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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之后(雾十)


絮果在来的路上还有说有笑的,等到了被抱下马车才开始害怕,他小声地问阿爹:“要是我的病还没有好,不能入学了怎么办?”
不苦大师在旁边夸张地挤眉弄眼,蛊惑道:“不能上学还不好?你可以在家玩啊,我陪你。”
“你快闭嘴吧!”连亭横眉冷对瞪向友人,又想到儿子还在呢,就临时补了一句,想努力让自己显得温柔点,他儿子好像更喜欢李大夫那种文弱款,“我是说,这位大师能请你不要误导小孩吗?验脉只是为了了解你的身体情况,做个记录,不会不让你上学的。况且我们的病已经好了呀,阿爹还给你请了药师佛,祂会保佑你再不生病的。”
絮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重新开心了起来。
可以说是非常好哄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絮果才重新有了心情打量起眼前的六疾馆,唯一的感觉就是好多好多好多人啊。
本该以广招徕的槛窗风门口,此时正站着数名面色冷硬的兵将,有人腰间佩刀,有人拿着长枪,身上的甲胄更是加重了那种不好惹的感觉。今天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医馆习以为常,早早就和雍畿的北部尉协调好了到现场维持秩序的人手。
今天十五,明天十六,也就是各大官学正式开学的日子。学生们一年一验脉,不管是国子学、太学还是其他,全雍畿的官学就只认六疾馆的验脉结果,可想而知其盛况。
连亭本还觉得赶在最后一天来验脉的人应该不多了,万万没想到六疾馆能如此人声鼎沸、门庭若市,各式各样的马车已经拥堵到了让人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毕竟一个孩子至少要带一到两个家长,甚至更多前呼后拥的仆从,周围还有瞅准商机的小贩当街就做起了叫卖生意,好不热闹。
絮果的狐獴小队已经系好了小绳,被仆从们妥善地一对一照顾在了怀里。絮果也被阿爹抱着“高瞻远瞩”,他说:“看来有拖延症的不止我们哦。”
连亭刚想回说,咱们可不是拖延症,只是刚巧你之前病了,我怕你出门吹风再着凉了才拖到了今天。
就听到旁边一道清润的男声正在说:“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多人,犬子你乖啊。之前你爹不是不想带你来,只是他,呃,朝事繁忙,最后这不还是请了你姨父我帮忙嘛。”
一个男童口齿清晰地跳着脚回:“骗子,你们大人就会找借口。之前过年,大家都休假,他一个降爵袭承的奉国将军能忙什么?”
领着男孩的大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在连亭一行人顺着声音看过去时,对方正好也看了过来,视线交汇的刹那,脸上的苦笑就立刻变成了看上去好像格外真诚的微笑,就那种哪怕前一晚他们还在互写彼此的参折,第二天在点卯的偏殿遇到时依旧能好脾气打招呼的笑容。
对方主动几步上前,先行了拱手礼:“连大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真是缘分啊。”
“廉大人。”连亭侧身半步,没敢全受。还礼后,他也戴上了标准的外交面具,脸上挂笑,不会显得不礼貌,但眼神却很疏离,明显是不太想和对方沾边。
和连家一行人巧遇的,是正在帮连襟带外甥的廉深廉大人。
廉大人过去颇有美名,哪怕如今中年发福,也依旧是一个……白白胖胖、赏心悦目的胖子。他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擦着汗,看上去脾气好得不得了,好像与谁都能交朋友。他在朝中亦是如此,长袖善舞,广结友缘。哪怕是曾经被他背刺的清流派,也有不少人承过他的情,这些人每每看见廉大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知道有多复杂。
反倒廉深还是那个宠辱不惊、八风不动的样子,不管是被人当着面嘲讽“潘安再世,望尘而拜”,还是好像和他关系好到要生要死,他都始终当着他的明小人,也算是个奇人了。
连亭和廉深的关系不好不坏,以前没什么交集,最近几个月有些公事上的往来,但也就仅限于此了,在连亭看来他们就是见面能点个头的关系。
但明显廉深是个自来熟,他总能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妥妥帖帖。
在和连亭打过招呼后,廉深就转而招呼起了不苦大师:“贤安世子。”大启的公主都是有实实在在的爵位和食邑的,哪怕先帝再抠门,一再削减公主们的待遇,贤安长公主也是有父皇封的爵位可以传给儿子的。“长公主最近可好吗?哦,不对,我是不是现在应该叫您观主啊?”
