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儿明白。”夏翊清压低了声音,“大哥的奏疏嬢嬢可看过了?”
太后颔首:“我回了他,暂时不让他去皇陵。京中已给他置办了府邸,若想回便回来。皇陵去不得,卓儿还在那边。”
夏翊清:“先帝当年的旨意是无召不得入京。若是如今让他回京,还得嬢嬢的懿旨才行。”
太后略想了想,道:“长纾如今已唤你做爹爹,衍儿心中定然不好受,还是算了,让他在经州好好安养,待他再有了孩子再进京也不迟,你让经州那边多关照些。”
夏翊清恭敬应声。
月底,平宁侯奉诏回京,一封言辞恳切的请罪奏疏递到了两府,随着奏疏一起交回的还有兵符帅印。平宁侯称,义父卧病,自己在阵前亦旧伤复发,实在力有不逮,恐误了大事,特交回帅印。
宣政处。
夏翊清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道奏疏,道:“这奏疏两府已然阅过,可有何论定?”
冯墨儒说:“平宁侯此次平三线战乱,功不可没。若此时收回帅印,恐寒了将士们的心,倒不如暂且留中不发。”
方崎反驳道:“下官以为,平宁侯这是居功自傲来要挟朝廷。既然平宁侯已交还帅印,不如就顺了他的意思,收……”
“要挟?”冯墨儒看向方崎,“方中丞,平宁侯这奏疏你也看过,他何曾有一个字求赏?方中丞认为平宁侯要挟了什么?”
“平宁侯回朝后尚未论及功过就交回兵符帅印,这便是要挟。昔年远国公回朝之后以辞官……”方崎顿了顿,终究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议事便是议事,方中丞可莫要失了分寸。袁徵道,“平宁侯这一年来,退南境联军,守西域安稳,又接连收回北疆边塞数城,这般奔波劳苦,你竟还要论及功过?”
夏翊清却道:“袁学士此话有失偏颇。平宁侯前往南境和北疆确实有旨,但他往西域阵前却并非两府决断。当时南境已平,西境堪忧,他前去驰援于情于理都无错,但于法有失。有功当赏,有错自然也该罚,否则便是无视国法纲纪。”
方崎见寭王难得如此表态,立刻说道:“大王说得极是。如今平宁侯是平了三境战事不假,但若不将他错处昭示于众,便是给以后领兵的主帅都立了前例,只要能打赢仗,便是不会受罚。这岂不是教他们挟军功自傲?这万万不可。”
夏翊清面色未变,只平静说道:“此事关乎国朝三品侯爵,马虎不得,须得同太后商议,暂且先留置此处。工部唐尚书留步,诸位相公先回两府去。”
众臣行礼退出。
半个时辰之后,工部尚书唐存自宣政处出来,迎面碰上许琛,便拱手道:“平宁侯。”
许琛回礼,道:“唐参政这般眉头紧锁,可是庶务烦忧?”
唐存犹豫片刻,终是说道:“原也不是要紧事,今儿既见了许侯,下官便冒昧相询。”
“唐参政请。”
“下官知许侯同四大王有同窗之谊,该是有所了解。”唐存道,“只是……下官有时不太明白四大王。”
许琛知道事关政务,唐存该是不方便开口,但这所谓的“不明白”,倒是很好理解。他笑了笑,道:“四大王向来直言,唐参政倒是不必去揣度他的意思。他不善做弦外音,亦不做春秋笔法。唐参政所听之言,便是四大王所想之事。”
“还请许侯明示。”
许琛道:“我是武将,便只带兵。唐参政统领工部,便只管好工部。专心政务为上,不必揣测四大王心意。”
少顷,唐存眉间愁容散去,对许琛拱手道:“多谢许侯解惑。”
许琛虚扶一下,说:“唐参政客气。”
唐存离开后,许琛走进宣政处,斜斜地靠在屋内的梁柱旁,语带笑意地说:“四大王可要下官行礼?”
夏翊清立刻起身,快步走到许琛身前,将他揽入怀中。
许琛低声说:“在宣政处,好歹注意些。”
夏翊清并未挪开,只嘟囔着说:“竟不来见我……”
“得先去福宁殿拜见天家才是。”因着夏翊清带着幞头,许琛便将手挪到他后颈,轻轻捏住,道,“礼不可废,我可不能给你惹麻烦。”
“你就算是不进宫来,也不会有麻烦。”夏翊清抵在许琛胸前,“你这次可有受伤?”
