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兰已经将临月轩一众宫人都带了进来,在殿内站了两排。
皇后冷道:“今日浔阳公中毒一事,吾已经报给了天家,你们自己想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将所知所闻详细道来,不要让吾多费口舌。”
皇后向来宽待后宫,自正位慈元殿后,除前朝正式场合以外,几乎不以“吾”自称,是以一众宫人听到如今皇后这般说辞,便知是触了逆鳞,身子躬得更低了些。
皇后转而看向立侍一旁的司宫令,司宫令会意,开口说道:“从最左侧的开始说,这几日都什么时候触碰过药物,可有看见其他人有形迹可疑之处。这里不是你们互相包庇体现情谊的地方,都想好了回话。”
最左侧的宫女颤抖着说:“回……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是负责送药的。每日内厨煎好药后,奴负责将药送到浔阳公处,奴没有下毒……”
她身侧的宫女接着说:“奴也没有!奴只是在内厨负责烧火的,煎药这种精细的工作还轮不到奴……”
另一个小黄门说道:“小的是负责取药的。御药院每日中午会将当天晚上和次日晨起的药准备好,小的每日去御药院将药取回,交给内厨专门负责煎药的内人。药包都没有打开过……”
国朝医药分置,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只负责诊脉开方,却并不负责煎药,所有药材的保管、取用和煎制都归御药院管辖。若是各宫愿意在自己小厨房煎药,则需出示御医的药方和各宫手令,核对无误便可从御药院中将药取走。为了防止事后追责,御药院出药时需当面验看,由御药院当值内侍、抓药内侍和取药宫人共同确认无误之后当面打包。且御药院的打包方式与众不同,打开之后便无法复原。
至于送药的宫女应该也可以排除嫌疑,从药渣判断,甘草是与其他药一同煎制的,送药时再加入肯定是不可能的。至于那个自称是烧火的宫女,她双手有茧,手指处有烫伤的痕迹,确实是长期烧火会留下的。
司宫令问:“谁是负责煎药的?”
站在角落的一名宫女稍向前蹭了一步。
“药都是你煎的是吗?”司宫令问道。
那宫女直直跪地,颤抖着说:“是……不!不是,不是奴下的毒!”
“到底是不是?”
“奴是负责煎药的,但是……奴真的没有!没有下毒!”那宫女几乎要哭出来了,“娘子!昭媛娘子救救奴家!”
坐在一旁的柴昭媛惊道:“你乱喊什么,皇后娘娘问你话,你好好回话就是!”柴昭媛连这个宫女是谁都不知道,如今这宫女骤然向她求救,摆明了是要攀咬,若真让此人胡乱指证,自己恐怕是百口莫辩了。
“娘娘请一定要相信妾。”柴昭媛立刻向皇后道。
“天家到。”来自内侍的一声通传,让慈元殿安静了下来。
待天家进来,众人纷纷行礼。
“免了。”天家走到皇后身边,拉了拉皇后的手,坐到主位上,“刚才听陈福说了个大概,皇后继续审,朕过来看看。”
“是。”皇后略顿了顿,说道,“刚才那个负责煎药的内人,你话还没说完,现在天家在此,你所说的话若有半点虚假,便是欺君之罪。”
那宫女止不住地发抖,在听完这句话后竟吓得晕了过去。孙石韦立刻上前点按了几个穴位,那宫女才悠悠地转醒。
醒来的宫女愣了片刻,像是反应过来此刻的情形,突然大哭道:“请主上恕罪,请娘娘恕罪。奴该死!奴该死!”一边哭一边以头触地,几下便已见血。天家一挥手,立刻有人上前将她制服,押到帝后面前。
“说实话。”皇后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三个字,殿内一片安静。
那宫女被这般气势吓住,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唯一的出路便是实话实说。
“回……回禀主上、娘娘……”宫女一边抽噎一边回话,“奴名叫佟蕊儿,日常在临月轩内厨负责药膳。”
佟蕊儿在说完第一句话之后,仿佛找回了魂,说话渐渐利落了起来:“因为……因为浔阳公这次的药复杂,奴第一日煎药时险些弄错,晚上休息时向内人赵小翠抱怨……不……是同小翠说了这件事。小翠便说从第二日开始帮奴煎药,奴就同意了。”
墨竹听到这话立刻转身出去。
佟蕊儿继续说:“奴去看过几次,小翠做得很好,后来奴就没再管她,每日从小黄门那里拿到药包就给小翠,然后小翠快煎完药的时候就去叫奴。”
皇后道:“所以从御药院拿药回来的内侍和从内厨端药给四郎的人,都以为这药是你煎的?”
