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翊清更是跪地请罪:“臣用亲王手令让平宁侯调配骁骑卫,请陛下恕罪。”
天家起身,自许琛手中接过兵符,又亲自将二人扶起,道:“此处是勤政殿,不必行大礼,坐下回话罢。”
待二人落座,天家说道:“当时大雪封城,你们是事急从权,若是没有你们,疫病怕是要蔓延至京中,你们无罪,骁骑卫也无罪。”
“谢主上。”
天家缓和语气,关切了一番许琛的伤势及病情,方才转顾夏翊清道:“翊儿气色好多了。”
夏翊清:“之前是臣愚钝,让主上担忧了。”
天家喝了口茶,问:“想通了?”
夏翊清:“臣在山下看到那些灾民,一盆炭火、一碗热粥就能让他们欢喜,心中突然就明朗了。臣生来就有如此优渥的生活,从来没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担忧,与灾民相比已是太过幸福。臣所拥有的,是他们一辈子求之不得的东西,臣的那些愁思,根本就是闲出来的胡思乱想罢了。”
天家笑笑:“你是朕的皇子,是仲渊的亲王,又如何能与普通人相比?”
“臣只是看到灾民有感而发。其实天灾之中无谓贵贱,皇子与百姓皆是肉体凡胎。知白武功颇高,可风雪来时我们依旧被困在山中难以出行。我们穿着厚重的氅衣绣衫依旧连番风寒感冒,足见天灾与疾病从不会因出身而有所异同。”
“看来你这段时间想了不少。”天家道。
夏翊清垂首:“是,知白也劝了我很多。”
“如今既想通了,便该打起精神来才是。”天家停顿片刻,终是将话题转到了重点,“庇护所的想法是谁提出来的?”
“是臣。”夏翊清回话道,“当时雪一直不停,知白下山看过,便说别院房间众多,不如腾出来给受灾的百姓。但那些百姓毕竟都不会武功,总不能让知白和他两个护卫用轻功一趟趟带上山去,臣便提出在山下搭起帐篷方便安置。”
天家:“那你每次下山都是知白带你下去的?”
夏翊清点头:“是,都是知白带臣往返别院和山下的。”
“倒是辛苦你了。”天家看向许琛道。
许琛回话:“四大王比较轻,若真是个彪形大汉,臣还真带不动。”
天家笑道:“也对,翊儿确实清瘦些,不过你也确实不易,风寒未愈就下山去帮忙了。”
许琛:“臣只是略感风寒,而且当时山下庇护所初立,臣还是亲自看过才放心。”
“跟叔亭一个样子。”天家回忆道,“开宇十年北疆大雪,叔亭让长羽军挪出军帐给边塞百姓,亲力亲为安排灾民,自己冻病了也不说,最后是实在爬不起来了才罢休。”
许琛:“义父说过,军中一切都是百姓税收供养的,百姓养着我们,我们也该保护百姓才对。”
天家愣了愣,轻叹一声,道:“这话不是你义父说的。不过无论这话是谁说的,他都说得很对。”
沉默片刻,天家吩咐许琛退到外间等候。
待许琛离开后,天家道:“翊儿,卓儿的王妃已有了身孕,你如今也已十七,是该考虑婚事了。”
夏翊清听言立刻起身跪地。
天家未料这一出,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夏翊清郑重叩首,道:“请主上屏退左右。”
天家虽然不明,但终归是依了他,吩咐陈福带着一众内侍退到殿外。
待听得殿门关闭,夏翊清才道:“主上赐婚乃是天恩,臣不该拒绝,但是……臣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不能?”天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夏翊清抬起头,眼眶微红,哽咽着说:“父亲,儿不能。”
天家惊得直接起身:“你!你怎会?”
“儿从小就不能。”夏翊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再度叩首,“儿这两年读了些医书,开府之后也曾偷偷去拜会过名医,但所有郎中都说这是天生的,没有办法。之前还偶尔有过一两次,可这次中毒之后就再也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天家震惊到无以复加,“可曾找太医看过?”
