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琛将软甲收好,说:“千秋节之后咱们一直也没机会单独说话,如今看你一切安好,我也放心了。”
夏翊清轻叹一声,问道:“知白,你觉不觉得事有蹊跷?那晚你虽在东宫外,但也该听得一二,大哥那般撕心裂肺,做不得假。我后来打听过,大哥在宗正寺甚至都未入狱,只在值宿房内暂留,而且那晚东宫之事只我们几人知晓。对外而言,大哥被落太子是因为侍亲不孝,而非谋逆,这两者的区别非常大。他如今也只是被落为亲王,一应待遇都还在,即使被发往经州,也无人敢怠慢他,他尚未出京,经州那边的宥亲王府邸便已经备好,宫中也派了内侍前去为王府都监,还有经州当地的部分官员也兼了王府属官。”
“我自然明白。”许琛说,“而且我还有疑虑,若说宥王这封号是因为他是被黜落的太子,可宏王的封号就不再改了吗?当日在场之人全都有了晋封,你也出阁开府封了郡王,怎的宏王那边却丝毫不见动静?”
“我也……”
许琛突然抬手示意夏翊清噤声,而后用手指了指窗外。
夏翊清自然听到了,便扬声道:“安成,书房不用人伺候,你去忙罢。”
安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是,臣是来问一下,平宁伯可要在府中用膳?”
许琛摇头。
夏翊清便道:“不用,他一会儿就回府去。”
“是,臣告退。”
听得安成走远,许琛问:“安成不是你的心腹吗?”
“他应该是刚刚过来,不过这事我得查一下。”夏翊清道。
许琛郑重地叮嘱:“越是身边人越要注意,你可见那一日东宫的内侍?”
夏翊清点头:“当然,这便是我觉得疑惑的地方。于汇跟了大哥多年,竟真的能连命都不要地去陷害,实在可怕。”
“你也觉得是陷害?”许琛问。
夏翊清:“大哥最后那一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而且我们同窗这么多年,大哥虽有时找我们的麻烦,但绝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你且看他之前搞出来的那些事,哪一件算得上心机?”
“是啊。”许琛道,“所以我十分怀疑,可如今已经盖棺定论。我觉得长辈们应该知道这事背后的真相,但看样子没有人想让我们知道。”
夏翊清有些失落:“或许不让我们知道也是在保护我们罢。”
许琛点头:“可我们早晚是要知道的,我倒宁愿现在知道清楚,这种被人瞒着的感觉很不好。”
夏翊清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许琛:“你若想瞒便瞒得好一些,不要让我知道就好。”
夏翊清问:“那你可有事瞒着我?”
许琛点头:“自然有,每个人都有秘密。”
夏翊清笑了一下,说:“那我们扯平了!”
许琛一愣,也道:“好,扯平了。”
二人又说笑一番,许琛便告辞离开。
待许琛离开之后,夏翊清将安成叫入书房。
安成进到书房便立刻跪下。
夏翊清十分严厉地对安成说:“你既跪了,便是明白我要问什么。”
安成叩首:“臣知罪。”
“那晚你就在东宫外,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有心做第二个于汇,我却不能做第二个宥王。”
安成伏地说道:“主子息怒。”
“你若现在跟我说清楚,我便还能饶你一命,否则别怪我不顾念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夏翊清呵斥道。
安成:“请主子将臣逐出王府。”
夏翊清见安成不曾狡辩,又这般决绝,料想定是有隐情,便道:“我刚开府便驱逐内侍,你是想让我成为这京中人的谈资,还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宥王被贬的真正缘由?”
“臣不敢,臣探听主子秘事,理应被驱逐。”安成再度叩首。
“那你倒说说,你探听出什么来了?”
“臣……臣……”安成一时语塞。
“没有探出我的秘密,还被我赶了出去,那你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夏翊清说,“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还能活吗?”
安成不言。
夏翊清又道:“当年你刚到我身边时,我曾说过什么?”