“没有,新制的黑甲很坚硬。”
“可南凉的盔甲并不坚硬。”夏翊清将手滑落至许琛腰间,稍用力一勒,“你可伤了两次腰了。”
许琛无奈:“不知这俩小祖宗向着谁了。”
“我去公主府看过大姐和长缃。”
“果然是归平。”许琛安慰道,“不过现在已全好了,你不用担心。”
二人又略说了几句,便有内侍送来奏疏,许琛也知夏翊清如今重担在身,早已不似以前那般自在,便先独自回府去了。
是夜,夏翊清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许琛寝室,并未惊动旁人。许琛大概是累极,虽屋里点着灯,却已然落下帷帐歇息了。
夏翊清悄悄坐到床边,手刚探到许琛衣领处,就听许琛说道:“我真没受伤。”
“又装睡!”夏翊清松了手。
许琛似乎刚刚真的睡着了,声音不似白天那般清亮,带了些鼻音,却意外地让夏翊清觉得安心。他伸手拉过夏翊清,说:“知道你今晚要来,没敢睡实。”
“今儿事多,我来晚了些,抱歉。”
许琛却道:“不必道歉,你现在更加身不由己,我自然懂的。”
“多长时间没卸甲了?你这腰背紧得像铁板似的,我帮你松一松。”夏翊清教许琛轻轻翻过身,将已搓热的手掌覆在他后颈。未料许琛全身骤然紧绷,夏翊清连忙松手,待缓了缓,才说:“竟是这般机警了,可是已磨炼成了本能?”
许琛道:“枕戈待旦一年多,如今还不太适应。”
夏翊清手上的力气逐渐加重,语气却依旧轻缓:“若是疼了不必忍着。”
“不疼。”为了方便说话,许琛侧过头来,道,“今儿我在宣政处外碰到了唐存,我看他眉头紧锁,就劝了他几句,也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
“我打算把军作院从工部分出,作为独立一部,不再受工部和兵部多重管辖,他或许是认为我对他不满。”夏翊清换坐为跪,给许琛揉压着腰背,“我是没那个意思,军作院挂在工部名下,但这些年来实际却由兵部直掌,导致每年工部都是亏损的,账面上不好看,工部其他各司郎中也都颇有微词。”
许琛道:“若是将军作院独立出来,倒确实是能避免旁人借工部之手干预军作院。其实我这次回来倒真是准备同你说说军作院的事。”
“难得你对朝堂之事也有了些看法,说说看?”
“倒也不全算朝堂之事,军作院毕竟是为军中所用。”许琛道,“这次我设计离间南境四国联盟,之所以能成功,与我炸掉联军铁火库有很大关系。斥候去探过,说那铁火库中存放和保管颇为疏松,且那些铁火质量参差不齐,想来是制造者的功夫深浅不一。如铁火这般威力大且不稳定的兵器,合该小心保管才是。我能炸了他们阵前的铁火库,他们日后自然也有机会摸到我们的铁火库。而且小叔如今做出许多新鲜兵器,这东西若是教旁的国家学了去,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我们总该留些机密才是。军作院所产兵器颇多,且人员往来复杂,这铁火和手雷倒不如找些新的作坊和匠人去做。若是还教军作院做也无妨,可以只做些其中的零件,最为关键的组装还是要秘密进行……嘶……”
“疼了?”夏翊清稍稍收了力。
许琛闷声说道:“倒是不疼,只是有些发酸。”
“按到了穴位,有些酸胀是正常的,我稍轻些。”夏翊清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你说得对,小叔也说过,施政以仁不代表要做无私圣人,说到底国与国之间争的便是国力,钱财、政治、军事、民心皆为国力,各国之间总要留些机密之事。此事我记下了,过些时日便同嬢嬢和两府三衙议过。”
“去年接连战争,又逢先帝丧仪,国库怕是要亏空了?我说这事倒不急在一时,总归还是民生为本。”
“并没有。”夏翊清笑笑,“去年岁收六千万缗。”
“所有岁收?”
“仅上供钱缗,不含粮食布匹田赋,亦不含留州送使。”
“那岂不是……总计过万万了?”