“儿从未同旁人说起,更不敢让太医知晓。”夏翊清偷偷看眼天家的神情,顿了顿,继续道,“父亲若赐婚,儿自可以应下,婚后也可以想办法推脱一二,但不可能一直不圆房。这事是瞒不住的,更何况……爹爹,儿是皇子,若这事被外人知道了,丢的是皇家的脸面啊!”
天家被这一声“爹爹”惊得愣在当场,半晌才颓然开口:“你真的……不行吗?”
“确实不行。儿这次中毒后心思郁结,也与此事有关。”
“魏拓!”天家怒急,竟将茶盏摔到了地上。旋即又朝外喊道:“都别进来!”
夏翊清跪在地上:“爹爹息怒,是儿无能。”
天家将夏翊清扶起,愧疚心疼更盛:“翊儿,是爹爹对不起你。”
“儿不敢。”夏翊清恭谨地说,“爹爹还有二哥,还有五哥、六哥、七哥和八哥,未来还会有很多皇子皇孙,只是儿福薄,不能为皇家绵延子嗣。”
“可你毕竟是皇子,到了年纪不娶亲,终归是会惹人非议的。”
夏翊清:“伯父也至今未娶,只要儿像他一样,就不会有人在意的。”
“不行!”天家皱着眉摇头,“你既已经迈入这朝堂之中,就再没有脱身的道理!你对百姓颇多上心,也不是全然不懂朝政。五哥一辈子就同那些诗词打交道了,他没志向,可你不同,你是想让仲渊变好的,是不是?”
夏翊清垂首:“儿只是想替主上分忧,但若是注定惹来非议,那么躲起来便是替主上分忧了。因我一人让皇家颜面折损,这是不忠不孝,儿不能这么做。”
天家道:“一旦娶亲,这事定然瞒不住,女眷之间颇多闺房话,我也不能保证给你娶的就定能替你保守秘密,这种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此事到现在只有主上与儿知晓,儿去找那些名医看病时,从来都是遮面、化名,就是怕此事被传开。还请主上替儿保密,也不要告诉嬢嬢和庄妃娘子。儿不想再让旁人知道此事了。”
“若我今日不提赐婚,你也不会告诉我?”天家问。
夏翊清:“儿不想让父亲忧心,但也不敢欺瞒父亲。若是儿瞒下此事接受赐婚,一旦东窗事发,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所以儿早就打算好了,等父亲提出赐婚时再如实相告。”
天家沉默半晌,终是未能再说出些什么,便让夏翊清回去了。
夏翊清走出勤政殿,对陈福道:“刚才天家不小心碰洒了茶水,还要劳烦陈先生再备盏新茶来。”
陈福躬身:“臣明白。大王现在这是……?”
“天家让平宁侯护送我回府。”
陈福立刻躬身行礼,吩咐旁边小黄门送二人至宫门处。
待上了马车,许琛关切道:“天家可是责骂你了?”
夏翊清笑意盈盈,道:“我今儿可是演了一出大戏!”
“怎的这般开心?”许琛疑惑道,“方才你出来时红了眼眶,我还以为……”
“以为那茶杯是砸向我的吗?”夏翊清笑道,“他那是砸给他自己的。”
许琛:“我的好翊哥儿,快别打哑谜了,告诉我罢。”
夏翊清笑得眉眼弯弯,将勤政殿内的事情简单讲给了许琛听。
许琛惊得说不出话来。夏翊清伸手轻抬许琛下颌,道:“大将军可是听傻了?”
“你……为了不被赐婚,居然这般编排自己?”许琛一时语塞。
“你既能哄得他不给你赐婚,我也不能太过差劲不是?左右这个理由又不能明说,他只能自己咽下去,我也算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一个有着西楚血脉的不能生育的皇子,与皇位绝对无缘了。他不必再担心我有觊觎之心,我就是抢了皇位也没人继承。”
许琛:“……”
这都是什么路数?!他觉得自己那时编出个不忠不义不孝的名头来已算得上胡言乱语了,没想到夏翊清竟将自己的名声这般直接舍去。
车驾很快到了寭王府,夏翊清敛了敛神色,与许琛约好午后去侯府书房相会,便在王府门口行礼告别,各自归家。
勤政殿内。
天家坐在龙椅上以手撑头,面色颇为不悦。陈福小心翼翼地奉上茶盏,立侍在侧。
天家缓了缓,道:“我想去看看言清。”
陈福:“主上,雪还未化,去皇陵的路还在清理之中。”
天家心中更为烦闷,道:“去将他留下的东西拿来。”
“主上是说那些书册文卷还是别……”
“随便拿来些!”
