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失意之人来说,旧事往往总是暗沉。可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契机,让你想起从前的人或事;总会有一天,偶尔之间,冲动之下,就会翻看早已锁了许久的朋友圈,随手敲下的文字唤起当时的情绪,竟也会庆幸,尽管结局惨烈,被视为失败的过去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所以当孟宇峥回过头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在空旷的车厢里,林远双腿并在一起坐着,是很乖的坐姿。头微微偏着,看向自己的方向,眼神却空空的没有焦距,嘴角扬起,像是陷入了某段温软的回忆,连自己转过头来都没有发现。
孟宇峥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酸,当年林远在闹哄哄的人群中那泛着得意的笑容还如在眼前,恍然之间,他们居然错过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他原以为林远会陪自己过一辈子。孟宇峥眨了眨眼,转过头不敢再看。
下车的时候孟宇峥下意识地想抱起身旁的小睿,他伸手过去,却没想到小孩却拒绝了他的怀抱,转而牵起他身旁的小宇,稳稳地从车上走了下去。
孟宇峥一怔,虽然小宇才是林远的亲生孩子,可比起他,小睿却好像更有林远小时候的气质。他忽然不要自己抱,竟像是被林远拒绝了一样。
要不是当年孟瓷为了这个孩子那样大闹一场,他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林远的了。
孟宇峥为这古怪的猜测感到好笑,他笑着牵起身旁的林远的手,占有性地将手指嵌入林远指间,他大约已经为身旁的人入了魔,看谁都觉得像他。
林远被孟宇峥强势的动作惊了一惊,孟宇峥对他说恍如梦中,自己又何尝不是。
雪依旧飘着,回家的路上并没有几个人在,他们跟在孩子们身后,温度自相扣的手间传来,尽管他会让孟宇峥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小宇是他的孩子,可面对这样的场景,林远还是忍不住幻想:
就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尽管对他能够怀孕这件事惊慌失措,可他依旧会在阿峥满满的爱意中将小宇安安稳稳地生下来。而孟瓷有时候会将她的小孩托付给他们两个,在同样一个飘雪的日子里,他俩一起接孩子回家。
“林老师,好巧哦。”在他们走到楼下的时候碰到了同小区的阿婆,她笑眯眯地看向两人交叠的手。
林远不知怎么地,心中生出无限的勇气,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微微攥紧同孟宇峥相牵的那只手,面上浮起笑容,动作很大地点头:“嗯!”
孟宇峥都差点被林远吓了一跳,他连忙去看陌生阿婆的表情,世人对这样的事情总会带些偏见,他不愿意让林远受伤。
好在阿婆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她笑着朝孟宇峥点头示意,安抚这个有点惊慌的年轻人。
孟宇峥放下心来,看着林远同阿婆道别。
回到家,安顿好两个孩子,让他们在房间里乖乖写作业,林远便要去厨房里准备晚饭,孟宇峥却拉住他,“不用,我让郑秘书从外面叫了饭,”他笑起来,“你现在应当陪我。”
孟宇峥说的理直气壮,重逢后,他少有这样霸道的时刻,而林远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更何况能陪在他身旁的时间有一秒算一秒,都要靠命运恩赐。
林远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挽住孟宇峥的手臂,“好!”
可惜他却没发觉那笑容大的有些夸张。
孟宇峥这才确定,林远的情绪确实不大对。
他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继续领着林远朝客厅走去,他率先坐到沙发上面,然后轻轻一托,林远便到了他腿上。
林远稍微有些局促,他不安地在孟宇峥腿上动了动身子,脑子里一片浆糊,他自从生了小宇后,恐怕涨了些重量,也不知道这样的姿势会不会压到孟宇峥,全然忘记他当时不仅没胖,反而一度瘦到贫血,小宇刚生下来时小的可怜,让他几乎以为养不活。
“怎……怎么了?”