“主子……主子许臣以后不必再受之前的苦。”
“我做到了吗?”
“主子待臣极好。”安成伏首再拜。
“即便这样,你也不愿告诉我实话吗?”
安成沉默良久,似是在做挣扎取舍,片刻之后说道:“求主子救救臣的师父!”
“你师父?他不是在翰林御书院吗?可是得罪了哪位官员?”
安成见多年后自己主子还能记起自己的师父是谁,心中更是羞愧难当,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安成的师父张培去年从宫中退下,在城郊买了处宅子安养。这一年来一直无事,谁料几天前安成出宫办差,顺路去看望张培的时候,却发现家中无人,只有一张写有地址的字条。安成立刻顺着地址寻去,便见一人遮面,于屏风后相见,说若想让张培活命,就要将夏翊清日常言行悉数告知。
安成借口开府事宜多,与那人周旋拖延。直到今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便是故意在夏翊清与许琛谈话时靠近。他知道许琛定能发现他,这样便可以顺理成章被赶出王府。既出了王府,他就没了用,那人就算怒极将他杀死,便也无妨。他心中所牵挂唯主子和师父二人,以自己一条命换得师父和主子平安,是绝对值得的。
夏翊清听罢轻轻摇头,说道:“我若将你逐出王府,对方知道之后,你师父也活不成。”
“师父会懂我。”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懂你了?”
“臣……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个内侍……”
“行了。”夏翊清摆手,“忠孝两全很难,但也不是做不到,我既是你主子,你就不该对我有所隐瞒,我若连身边内侍都护不住,倒也不必再在这王府里坐着,干脆跟你一起找条绳子往梁上一挂,干净了事。”
“主子……”
“告诉我你们下次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五天后申时正,中和坊内街第三户,门口挂着红灯笼的便是。”
夏翊清点头:“知道了,你下去罢。”
“主子……不罚臣吗?”
夏翊清道:“罚,当然要罚,不过不是现在,你先下去罢。”
安成连连叩头。
是夜,高密郡王寝殿。
“我还以为明之今天不来了。”夏翊清靠在床上,对着对面一身白衣的即墨允说道。
即墨允说:“我怕四郎睡不着,来陪陪你。”
夏翊清笑道:“还是不会寻借口。”
即墨允尴尬地耸了耸鼻子,说:“我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一种药,下在食物里无色无味,银针又探不出,但却可以害人性命?”
“有很多种药都可以做到。”夏翊清说,“明之怎么想起问这个?”
即墨允:“没事,只是偶然得知,就来问问。”
“好烂的借口。”夏翊清笑道,“药有很多种,毒也有很多种,你若想要,我可以给你配出毒药来,可若想解毒,就得需要知道中毒之人服下的是什么药才行。”
“知道毒药的配方就可以了吗?”即墨允追问。
夏翊清:“当然不够,还要看中毒的时间长短和中毒之人的身体状况,得当面诊断才行。”
即墨允点头:“多谢。”
“你为何不早些问我?”夏翊清问。
即墨允:“早些时候……你不过刚刚接触医术,想来泽兰也不会教你这些,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暂时没办法见到中毒之人,不知他的近况,所以问了也无用。”
夏翊清:“听明之这么说,那人中毒很久了?”
即墨允点头:“很多年了。不过他这些年一直身体健康,或许已经找到办法拔毒了也不一定,我就是随便问问罢了。”
夏翊清:“你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便是。”
“先谢过了。”即墨允说。
夏翊清:“别忙谢,我还有事请明之帮忙。”
“什么?”
