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紧张是因为家长希望他们日后考科举,您在紧张什么啊?”纪老爷子无法理解一个天生的王爷在烦恼什么。
闻兰因先是悄悄看了眼旁边正在和好朋友们绘声绘色讲故事的絮果,然后才道:“因为我想当第一啊。”
“哇,有志气!”纪老爷子没想到北疆王世子也是这么一个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过想一想也挺合理,毕竟是战神的儿子嘛。他莫名就对闻兰因更亲近了几分,并由衷地希望朝堂上的小陛下也能有他弟弟这样的血气。
下午面试时,助教和直讲们其实就已经在开始阅卷了。当天考试,当天出成绩,保证任何一个小郎君都不能拥有一个美好的假期。
面试分了好些个房间,大家排队抽签,抽到哪个就去哪个,排队等待背诵签上要求的内容。这既考验记忆,也考验运气。絮果的运气就不错,抽到了他背得最流利的段落。在背完之后,考官就会顺便考一下与背诵段落有关的音韵。
也是当场打分,就用朱笔写在他们每个人的签上,当然,考官那里也会留底,不至于因为找不到签而没有成绩。
絮果的背诵得了一个甲上,流畅自然,没有磕绊。
但音韵却只有甲下,因为有些单个字,他明明在连着背时是可以念对的,但在考官单独提出来让他念的时候,又会莫名回到软糯的江左口音。
不过整体来说都是甲,絮果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可是当他出去一问……
絮果就傻眼了,因为大家差不多都是甲,很少有人是乙。顶多是甲上甲下的区别,顺便一说,絮果是在出来后才知道还有甲中这个档次的。也就是说音韵甲下就已经有点拉分了。
到这一步开始,絮果终于慌了。
然后,他们就放榜了。
外舍在这一环节依旧是尽可能地模仿了科举,把同一届的总成绩贴在了一张金榜告示上,供大家观看。还会煞有介事地让斋仆来给前三报喜,这些穿着喜服的斋仆去哪个学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山花斋来了一个报喜的斋仆,恭喜的是叶学政家的叶之初郎君,喜得今年头一个月私试的榜眼。
也就是全年级第二。
絮果和司徒犬子第一个带头叫好,努力鼓掌,手都要鼓红了,因为他们真的很为自己有这么棒的朋友而骄傲,那可是小叶子,他超棒的。
平日里看上去有些内敛害羞的叶小郎,如今依旧笑得很含蓄,就像一朵安安静静在绽放的小花。
很快地,他们就听到了斋仆进入对面苍穹斋的声音。
北疆王家的闻兰因世子殿下,喜得头筹。
闻兰因以全科甲上的优异成绩,傲视四斋一百二十位小郎君。据杜直讲说,叶之初也很厉害,他和闻兰因差就差在了书法上,闻世子的字是可以拿来当字帖的那种规范。
絮果再次很开心,为了他的朋友。
然后他和司徒犬子才想起来,他俩还没看自己的成绩呢。
等着急忙慌跑出小院一看,絮果都蒙了,他明明觉得自己答得不错的,但……其实絮果的成绩也不算难看,都是甲,甚至很多都是甲上,偶尔有几个甲中,但音韵的甲下让他只能排在中段。不多不少,刚刚好是六十一名。
他想起了阿娘之前说过的,一年级的小孩就不会有谁考得很差,大家都是双百,九十九就得往后排好多个名次啦。
放眼望去如今不就是这样吗?几乎就没有哪个小郎君的成绩是下了甲等的。
“我是乙欸。”司徒犬子觉得自己好不一样哦。
絮果:“……”
然后,外舍就放学啦。
絮果迈步走出大门时,心情都好像变得格外沉重,不怎么敢把写有成绩的信封拿给阿爹。而等在门口马车边上的连大人,已经在张罗着出游的事情了,他们要去郊区的汤山,不能等明天再出发,今晚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就得走。连亭已经让人给絮果收拾好了东西,不需要回家再折腾一遍。
絮果抓紧了信封,垂下头,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可是我没有考好。”
连亭正在抱着儿子上马车,微微一愣,小心翼翼地和儿子商量:“那也不耽误我们去春游吧?还是你已经伤心得吃不下也玩不了了?这么伤心的吗?”