“臣这就去。”陈福小跑着离开勤政殿,不一会儿就端了一方锦盒进来。天家将那锦盒打开,里面只有一支毛笔。
天家无声叹息,心中想道:“你当年定是恨死我了,竟连个亲笔手书都不愿给我留下。这便是你的报复罢,当年我用毒害了你,如今那毒也害了我儿子,你定是想让我也尝尝这般滋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便是你呵……”
未几,陈福在门外通传,称即墨允前来回话。
“进来。”
即墨允进入殿内,并未在意天家此时颇为难看的脸色,开口说道:“西楚传回密报,大皇子元遥谋反逼宫,已被西楚太子擒拿。元遥……”
“即墨允。”天家打断道,“朕现在不想听。”
即墨允:“那臣告退了。”
“你就不能跟我说说话吗?”
“永业三十七年十月初七,距今已过去二十一年又两个月了。”即墨允顿了顿,道,“他连开宇元年的正旦大朝会都未看到,那曾是他心心念念的新朝。他回不来了。”
“我知道,是我亲手杀了他。”
即墨允依旧平静:“你不是真的想他,只是遇到了现下无法解决的难题。”
“我就是想他了!”
“主上说是那便是。”即墨允恭敬地说。
天家问:“他还跟你说过什么话?”
即墨允:“他说的话我早都告诉你了,再没有别的了。”
天家心绪难平,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你当年跟他朝夕相处!怎么可能就说了那些话?!”
即墨允沉默片刻,说:“他活了十九年,可已死了二十一年了。纵使我能将他从出生那日开始的所有事情都事无巨细地讲给你听,现在也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永远只有十九岁。他不在了。”
“对,他不在了。”天家苦笑一声,“你还真是不会说好话。”
即墨允冷声道:“主上想让我说什么呢?你尚且还有这毛笔,和书房里过半的书稿留存,即便那是内侍誊抄过的,也终归是他的想法计策。可我得到了什么?我明明先于你与他相识,他亦曾应承于我,要同我归隐江湖,最终我没等到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在我面前这般怀念他,又置我于何地?莫不是你已决定不再用我,便干脆撕破你我之间最后一层勉力维持的和谐?若真是如此,你倒也不必这般羞辱于我,直接杀了我便可。”
“你莫要歪曲我的意思!”
“那你让我如何理解?你心中十分清楚,这世间最真情实感怀念言清的便是我。你只将言清视为幕僚,可我却视他为挚友,你将他榨干碾碎,还要在世人面前扮演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甚至用皇子公主的名字来做文章,教世人都知道你器重言清到那般地步。”
“即墨允!你在胡吣什么!”
“我有说错吗?昊王、昇王、显王、昱王以及当年的七皇子八皇子为何随你改名?晟王为何如今苟活于世?不都是为着你那所谓后世史书评价?你兄弟的名字可以用来为你矫饰过往,你子女的名字亦可以用来彰显你的礼贤下士。你终究是不懂言清,他若知道你这般用他的姓名,定会指着你破口大骂,说你为父不慈,为君不正。你是真的怀念那样口无遮拦的言清吗?你不过是如今身旁无人可信,无人可用,无人听你诉说心声,便想起他来。想着若他活过来,或许能替你纾解一二。可他若真的活过来,你又会如何待他?等你解了眼下的难题,无非又是一盏毒酒送他上路。”
天家呆愣半晌,终是服了软,道:“抱歉,是我说错了话。”
即墨允退了半步,躬身道:“臣告退。”
“明之。”天家轻声唤道。
即墨允犹豫片刻,终是停住脚转回身来。
天家靠在椅背上,轻声问道:“若是朕后继无人,该会怎样?”
“你有皇子。”
“如果!朕是说如果!”
即墨允:“那你大概根本就不会坐在龙椅上。”
天家叹了口气:“罢了,你刚才说西楚怎么了?”