“你的人被人盯上了。”夏翊清道。
“我的人?”即墨允疑惑地看着夏翊清。
“安成这么多年一直在我身边,要是你次次用迷药,他恐怕早就被迷傻了。”夏翊清说,“他不过是替你守门罢了。”
即墨允笑了一下,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有疑虑,最近才确认。”夏翊清说,“那次我们在书房谈话,父亲突然来浣榕阁,安成在门外请安的声音未免太大了些。”
“四郎心细如发。”即墨允补充道,“不过他不算我的人。”
“不管算不算,他被人盯上了,也就意味着你和我都有危险。”夏翊清接着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了即墨允。
即墨允记下了时间地点,对夏翊清说:“四郎放心,此事我来解决。”
“那便提前谢过明之了。”
第53章 五十三 人心
即墨允得知了消息之后立刻亲自着手查探。查探这件事并不难,关键是要将这件事解决得隐秘不惹人怀疑,要彻底抹去夏翊清还有赤霄院在这件事中的存在。
这种事情,只要赤霄院出手,就很难不露痕迹,所以即墨允想到了许箐。许箐在临越城中产业众多,暗线众多,随便弄一个市井纠纷然后从中浑水摸鱼就好。念及此,他回到赤霄院后便用木鹞传信,约许箐见面详谈。
其实按照即墨允的轻功,他完全可以不被人察觉就直接到晟王府去找许箐,但因为早年间在晟王府无意之间听到了春色,实在尴尬,所以自那以后他便很少去晟王府了。反正许箐若有事自然会到赤霄院来找他,再后来有了这木鹞,便直接用木鹞传信了。
木鹞飞出后不久,即墨允的房门便被推开。
“你就不能敲门吗?”即墨允说道。
许箐满不在乎地坐到桌前:“你既然知道我要来,还敲什么门?多此一举的事情我不干。”
即墨允笑了笑,将茶杯推到他面前。许箐端起茶杯,道:“哟,今天有茶,看来有事求我。”
“确实,要借你的人用一用。”即墨允将安成的事情告诉了许箐。
许箐听后便明白其中的关键,道:“高密王和你赤霄院都不能露出行迹。”
即墨允点头:“不过可以暗中相助。”
“那地方在哪儿?”
“中和坊。”即墨允又补充道,“离归雁楼不远。”
许箐白了即墨允一眼:“你怎么不说离临越府衙门更近呢!”
即墨允问道:“你有办法了?”
“你先去探探那里的构造和人员,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即墨允点头:“好。”
五日后,申时。
坐落于中和坊西街的太常寺突然冒起黑烟。与太常寺隔街相望的临越府衙门和水龙队立刻出动,火势很快被扑灭,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烧毁了些陈年档案。
为控制火情,临越府紧急疏散了中和坊东西内街所有住户,在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户人家的后院中有一位手脚被缚住的老者已然昏迷,衙役们立刻将人送到最近的医舍救治,不久后便被告知那人伤重不治,已然去世了。临越府立刻派仵作来验尸,发现这人曾受过酷刑,身上多处伤痕清晰可见。此时虽已是初冬,但尸体依旧无法长时间保存,于是权知临越府的陆执便循着惯例,命人绘出死者画像,若七日后没有人认领尸身,便先下葬,留待画像以供后续。
这下临越府可忙了起来,要调查太常寺起火原因,同时还有一起威力制缚人致死案,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
酉时初,高密郡王府。
夏翊清坐在厅房之中,四周没有下人伺候,只有安成跪在厅内低头等待发落。夏翊清并不说话,只安静地喝茶,仿佛在等着什么。
不过一会儿,一位老人从外面走近厅房,向夏翊清行礼。
安成听到声音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那进来的人正是张培。张培行礼过后便扬手给了安成一个响亮的巴掌,厉声道:“我教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安成见到自己的师父安然无恙早已喜极而泣,虽然挨了师父一巴掌,但也没有喊疼,只是低头抽泣道:“师父教的第一句话是永不背主。”
张培:“那你干了什么?!”
安成磕头道:“臣该死!臣愧对师父教导,愧对主子信任!”