“是了,所以你不必担心国库,如今就算要想回到永业年间税赋不足百万缗的日子也是难了。”
“如今倒真是富足了。”许琛长舒一口气,又问起了西域之事,却原来,当时西域诸国撤兵,是耶兰在暗中相帮。龟兹与蒲卢两国另有结盟,意欲釜底抽薪,借机同时吞并渠勒和依耐。本是四国结盟,却又要暗度陈仓。耶兰王得知此事后便将消息透去渠勒和依耐,他们当即撤兵回守本国边境。
许琛听完笑道:“联军若是一鼓作气破了仲渊西境,西域那弹丸小国之间的兼并还算什么?就这般短视,也难怪至今发展不好。”
“所以啊,幸好西域没有另外一个平宁侯,不然这仗怕是要真的打起来了。”说话间夏翊清已经又将许琛的背从上到下按过一遍。
夏翊清坐了下来,道:“这段时间你可能会受些委屈。”
许琛拉着夏翊清的手,轻声道:“我本就有错,罚也是应当的,算不上委屈。”
夏翊清:“你既说了旧伤复发,便再做得像些,过几日再送一道奏疏入两府,可以稍稍夸大一番,我准你休假。“
许琛笑道:“原来你辅政后,我得的好处竟是这个。”
“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夏翊清却又道,“不过不能太久,不然御史台又该参你了。”
许琛盯着夏翊清,半晌才缓缓开口:“和光,过来些,我有话对你说。”
“嗯?”夏翊清伏到许琛身边。
许琛稍一用力,将夏翊清拉入怀中,堵住了他的嘴。夏翊清只晃了下神,便被许琛翻身压住,端的是馥郁迤逦,醉意入怀,便是直到此刻,夏翊清心中才堪堪醒过神来,暗道:“回来了,我的大将军真的回来了。”
依依不舍,又亲吻抚摸过几回,夏翊清才问:“这便是你要说的话?若不是看你已累到如此,我定要……”
“你就怎样?”许琛含笑,将手松松搭与夏翊清腰间,“这种事我是不怕累的。”
夏翊清却终是忍住了,说:“你倒是可以折腾一番,我明早却必得进宫去。若真教你弄得腰酸腿软,丢脸的也只是我。你就当替我着想,等我休沐之时再做。”
许琛知他心意,便没再坚持,弹灭屋内蜡烛轻声道:“翊哥儿……这样真好。”
未几,沉沉睡去。
“睡得可真快。”夏翊清心想。他给许琛掖被子,终是放心不下,将手搭在了许琛的腕侧。夜色正浓,夏翊清的脸隐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清神色,他弯下腰在许琛额头落下一吻,悄然离开侯府。
刻钟响过四更三点,许琛醒来。调息片刻,终究还是唤了归平进来。
“扶我起来,”许琛再度开口,声音竟虚弱至几近颤抖,“先取来些水给我。”
“郎君可是又难受了?”归平取来温水,扶起许琛喂他喝下。
“去请陵谷主,莫要声张。”
少顷,陵谷主被归平引着进入寝室,许琛正歪靠在床上,不知是睡是醒。
陵游伸手搭脉,许琛似是被惊动,喘息几番,正欲开口,却被陵游打断:“不必说话,我诊过便知。”
许琛轻轻颔首。
“肺腑伤未全好,又劳累过度。”陵游自药箱取出银针,示意归平端来蜡烛,口中继续说道,“我在西域同你说的话定是一句未入耳,你若非以药当饭,倒还不至于这般。”
许琛心虚,沉默不言。
陵游:“受伤后不休养,仗着年轻不在意,如今拖成了气血两虚,非得重病一番才算知道厉害。你们一家人怎的都一个样?”
许琛道:“陵谷主,我昨儿还好好的,是今早起来才……嘶……”
陵游将银针在火上燎过,一针入穴,直接打断他道:“你若是觉得能站着便算好,那如今你爹那样也算是好。”
许琛噤声。
陵游终是收了脾气,道:“先治伤,再调理。伤好之前不许动武,不许用真气,禁酒禁辛辣禁情绪激动禁……我看你这府里没有女眷,正好没人招惹你。每日改做三餐,餐后用药,每晚睡前针灸。可有意见?”