佟蕊儿:“是……临月轩药膳向来都是分时熬制,若不是特意留心,不会知道这药究竟是出自谁手。”
皇后又问:“你刚才又为何向柴娘子求救?”
天家的眼神从柴昭媛身上一扫而过。
蕊儿回话:“是……是小翠。刚刚安高班带着太医前来翻找药渣时,小翠与我说昭媛娘子都知道,所以……”
柴昭媛怒道:“信口胡沁!我根本不认识小翠!我身边日常只有海菘蓝一人!”
柴昭媛紧接着转向主位躬身道:“请主上、娘娘明鉴,妾冤枉。”
天家不言。
皇后道:“柴娘子你先坐,此事尚未说清楚,不必如此。”
柴昭媛这才惴惴不安地落了座。
皇后问:“这个小翠平时是负责什么的?”
蕊儿回话:“她原是负责内厨扫洒的。”
皇后轻笑一声:“一个负责内厨扫洒的无品宫女,平日里怕是连主室外伺候的内人都见不到,她又凭什么说柴娘子知道这件事?”
佟蕊儿道:“奴原也是不信的,但是前日见到小翠和昭媛娘子身边的海内人说话,海内人还拍了拍小翠的肩膀,看起来十分亲密的样子。我们平日里都没有机会跟海内人说话,所以……所以就信了。”
此时海菘蓝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来回话了,她行礼后便道:“奴家海菘蓝,是柴娘子的贴身内人。奴前日的确曾与宫中一个扫洒宫女说过几句话,或许是蕊儿口中的小翠。”
皇后示意海菘蓝继续说下去。
“那日奴去内厨取昭媛娘子的药膳,正看到一名宫人躲在内厨里偷偷地哭,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便将她叫出来问话。她说宫外兄长重病,自己的月例都送往家中亦不足延请医药。奴一时想起家中因病去世的父亲,生了同情之心,便给了她些银钱,又安慰她几句,告诉她若实在家中艰难,便往京郊浚仪县柴娘子母家去求,只需道明是柴娘子身边女使便可,想来蕊儿看到奴拍小翠的肩膀便是那时。”海菘蓝这话说的情真意切又逻辑严谨,确实令人信服。
此时,天家缓缓开口:“现在关键便是小翠了,她人在何处?”
“回主上,小翠在此。”墨竹拎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宫女进了门,“奴赶到临月轩时,这宫女正在收拾行囊,想来是要跑路。”
小翠被墨竹扔到了地上,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小黄门的衣服。此时外面天色已暗,小翠又并未过多发育,若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是宫女假扮的。
天家看到墨竹拉着小翠进门这一系列动作,盘算着刚才从墨竹出去到回来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知她路上定是用了轻功。天家心底无奈地想:墨竹这性子和功夫真是生人勿近。
不过天家很快就停住了自己这不合时宜的神游天外,开口问:“你便是小翠?”