夏翊清没想到张培一进来便打了安成,连忙道:“张内侍身上还有伤,万勿动气。”
张培却在此时跪地叩首:“臣未教育好安成,请大王责罚。”
安成也请罪道:“臣罪该万死,不敢求饶,如今看师父安然无恙,臣便放心了,请主子发落!”
夏翊清看向安成,问:“你认罚吗?”
“臣任凭主子处置。”
夏翊清笑笑,说:“好,那就罚你继续伺候我。”
“主子……?”安成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看向夏翊清。
张培道:“大王莫要如此,一次不忠终身不容,如今安成干出此等卖主之事,便是杀了他都是应该的。”
夏翊清摆摆手,对张培道:“安成也是为了救你,他视你如父,我怎能因为他选择了救父就怪罪于他?你们都是可怜人,能有这样的孝心实属难得,更何况又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影响,这样就要了他的命,我岂不是太不通情理了?”
张培还要说什么,却被夏翊清拦住:“我若想要他命,又何必救你?”
安成哭道:“主子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
“行了。”夏翊清说,“别哭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我必容不得你。”
安成:“谢主子开恩!安成在此起誓,此生绝不背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夏翊清:“你天天跟着我,你若是被雷劈,我岂不是也得遭殃吗?快起来罢。把你师父也扶起来,不必跪了。”
安成用袖口胡乱擦掉眼泪,方才扶着张培站了起来。
“此事既然已起,无论是谁盯着我,都会再有所行动。夏翊清转向张培说道,“张先生也不好再在外面待着,不如就留在我这里,正好我身边缺一个管事的。”
张培立刻回话:“大王唤臣名字便好。大王对臣有救命之恩,只要大王不嫌弃臣岁数大了,臣定当尽心侍奉。”
夏翊清:“我身边有安成伺候,这些琐事不用劳动你。如今我这王府初立,下人们需要管教,你在宫中多年,又曾教过不少小黄门,定是有些能力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府里所有人管好自己的嘴,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从府里打探出消息,什么消息都不行。”
张培躬身道:“大王请放心。”
“那便这么说定了。”夏翊清想了想,问道,不知你之前是以何品秩安养?”
“臣离宫前是内侍押班。”
“那便足够了。”夏翊清道,“我择日进宫告知嬢嬢,让你以原品秩为王府都监。”
国朝规定,凡勾当王府、公主府的内侍,需得供奉官品秩以上,内侍押班在供奉官品阶之上,是以夏翊清有此一说。夏翊清开府开得匆忙,又兼着宥王离京和恭纯贵妃的丧事,所以许多事情尚未准备妥当,原本皇后是想让安成直接为王府勾当内侍,但安成年资不够,这勾当官便暂时空置。如今有了张培,他的品阶又够,倒也算是一举两得。既全了安成的孝心,也给夏翊清省了事。
“好了。”夏翊清说,“如今府中这么多院子空置,你随意选一个就好。”
张培:“臣不敢,臣住裙房便可。”
“那可不行,裙房常年不见阳光,你如今岁数大了,住不得那种地方。”夏翊清略想了一下,道,“西侧的幽园居中,来往王府各处都方便,你去住那边罢,安成去安排人把那边收拾出来。”
安成连忙应声。
夏翊清又将桌上的小瓶子递给张培:“这是跌打药,让安成给你在淤伤处涂抹,早晚各一次,三天便可好了。若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千万别忍着,你养好了身体才能帮我管理王府。还有,安成的脸也得涂,别出去让人看笑话。”
二人又连连道谢。
“行了,我回书房了,安成去伺候你师父罢,都安置好之后再来找我。”夏翊清说完起身往后面走去。
等夏翊清离开,安成小心地说:“师父,我伺候你上药去罢。”
张培恨恨地说:“你个不争气的!跟着这么好的主子你还想怎样?我早同你说过,咱们当下人的命不值钱,你心里装着我是好的,可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安成低头道:“我知错了。”
“要是让我知道你再做出这种事情,不等四大王发落,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张培犹不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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