“叫大师吧。”不苦大师被问得都有些懵,“我娘挺好的,承蒙您惦记。”好一会儿后他才想起来在心里问,你谁啊,老子认识你吗?我娘认识你吗?
这个尊容,应该能排除小爹的可能。
絮果趴在自己阿爹的身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胖乎乎的伯伯。不过,医馆现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有点怕生,半张脸几乎都埋在阿爹的怀里。当对方笑着看过来时,他正想礼貌地回个笑,就看到一个穿着太医院服饰的童子努力破开人群,挤了过来。
药童上前先行礼:“廉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啊。我师父正在里面等着您和小郎君呢,咱们直接就能进去,不用排队。”
连亭挑眉,看来是廉大人的好人缘起作用了。
廉深会做人的地方也就在这个时候体现了出来,他并没有在和连亭告罪一声后,就径直带着外甥离开,反而非常热情地主动邀请道:“连大人一起啊。我听说令郎前段时间病了?这可不能在外面再多吹风了,寒冬腊月的,多冷啊,孩子的身子骨受不住。”
连台阶都给准备好了,让人舒舒服服地就承了情。
连亭也不是那种拘泥的人,事实上,看到医馆门前的这个情况他本来也准备摇人了,如今正好省了一道手续:“我就不客气了。”
“别客气,别客气,您和我客气什么啊。都是当家长的,我可太理解您了。”
连亭几人这才注意到廉深手边那个颇为结实的小黑胖子,看上去至少有十岁了,又高又壮,一脸横肉。如今正在不知道和谁生闷气,双手环胸,拒绝着这个世界。他身后的奶妈一个劲儿地小声哄着这位小祖宗,可惜没有用,他谁的面子也不会给,就是一头活驴。
廉深微微替孩子遮掩了一二,笑着对连亭道:“让您见笑了,这是内子的外甥,小名犬子,和我正生气呢。”
“我没生你的气。”小胖子却颇为耿直,“我在生我爹的气!”
“忠武公家的司徒奉国将军吧?”连亭之前给太后、小皇帝讲大理寺内斗时,专门去查过廉深的人脉关系,知道他妻子的妹妹嫁给了开国勋贵忠武公家的后人。虽然这些已是陈年旧历,司徒家继承的爵位也是一降再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依旧是很有名望的世家。
只是一般人查信息也就是了解对方家里有几个孩子,不会去特别关心孩子的名字,连亭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奉国将军家的孩子有个这么有意思的小名,犬子。
廉深:“都是亲戚,能帮就帮。”
“您对您夫人可真好。”连亭这倒不完全算是客套话,廉深除了会帮妻子带外甥外,还有很多出名的例子。好比全京城都知道廉大人和夫人冯氏成婚多年无子,但他始终没有纳妾。
虽然也有人讥笑廉深是惧怕冯氏的娘家,也就是首辅杨尽忠的妻族,可从连亭掌握的情报来看,不是那么回事。廉深虽然热爱拍杨尽忠的马屁、又喜欢和人交朋友,但他却绝对不是一个能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然他也不可能笑眯眯地就把大理寺卿这么一个不好坐的位置牢牢拿下。
“您说笑了。”廉深没再多说,因为他们已经被药童带上了医馆二楼。里面听说东厂的连督主也带着儿子过来了,赶忙又多挪出了一个人手,专门给连小郎君验脉。
两家各进了一个隔间,也就没了寒暄。
絮果的检查一切正常,一如李大夫之前的诊断,他已经重新变成一个再健康不过的小朋友了。絮果开心地看着大夫在国子学外舍给的金帖上,工工整整写下了“体格优”的字样。
他今天也超棒的!