“元遥谋反被擒,西楚准备派遣使团前来恳谈,耶兰国书过几天便到,耶兰王准备将嫡公主送来。”
天家问:“嫡公主?多大了?”
“今年刚及笄。”
天家无奈道:“开什么玩笑,比婉儿都小,朕娶来作甚?当女儿养吗?”
“耶兰公主年纪与寭王相当,可……”
“不行!”天家粗暴地打断了即墨允的话,摆手道,“你下去罢,将寭王府的人撤出,不必再盯了。”
第103章 一百〇三 丧子
午后,侯府书房内,夏翊清仔细将勤政殿内对话全数复述给许琛。许琛听完沉默片刻,道:“你设计这场中毒,最终的目的便是这个?”
夏翊清点头:“我体内旧毒对身体的影响瞒不过泽兰,天家可能会瞒着别人,但不一定会瞒着嬢嬢,我用先天体弱来当借口拒绝赐婚并不够稳妥。所以这一次我中的毒,确实是会对那方面有所影响,无论谁去查都会得出这个结论。”
“真有影响?”许琛追问。
夏翊清看向许琛,含笑道:“你最清楚不过了,中毒后你可还帮我来着。”
“你啊!”许琛掐了一下夏翊清的脸颊,“我知你有分寸,但以后莫要再这般冒险了,不值当的。”
“当然值得!中一次毒,能解了这么多事,太值得了!”夏翊清稍敛了笑意,道,“其实原本没打算现在就说这件事,我中毒不到半年,若说立时就有了影响,总有些牵强,不过他今日提起了赐婚,我便只能直接说了,总归还有以前那毒作为铺垫。”
许琛:“天家摔茶杯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
“对。”夏翊清道,“我特意提了从小就不行,又提到天生弱症,他定然想到了那毒,后来我看他那神色,该是丝毫没有怀疑,全然信了。”
许琛轻叹一声,道:“我觉得天家与以前不同了。”
夏翊清点头:“同与不同又有何用?毒是他下的,现在想来弥补,太迟了。”
“确实如你所说,不合时宜,一切都不合时宜。”许琛无奈摇头,又问道,“天家不会再给你赐婚了?”
夏翊清:“该是不会了。他是极好颜面的,我跟他说我压根不能,这种事情是绝对瞒不过的。天家宁可再出一个不婚配的亲王,也不能让这件事被人知道。”
许琛轻叹一声:“可这也绝了你的后路。”
“什么后路?”夏翊清略想了想,“你说皇位?我的大将军啊,我说了多少次了,我真的不要。”
许琛:“我知道你不想要,可我看天家这两年对你的态度有所和缓。”
“你想多了。”夏翊清笑着说,“我生母是西楚皇族,天家绝不可能让我继承皇位的。他对我态度和缓,是因为他越来越不喜欢宏王,他大概已经知晓当年大哥之事是宏王动的手了。”
许琛:“可他就算意识到了宥王是被构陷的,也不会给宥王复位,因为宥王早已跟他离了心。”
夏翊清喝了口茶,道:“你还说自己不聪明?这不看得挺清楚的吗?”
许琛:“这我要再看不出来,我就白跟在你身边了。”
二人松了心神,几番说笑亲密,待到晚膳时夏翊清才回府去。
晚间,即墨允到寭王府,说了些院里和京中的事后,问夏翊清道:“今儿勤政殿到底发生什么了?”
夏翊清:“天家赐婚,我拒绝了。”
“然后?”
夏翊清语气平静地说:“我骗他说我不能行事,他气疯了,就这样。”
即墨允一口茶喷了出来。
夏翊清连忙递上帕子,道:“你冷静些。”
即墨允呛咳几番,方才平静下来,无奈道:“你今日险些害了我。”
夏翊清蹙眉:“这是何意?”
即墨允道:“我今儿进勤政殿回话,见他一直拿着言清留下的东西看,心下烦闷,同他吵了几句,说了些他不爱听的。后来又提及耶兰嫡公主之事,我原是想着,耶兰公主与国中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没什么关系,你娶了养在府中,就算不碰她也并无大碍,总比收到后宫里好,所以就说了一句嫡公主与你年岁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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