旅游,很容易背锅的(不是)
餔食*:古代对晚饭的称呼。
第5章 认错爹的第五天:
连亭这才想起,絮果之前曾想要递给他一个装着信物的绿色荷包。只是当时不巧,千步廊突发意外,有刺客从人群中暴起,想要当街刺杀清流派中的一位中流砥柱,闹得人仰马翻,乱作一团。絮果差点被人群踩踏,却仍死死的抓着他的荷包。
“你的绿荷包能给我看看吗?”连亭连问话的语气都柔和了不少,毕竟之前他怀疑是不苦协同絮果在骗他,如今却有了不一样的猜测。
絮果此时已经困得眼皮都要支撑不住了,坐在小榻上直打晃。但他还是有努力倾听他爹的话,在连亭开口后,稍稍反应了一下,就摸索着把他的蓝色小猫荷包从怀里的绳子上解开了卡扣,再掏出了里面的绿色小狗荷包。
一层套一层,可以说是非常防盗了。
小狗荷包的用料极好,连亭一摸就知道,是南边仅次于贡缎的一种绫罗,工艺复杂,质地柔软又不失坚固,上面的小狗刺绣也一看就是出身大家之手,价值不菲。荷包里是叠放整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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