说真的,如果一次私试对他儿子打击这么大的话,那他是不是应该,咳,帮儿子找考官“聊聊”?只是一场私试而已,没必要如此为难孩子。
絮果:“!!!不是考好了才能去吗?”
厂公挑眉:“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考好了,春游就是奖励;考不好,那就是安慰啊。
“快别伤心了,我们下次努力,阿爹到时候陪你一起复习,好不好?”
“好!”
闻兰因一直到回宫后,整个人都还在肉眼可见地开心着。
让本来得了成绩消息、忧心忡忡来探望弟弟的小皇帝有些傻眼。是宫人报错了吗?他怎么听说他阿弟考了第一,而絮哥儿考了六十一?他俩这样肯定不能同斋了啊,阿弟在高兴什么?
小皇帝进门时,闻兰因正在一边哼着不成曲调的洗手歌,一边在屋里的多宝阁上翻找着什么。
总不能是他弟弟不喜欢絮果了吧?说真的,对于这个猜测,小皇帝自己第一个表示不信。他阿弟在认准的事情上,一向很执着。
“你们外舍分斋改规矩了?”小皇帝最后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没想到话音未落,就换来了弟弟一个转身后的怨气眼神,既好像在怪他不能帮他改分斋的规矩,又好像在说你一点也不关心我:“分斋是一个季度之后才分的,按照三次私试的平均成绩排名。我之前明明和你说过的。”
小皇帝:“啊。”弟弟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了,确实是他记混了。
也是因为阿弟之前超乎寻常的重视程度误导了他,当然,聪明的哥哥是不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疑似给自己找借口的话的。他只会发动抄能力,抄作业的抄,来弥补兄弟间即将破碎的亲情:“我听说连伴伴这个休沐日要去汤山踏春……”
闻兰因眼睛一亮,闻弦歌而知雅意:“絮哥儿也会去吗?”
“咱们都要去。赶紧着吧,小郎君,马车都给您备好了。”小皇帝对弟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兄弟二人动作齐整地迈步出门。在路上小皇帝才好奇地问起,“你刚刚干什么呢?”
闻世子心情倍儿好的回答:“找叆叇呢。”
叆叇就是眼镜,不过和眼镜不太一样的是,叆叇没有镜腿,就只有两个水晶镜片。使用的时候要先用绫绡穿过镜片旁的孔洞,再像抹额一样系在头上。说真的,不太好看,至少闻兰因觉得丑,不管他的母妃命人给他打了多少副材料昂贵的叆叇,他都接受不了。
也因此,闻兰因一般只在四下无人时才会使用,平日里哪怕是小皇帝都不敢在阿弟面前随意提起。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大大方方地主动说这个事。
小皇帝很鼓励弟弟对叆叇态度的改变:“那等我们回来我帮你啊,你要找哪一副?”
“和这副差不多,但看上去更丑的那个。”在闻兰因随身的荷包里,其实一直都装着一副叆叇,以防万一。是他矮个子里拔将军选出来的不那么难看的一副,他勉强愿意带出门,但依旧不怎么愿意在人前佩戴。
一直到上了御驾,小皇帝才明白弟弟到底在搞什么,又为什么会那么高兴。
闻兰因说:“三次私试,我怎么才能保证自己和絮哥儿考得差不多呢?毕竟我一开始也不知道絮哥儿的水平,对吧?”
小皇帝觉得阿弟这是在絮哥儿的影响,有了正常的沟通欲,他对此喜闻乐见,且非常配合,摆出了愿闻其详的样子,引导阿弟继续说下去。
“所以呢,我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第一次私试考第一,第二次私试考最后,这样两次成绩其实就等于相抵了。真正能够决定我进哪个斋的,会变成第三次的成绩,而前两次的私试经历,绝对够我把握清楚絮哥儿的真实水平。”
好比絮果这回是六十一,也就可以把范围基本锁定在第二斋和第三斋之间。等下一次如果絮果进步了,就差不多就是第二斋;退步了,那肯定就是第三斋了。
小皇帝:“……”所以,你不是在倾诉,只是提前告知我你第二次打算考最后了是吧?