“不敢。”许琛连忙道。
“有也无用。”陵游取下针,“总之,在西域时我已将话说明,你若听话,我保你健康无虞,你若不听,最终同你爹爹一样倒在阵前,我也不能将你如何。到时你莫要说是我病人,砸我招牌。”
许琛连忙道:“都听谷主的。”
陵游:“活动一下,感觉如何?”
许琛稍稍抬起手,果然觉得身上松快不少。
陵游收好银针放入药箱,依旧面色不悦,道:“我这一针只能保你半日力气,午后若是再难受便再来找我。汤药一日三次不许落下,这几日定然困顿,不必想旁的,睡便是了。以你现在的精气神,睡一整日都不算多。”
许琛看向归平,归平会意,向陵游请了针法穴位,说晚间由他伺候。陵游知道归平是正统习武,定然会认穴,便不做他想,留下针法和药方离开了。
待屋内无人,许琛才道:“进来罢。”
夏翊清推开窗翻了进来,到许琛床前站定,说:“你这次又打算瞒着我?”
许琛摇头:“没有,我让谷主留下针法就是给你的。”
“原来你竟是吃这一套。”夏翊清坐到许琛身边,低声说,“吃硬不吃软,要像陵老先生这般严厉骂你才行。”
许琛笑笑,拉过夏翊清的手,问:“你今儿不去宣政处吗?”
夏翊清指向床前刻钟:“四更五点,没到时辰呢,今儿没有朝会,我卯正到宣政处便好。昨晚你睡着后我给你诊了脉,觉得不大好,想着早上来劝劝你,请陵老先生为你诊治,没想到这次你倒是自觉。”
许琛:“晨起有些不舒服,就叫归平去请了。”
“有些不舒服?”夏翊清轻哼一声,“你当我是无知幼童?”
许琛连忙哄道:“神医不要生气了,我给你道歉可好?”
沉默片刻,夏翊清伏至许琛胸前,道:“你如今这般清瘦,我当真是心疼。既已回来,便好生将养,莫要再想旁的。朝中军中都不用你担忧,有我在,不会出乱子。”
“好。”许琛轻轻抚过夏翊清的后背,“翊哥儿辛苦了。”
夏翊清未做声,只陪着许琛又躺过许久,直到五更二点,才起身往宫中去了。而后许琛吃过药,自觉已恢复力气,便命归平去请小叔过府。
夏翊清在宣政处忙得焦头烂额,许琛则在府中花园和许箐一起品茶赏景。
许箐靠在躺椅上,道:“你今儿倒是闲,叫我来也不说事,就让我陪你看这光秃秃的树?”
许琛双手放在头后,悠闲说道:“陵谷主给我下了禁令,我如今唯有吃饭睡觉是正事,旁的一概不许做。”
“还真有人管得了你!”许箐顿了顿,终是说起了正事,“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不管你承认与否,你就是寭王党。寭王摄政,你又立了军功,你手里的兵是服从天家还是服从寭王?我让你交还虎符,是给你和四郎一个表态的契机。你并不恋栈军权,他也不会将虎符收入囊中。虽说这一番并不会彻底消除朝中疑虑,但总归面子上的事情是做过了。”
“他一向只说是小事,可我却知道,如今对他来说并没有小事。”许琛叹了口气,“太难了。”
许箐继续说:“甘崇是你和四郎一手提拔上来的,冯墨儒之前是军中人,穆飏是你们的先生,袁徵是公主驸马,跟你们也有旧交,礼部吕克是个迎风倒的,你大伯是太常寺卿,吏部尚书和侍郎都是你二伯的门生。寭王在朝中有这么多势力,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
许琛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氅衣,低声说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他懂。”
许箐:“他是懂,但身不由己的滋味他更明白。天家若是长得正也就罢了,若是长歪了呢,要是以后没有四郎能干呢?要是个痴傻呆苶的主呢?现在大家都观望着。四郎是正统皇子,不是皇叔,更不是外戚亲眷,他是有资格直接继位的,而且这半年辅政下来,很多人都觉得他应该继位。”
“可现在又能如何?”许琛无奈道,“他已然辅政,我也已然有了军功。朝中但凡再有一名武将,我自然即刻挂印,回家休养,继续做我的富贵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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