那趴在地上的宫女哆哆嗦嗦地回了一句:“是。”
“四郎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是有何处做得不对,也不至于让你下这这般狠手,更何况他平日里听话得很,从不多说多做。到底是谁指使你的!”天家言语中带了几分怒气。
诚然,天家对这个孩子情感复杂,可毕竟是他的孩子,是他跟恭敏贵妃唯一的联系。这宫中人拜高踩低是常事,但戕害皇子是绝不能容许的,更何况是用这种恶毒的方式,意图让皇子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若药渣没有留下,若今日不是在皇后殿中突然发病,他跟恭敏贵妃唯一的血脉可能就这样“意外”夭折。今日是夏翊清,日后又会是谁?是衍儿?是卓儿?还是剩下几个还在襁褓里的皇子?还是未来还没有出世的皇子?就算再不喜,夏翊清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家绝不能允许有人把毒手伸向自己的孩子。
那个叫做小翠的宫女大概是心知无力回天,眼中满是绝望,半晌方道:“是薛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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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广白的“院使”是差遣,统领医官院的所有事务。
孙石韦的“翰林医正”是官。“入内御医”是差遣,就是有资格给宫中人看病了。
“太医”是通称,凡是翰林医官院的医官,不论品阶,都可以称“太医”。
“谁?”天家一时没有想起薛才人是谁。
“去请薛才人来慈元殿。”皇后说,“其余人等都下去罢,医官院今日辛苦了,劳烦孙太医再去看看浔阳公,杜院使暂时留步。”
片刻,有宫人领着薛才人进入了殿内。
薛才人今日着一身鹅黄色长袖褙子,头戴莲花冠,另簪了一支雕刻着半边莲的银钗在发髻上。因为前去请她的内侍并未言明缘由,薛才人在迈进大殿之前嘴角还带着笑。进入殿内的那一刻,萦绕在大殿中的肃杀气氛让她身形一顿,待看到端坐上位者的表情后,她嘴边的笑容凝固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刻,显露出一丝尴尬与诡异。
薛才人依着规矩给帝后及柴昭媛见礼,殿内却并无一人应声,她尴尬地垂手立于堂下,亦不敢贸然出声。
皇后抬手示意,便有两名小黄门一左一右押着小翠上前。
“人到齐了,交代罢。”皇后道。
“四月末的一天,薛娘子找到奴,说需要我替她办一件事,事成之后,她可帮我的兄长治病,还给了我十缗钱及一支银簪让我先带出宫给家人。”
小翠还未说完,就被薛才人打断:“你胡说!我从未见过你!是谁教你这么说的?”薛才人的声音既尖且细,此刻带着颤抖和怒气,像碎瓷片一样划过整个大殿。
小翠并未回答,只继续说道:“那十缗钱奴已托人送到家中,但是银簪还在奴的包裹中,主上派人一看便知。”
薛才人声嘶力竭地喊道:“你骗人!我从未给过人什么簪子!主上!娘娘!妾没有!没有啊!”
“你是什么身份?还敢自称妾?”皇后冷冷地看着薛才人。
天家被薛才人的喊声扰得头痛,抬手轻揉眉心,道:“皇后既如此说,便落了薛氏这才人的位份,降为宫女。司宫令可在?”
司宫令从旁出列,向主座行礼。
天家道:“让她闭嘴。”
司宫令领旨,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交给墨竹,说道:“请史内人相助。”
墨竹接过手帕走到薛氏面前,一手捏住薛氏的下巴,微一用力,另一只手将帕子塞在了她的嘴里。
薛氏双手并未被束缚,但却吓得忘记将手帕从嘴里取出。当然,即使她拿出手帕也已经无法言语,因为刚才墨竹一上手便卸了她的下颌。钻心的疼痛和突如其来的惊吓让薛氏真的安静了下来。
“薛娘子……”想起天家刚刚落了薛氏的宫嫔身份,小翠便换了称呼,“薛内人说那簪子是两支拼在一起的,她手中握有奴的家人,奴手中握有她的簪子,可确保彼此的承诺。”
薛氏在一旁摇头痛哭,呜咽不止。
皇后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仔细说来,你要想清楚,说清楚。”
小翠木然地点了头,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人已经冷静了下来。
“薛内人让奴每日午时到临月轩外小花园内左起第三棵树下去找,那里会有一个纸包,里面是一种药材,只要把那个药材加入到浔阳公每日的药中即可。”小翠缓了缓,又继续说,“她还嘱咐说换药第一日不要加,要从第二日开始。”
其心可诛!皇后心想,换药的首日,即便医官不查看药渣,泽兰也会偷偷去看。特意从第二日开始,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这法子害了夏翊清。
皇后此时已不再温和,眼角眉梢皆是冰冷肃杀:“教蕊儿指认柴娘子也是薛氏教你的?”