下午带外甥逛完灯会,廉深才回了家。连亭的谢礼已经送了过来,不算特别昂贵,却很应景,是京中最近颇为流行的八角琉璃灯,每一扇上都镶嵌着莹润的珍珠。廉深在餐桌上与妻子冯氏说起了今天的事:“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总觉得连大人家的那个孩子有些面善。”
“怎么面善?像你?我看你是想儿子想疯了。”冯氏一改对外的贤良淑德,对丈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不是像我,是像……”像我舅舅。廉深的舅舅是大启有名的美男子,美到大概能历史留名的那种。廉深少时也就像了舅舅一二,便足以横扫武陵书院。连家的孩子却足足像了六成,这还是孩子小,没长开,以后指不定什么样。不过,连大人长得本就好看,好像说他儿子其实是他兄弟的孩子,大概美人总有相似之处吧。
“这小郎君真这么好看?什么样啊?”冯氏总算来了些兴致。
冯氏之前与其他夫人喝茶时,其实也听过东厂督主好像认了个螟蛉子,只不过她当时并不关心,至今连人家孩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她丈夫大概比她强点,至少知道厂公姓什么。
廉深咂摸半晌,也只能词穷的回了句:“白,特别白,白得好像能反光。”
冯氏“切”了一声,这算什么好看的点?她转而回到了自己的话题:“絮姐姐说什么时候让果果入京了吗?我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没有不妥帖的。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要是不喜欢咱们可得早点换。”
“她一向主意多变。”廉深提起前妻有些讪讪,“兴许又不想果果来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万万做不了她的主的。我再去一封信看看吧。”
本就不怎么方便的车马书信,为防止有心人探查,在廉深和前妻之间传递的就更慢了。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催啊。要说也是你自己的主意,与我无关。”冯氏可不想像丈夫一样被讨厌,她生怕误会,连连摆手,“我就是想着,果果要是能今年来京入学呢,正可以和犬子做个伴。就咱们犬子这体格,谁能欺负得了他们俩啊?”
犬子小朋友,十岁的体格,六岁的年龄,他其实也是今年新入学的国子学外舍生,没什么优点,就是力气大。
吾家有儿初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
作者有话说:
关于孩子的名字问题还是在作话里解释一下吧。
类似于,你知道几个同事/领导家孩子的名字呢?或者你知道几个同学/老师家里小孩的全名呢?
你对同事/同学家小孩的态度,就是廉大人对厂公家孩子的态度。他会知道同事有个很喜欢的儿子,也有可能知道孩子病了同事请假没来上班。但不太可能会关心并深究这孩子叫什么。
以及,厂公几人对外一向叫的絮哥儿,而不是絮果,这在之前的大部分角色对话里也有体现,欢迎查证。
*惠民药局:从我国宋代就开始有了,也确实是以帮助贫民为目的建设的。六疾馆、悲田养病坊也是不同朝代的类似机构,文里用了名字,但职能和古代不太一样。
PS:犬子小朋友,就是絮果未来最好的朋友+保镖了。
闻兰因:???最好的朋友?那我算什么?

正月十六的开学日终于还是到了。
这一天,絮果早早的就起了床。锦书估算着时间进门,本想要掌灯叫醒自家小郎君,却发现絮果已经在床上坐了有一会儿了。
他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做了很多。锦书一时间也说不清,因为床上既没有凌乱的玩具、也没有总会被小郎君偷渡来一起睡的狐獴一家,他一个六岁的孩子除了坐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锦书只看到了小郎君从不离手的小猫荷包。
当锦书的纤纤素手撩开纱帘,絮果就发出了求救的声音,又低又失落,还有一点点的丢脸,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不会穿官学服。
锦书并身后几个婢子齐齐掩口失笑,七嘴八舌的赶忙安慰郎君。
“嗨呀,奴婢还以为什么事呢。”
“不会穿是正常的呀,官学服和大老爷们上朝的襕衫近似,本就复杂。”
“连咱们督主穿衣都需要婢子服侍呢。”
“真的?”絮果拍了拍庆幸的小胸脯,原来不是自己突然变笨了啊,真是太好了。
在锦书等几个婢子姐姐的帮助下,絮果终于换好了崭新的外舍服。是统一规定的玉色襕衫,身口镶边,圆领宽袖,又是系带,又是襞积的,比絮果平日里穿的衣裳要复杂不少。在衣身差不多到膝盖的地方,还有一道名为横襕的接缝,寓意恪守古意。
穿好后,絮果看上去就像是等比缩小的连大人站在了铜镜前。
几个婢子连呼惊奇,以前见到这样官服打扮的督主只觉得凌然不可侵,今日才发现原来还可以穿得这般冬日可爱。
她们家小郎君就是全雍畿最可爱的崽!