“但是呢,如果我第一次考第一,第二次考最后,夫子肯定会奇怪。”闻兰因继续对皇兄娓娓道来着他天衣无缝的计划,“这个时候叆叇的意义就出现啦。只要在考前毁了叆叇,假装意外,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这次考试时就一直戴着叆叇,以便为第二次考砸做铺垫。
小皇帝:所以找最丑的那个就是为了毁掉吗?真不愧是你呢。
“怎么样,怎么样?”偏偏小世子还觉得不够,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哥,如果絮哥儿在,肯定早就夸他了!
“你自己把握就行。”小皇帝已经没脾气了,自我开解,算了,算了,反正阿弟又不用考状元,私试成绩并不重要。
闻兰因的怨气却再次加重,幽幽地说:“哥哥大抵是倦了,竟回我的这般冷淡。”
小皇帝:“???”
随着三月上巳节的临近,最近到京郊踏春的雍畿人越来越多,四野如市,互相劝酬*。
其中最受欢迎的地方,一个是开源寺,一个便是汤山。就是去年年底闻兰因陪杨太后去进行祈福的那座山。一般人平时肯定是不能随随便便进入这样的皇家之地的,山下常年有士兵驻守,只有在特殊的节日汤山才会对外开放。
好比上巳节前后。
当然,在先帝朝时这样的“与民同乐”肯定是要收费的,先帝连自己的汤山行宫都开放成了公园形式好对外卖票。
也因此,前些年来汤山的门栏,就被限定在了达官显贵或者至少是小有资产的人身上。
小皇帝在登基后,取消了汤山不合理的收费,改成了节假日免费开放。游客一下子就多了起来,从而也就带动了附近县乡的经济,成为了近两年的新风尚。
卖花篮的、卖水卖各色农家小食的,乃至是做借宿生意的,絮果在马车上兴奋地看了一路:“阿爹,我们也要住在这边吗?”
“我们有自己的庄子。”随着连亭的话,马车拐上了山道。
在汤山行宫附近,宗亲、朝臣自然也像候鸟一样拥有着各式各样的温泉庄子,基本就是依着澄泉而下,错落有致地分设两旁。不过,作为一个太监,哪怕是东厂督主,连亭在这里有庄子还是有些出格的。
但如果它是先帝的御赐,就没有人敢置喙了。不然连大人会说,那不如就让我这个刑余之人送您下去和先帝当面参一本?
这庄子准确地说,其实是先帝赐给连大人的师父张太监养老的。张太监晚年腿脚不便,几乎不良于行,先帝那个抠门的家伙,罕见地赐下了一座刚抄过家的温泉庄子供他颐养天年。这大概就是他曾告诉过连亭的,在主子面前存下来的情分。
可惜,张太监辛苦了一辈子,却没能享受多久,先帝驾崩后没几日,他就也一并驾鹤西去了。
张太监一生无儿无女,在临死前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为他养老送终的连亭。弥留之际,他一直在叫着连亭二叔的名字,就好像他来接他了一般。
连亭重新修葺了整座别庄,却独留了张太监生前最喜欢的一间水榭当做念想。
“这里是阿爷在住,我们不要打扰他。”连亭这样嘱咐儿子。因为在连亭的心里,张太监更像是他的父亲,絮果是他的儿子,那便是他师父的宝贝孙子,“你阿爷若还在世,看见你不知道会有多欢喜。”
张太监对小孩子总是格外有耐心,一如对当年刚刚入宫的连亭。他千辛万苦才在阉童处找到了他,对他说:“别怕,虽然你二叔去了,但总有人会承着他的情。”
也是因为张太监的念旧情,才让连亭在最糟糕的年纪稍稍有了那么一点点不太糟糕的回忆。
如今想来,那一日在千步廊,他在马上看见了茫然无措又鼓起勇气搭话的絮果,大抵就像当年他的师父看见了他吧。也是那一瞬间动了的恻隐之情,才全了今日的缘分。
絮果在阿爹的带领下,郑重其事地给阿爷上了香,然后就开始满庄子地探险了。
这真的不是一座多大的庄子,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假山,有流水,还有一个能对山下一览无遗的登高凉亭。
站在八角凉亭的惊鸟铃上,絮果远远的就看见了不苦大师。
他正悠闲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身旁是狐獴一家,身后还跟了一辆用鹿拉的花车,车顶上装满了新折的杨柳及五颜六色的鲜花。
不等絮果开口,不苦已经先一步看见了他,并朝他随性地挥了挥手。
然后,就换来了絮果热情又兴奋的回应,垫着脚,仰着笑,两只手都在用力挥舞。这大概就是养一个孩子最好玩的地方之一,他的喜欢总是如此直白又赤诚。
踏春这种热闹又怎么可能少得了不苦呢?只不过他并不住在连亭这边,而是随他娘一起住在长公主的别庄。在这天上午送完絮果之后,大师就带着狐獴一家先一步直奔了汤山,睡了一整天,如今正是精神饱满、活力充沛的好时段。
不苦一进门,就迫不及待露出了身后的花车。
说是车,其实更像轿子,四面没有遮挡,只有一个用四柱支起来的、鲜花如盖的顶棚。连亭之前把他做过的撑花梦也和不苦说了,不苦当时就在琢磨他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如今总算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娘以前很喜欢的花轿吗?