“是的。”小翠说道,“薛内人告诉奴,若是有人来询,就说是昭媛娘子同意的,包括与海内人的对话也是她告诉奴,特意让蕊儿看见的,她说这样蕊儿才能相信。”
“你又怎知蕊儿定会让你来煎药?也是安排好的?”皇后问道。
小翠摇头:“这倒不是,薛内人原本给了奴一包药粉,说是服下之后会腹泻三到四日,这样奴可以趁此机会顶替蕊儿煎药。只是这药还没用上,蕊儿就抱怨说煎药太麻烦,而且天气渐热,这药一煎要两三个时辰,煎完之后便浑身出汗十分难受,奴便趁机替了她。”
“你倒是聪明。”天家轻哼了一声,“那你就没有怀疑过薛氏为何如此?”
小翠:“薛氏之前是才人娘子,奴不敢多问。可仔细想来,她同昭媛娘子并非无冤无仇。去年皇后娘娘生辰后一日,因浔阳公得了恩赏,宫内许多娘子都到临月轩来贺。薛内人不知说了什么被昭媛娘子当众呵斥了,这件事当时在场的许多娘子都知道。想来她是因此而记恨昭媛娘子。”
天家转头看向柴昭媛。
柴昭媛立刻回话:“回主上,那一日薛氏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妾当时确实说了她几句,不过并未多做,只是让娘子们都各自回去了。当时许多娘子都在临月轩,主上可派人询问。”
天家一抬手指向薛氏,墨竹立刻上前取出她嘴里的手帕,将她的下颌复位。
薛氏刚才只能听不能说,憋得满是泪水。此刻她既可以说话,便不顾下颌刚刚复位带来的疼痛,以头触地,大喊冤枉。她并没有辩解,只一味地哭说冤枉,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小翠,更不知道浔阳公究竟如何。
薛氏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每一下触地都十分用力,不一会儿便将额头撞破。半柱香之前,迈入慈元殿时,薛氏还是个穿戴整齐颇有几分姿色的嫔御,可现下她衣衫不整跪伏在地,脸上是混合着血迹的泪水,冠子已掉落在旁,只有几根发簪还能勉强挽住长发,整个人好不狼狈。
在慈元殿当差的都是机灵之人,早有人在小翠招供的时候去翻查过她的包裹,也有人去临月轩外的花园内探查。就在薛氏哭天喊地大叫冤枉的时候,外间一位内侍呈上来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只银钗和一包药粉。
皇后说道:“杜院使,请来查看一下这包药粉。”
杜广白从药箱中翻出一根较粗的银针,挑起一小撮药粉放到鼻下,又用手指搓捻了一下,放到舌尖略品了一会儿,之后他端起旁边小黄门送来的水漱了口,将水吐到旁边准备好的痰盂中。
杜广白清了清嗓子,说:“这药粉是用多种植物的茎叶碾碎混合而成,无毒,但有润肠的功效。这一包药粉若一次服用,怕是要泻上几天才能停止。”
证据一:泻药。
皇后又拿起银簪仔细看了看,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薛氏,她侧身吩咐了墨竹一句,墨竹快步走到薛氏面前,伸手将她头上的银簪拔下。
银簪拔出,薛氏本就松散的头发彻底失去支撑,另外几只簪子也随着散开的头发滑落到地上。
皇后从墨竹手中接过两支发簪,将它们慢慢合拢,两朵半边莲合成了一朵半开未开的九瓣莲花,分毫不差。
天家此刻终于想了起来,薛氏,单名“芙”。莲花,水芙蓉。
证据二:银簪。
在看到那个簪子之后,薛氏已不再喊叫,她跪坐在地,长发垂于身后,眼泪不停,口中低声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就在这时,又有内侍进了殿:“臣奉命到临月轩外的花园中探查,依照描述在第三棵树下发现土壤有被翻过的痕迹,臣稍稍翻找,便找到了此物。”
陈福接过来,将外面的包裹打开,递到天家面前,天家低头略看了一眼,说:“给太医看看。”
陈福又将那包东西递到了杜广白眼前,杜广白只看了一眼便回答说:“主上,此物正是甘草。”
证据三:甘草。
皇后:“伺候薛氏的内人可在?”
外间一名宫女上前,称自己名叫菡萏,是贴身伺候薛氏的。
“菡萏?好名字啊,本名吗?”天家突然插话。
那宫女回话:“奴本名小玲,是薛氏给奴改的名。”
而在场略通文墨之人都明白了:未开之莲,名为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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