等絮果出现在花厅里,与已经穿好官服的连厂公面对面后,父子俩更是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玉色,一样的深边,一大一小的两个美人。谁看了不得说一句亲父子?
连大人对于这样能彰显父子身份的服饰总有种隐晦的愉悦。直至……今早依旧熬鹰般到现在还没睡的不苦大师,领着狐獴一家跨过了花厅的门栏,它们也穿了一样的玉色襕衫,只不过比絮果的还要小一号。
不苦大师邀功似的开口;“看,絮哥儿,叔叔给你的狐獴做的新衣裳。”
絮果眼前一亮:“呀!”与他一模一样!
连大人的脸当即便沉了下去。
偏偏不苦根本毫无察觉,只一屁股坐在桌子旁的方墩上,就招呼婢子多添了一双碗筷,自然而然地吃了起来。
在快速大口喝完两碗滑鸡粥后,大师直呼痛快,并再次嘚啵得了起来:“真不是我说,狗剩子啊,同样的衣服,你穿起来和咱们絮哥儿怎么就那么像两路人呢?这好歹还是你换了玉色的一身,要是之前秋天白色的那套,妈耶。”
白色属金,穿在目下无尘的厂公身上总有种说不上来的肃杀之气。
官学服和朝臣的常服一样,都是随着时节变化而有不同的颜色需求的,春青,夏朱,秋白,冬黑,当然,还有五品以上官员万年不变的贵紫。不管是哪一种,穿在连亭身上的感觉都好像他随时要杀人。
连亭很努力才在心里劝好自己忍了,今天是儿子开学的第一天,不宜见血。他运气半晌,这才道:“是吗?我还觉得我和絮哥儿挺像的。”他劝不苦适可而止。
不苦却一脸得寸进尺的惊讶:“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吃(收)完(拾)朝(不)食(苦),絮果才终于想起来要把阿娘交代的第二封信送给阿爹,其实他早就应该给了,只是之前病了就给忘了,今天早上才想起来。
连亭挑眉,接过了不知道被折了多少折的信笺,比上次没头没尾的“还你”好了不少,至少这回有了一句礼貌的开头“敬启者”。连亭都懒得去深究这玩意是怎么塞进絮果的荷包了,他更诧异于这信上的折痕怎么感觉这么新。没道理啊,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的折一下?
絮果既忐忑又紧张,悄悄拽着自己宽大的袖角问阿爹:“阿娘、阿娘说什么呀?”
“哦,没什么,你娘就是好心提醒我给你准备上学用品时的注意事项。”从开学第一天孩子的书包里应该装什么,到贴身的书童要怎么选,大事小情全都考虑到了。只是信中的语气可不是什么商量,更像是一种告知。是一种在这个强调女子该三从四德的时代里非常与众不同的强势。
也许会有人不习惯这样的女子攻击性,但不包括连亭。他甚至是很欣赏的,巴不得自己伺候的杨太后能有这份杀伐果断。
可惜,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书童是来不及按照絮娘子所求的找了,但至少开学用品连亭可以替这位阿娘努努力,他核对了一下后发现竟和他给絮果准备的差不多,除了多了一套衣服。连亭没明白带衣服做什么,但还是让锦书给备上了。絮果的襕衫做了很多套,都是崭新崭新的。
然后,连亭就不得不上马赶往皇宫了。
因为连大人今天依旧要上早朝,他甚至不一定能赶回来参加儿子的开学礼。连亭不是没动过干脆请假的心思的,但他之前已经因为儿子高烧而有多日没上朝的记录,他不能再给别人留下更多攻讦他的口实。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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