这其实是雍畿前些年的流行,贵女、小郎君们都很喜欢在踏春时,乘坐这样花香四溢的轿子出行。惹眼又漂亮,就像装点着一整个春天。
不过,用贤安长公主的话来说就是:“野花装饰可以很费钱,也可以不费钱。当然容易流行。”
好比她早些年轿子上的花,就是她自己带着驸马、儿子和一众婢子采的,纪驸马不仅是个书法家,还在插花方面颇有造诣。总能把长公主的花轿装饰得又好看又有格调,让人以为是请了什么工匠大家所做,算是长公主在相对“清贫”的岁月里,少有的既不花钱又能出风头的好时候。
后来花轿不流行了,长公主也就渐渐不再插花,却一直把轿子留在了这边的庄子上,如今又被不苦从库里翻找了出来。不过,他可没他爹的闲情雅致,是花钱雇人给重新插的花。
毕竟他现在有钱了嘛。
虽然纪老爷子的房子没有买下来,但连亭也没有毁约,他真的给了不苦一笔足以买下东城一套小院的银两。纪老爷子的事能成,不苦在里面出力颇多,这是他应得的,哪怕他自己有可能都不知道。
也因此,不苦虽然最后还是没能拿回分红使用权,但他最近依旧可以过得很大手大脚。
“怎么样?哥们够意思吧,成全你的每一个梦想。还不快来试一试,狗剩……”有些贱,不苦大师他是一定要犯,“……他儿子。”
絮果总是很给面子又捧场,立刻开心地跑了过来。
在不苦大师哄着孩子上了花车后,他就亲自牵着鹿,带小孩在院里玩了起来,嘴里还不忘和在一旁围观的连爹叭叭:“说起来,你们住进来之前让人检查庄子了吗?”
连亭挑眉:“怎么?”
“你没听说?我淑安姨母的庄子之前冬天的时候进了人啦。”不苦的八卦其实也是刚从他娘那儿听说的,但完全不影响他现学现卖,“你们东厂不行啊。”
这个时候他又知道是你们东厂,而不是我们东厂了。
“我知道。”连亭不是嘴硬,他是真的知道,只是他没怎么在意,因为他当时更关注的是寻找絮果爹娘,“准确地说,应该是秋天就进去人了。淑安公主不爱在庄子上住,也不派人留守,发现不了实属正常。”
淑安公主是贤安长公主的妹妹,虽然贤安长公主是景帝的幼女,但其实是嫡幼女,她下面还有几个庶妃生的妹妹。如果说贤安长公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只有长公主的头衔已经够惨的了,那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们就更惨了,是在小皇帝登基后才终于有了该有的公主头衔与食邑,以前是半点体面都没有的。
“啧,现在的人啊,真是胆大。总之,你也小心点,听说我姨母的庄子被翻得可乱了。”不苦心有余悸,总怕进来什么歹人。
连亭却更诧异了,这和他知道的可不一样啊。
不等连亭再问,闻兰因就已经抱着一只自行虎跑上了门:“絮哥儿,快看,我姑母送了什么?给你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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