孟宇峥见他露出无措的表情,开口道:“圆圆。”
林远忽然安静下来,他明白自己反应过度了,正常的,回到了孟宇峥身旁的林远不该是这种样子。
他试着回忆从前的自己,不,只要是昨晚的自己就行了,可是不行,他突然想不起来该怎样模仿从前的自己,明明记忆还在,可手脚依旧不知道该怎样摆放。
他一下子慌了神,只能徒然地反身抱住孟宇峥,让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他快要笑不出来了,他果然连假装都假装不好。
孟宇峥心惊于林远轻的可怕的重量。他只伸出手回抱住他,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却笑着:“怎么了这是,害羞了?”他轻拍着林远绷直的脊背,“怎么像小时候一样,看来今后我应该多抱一抱你。”
林远狂跳的心慢了下来,他慢慢放松自己,将自己全部的重量压向孟宇峥,将他抱得更紧,小声说:“嗯,”他试着调整自己的情绪,声音逐渐明亮起来,“我记得你从前也没怎么这样抱过我几回!”倒像是在抱怨。
孟宇峥笑出声来,他忽然凑近林远的耳朵,说了句:“那是因为我总要克制一些。”
林远一愣,半晌才明白他说的“克制”是什么意思。
晚饭很快送来,他们将东西摆上餐桌,然后叫孩子们出来吃饭。
小宇看着桌上由于郑秘书过于尽职尽责而丰盛到不同于往日的饭菜,用不可名状的眼神看了两个大人一眼,而后痛心疾首道:“孟叔叔打算在今天成为我的新妈妈了吗?”
林远愣住,而孟宇峥则打算说一些话安抚一下小宇。
却见小宇摆了摆手,继续道:“我表示理解,如果“新妈妈”不再生小孩的话,”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小美老师跟我说,有了新的小孩,原来的小孩就要变成地里的小白菜了。”
小睿见他的小宇哥哥心情低落,连忙安慰:“不会的,不会的,我家里可大了,假如林老师只要我舅舅而不要你的话,”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林远和孟宇峥,却还是鼓起勇气,“小宇哥哥可以到我家来,当我哥哥。”
“那样的话,”小宇忧郁地看了一眼林远,说道:“爸爸,我是不是就该叫你舅妈?”
小睿接话:“嗯嗯,对的,小宇哥哥真聪明!”
“……”
林远如今只想捂上这两个小坏蛋的嘴巴,以及想知道这位小美老师到底跟小宇讲了多少不该讲的话!
孟宇峥却一把抱过那装模作样的小孩,说道:“没错,快叫舅舅!”
小宇挣扎了一阵,发现完全挣不脱,重又可怜兮兮地看向林远,拖长了声音:“爸爸——”
林远故意冷声道:“好好吃饭。”
“哦,”小宇立刻在孟宇峥腿上乖乖坐好,他摇了摇孟宇峥的手臂:“好了,新妈……”见林远又看向他,连忙换了称呼,“孟叔叔,把我放到座位上就好。”
吃完饭收拾完,孟宇峥去林远房间处理今天的文件。
林远带着两个孩子先去浴室洗澡,等他们洗完出来时,林远发现孟宇峥早已处理好了工作,正坐在客厅,孟宇峥看了他一眼,进了浴室。
林远本以为他要去洗澡,又见他很快出来,只是手里多了吹风机。
他将两个孩子的头发吹干后,自己的头发便不再滴水,他也就没有管。
“自己难免有装模作样的嫌疑。”
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心头便是一惊,连忙止住。
林远露出一个笑,“你先去洗,等我将小宇和小睿送回房间,就出来吹头发。”
孟宇峥却道:“你先吹,我去看着他们。”说着便从林远手里牵过小孩,往房间走去。
林远只好拿过吹风机,插上电源,却没有立刻打开开关。
他听着孟宇峥低着声音跟小孩讲话,哄他们睡觉,发觉他要出来时才按下开关,等热风出来后,随手拨弄自己的头发。
在风机低低的轰鸣声中,他听见孟宇峥朝自己走过来的脚步声。
手中的动作越发烦躁起来,他似乎听见孟宇峥叹了口气,又好像听错了,因为下一秒孟宇峥便接过他手中的吹风机,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怎么还是不愿意自己吹头发?”随即便有一只手轻轻地拂着他的头发。
林远感觉心里好受了一点,孟宇峥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在他眼里,自己还是从前的那个林远。
于是他扬起声音,朝他道:“那你还让我自己吹!”好像在对孟宇峥说,自己刚刚的异常,全然是因为不愿意吹头发。
因为刚刚其实已经晾了好一会儿,所以很快吹干。孟宇峥关掉风机,俯身吻了吻林远的耳朵,低声道:“是我的错。”而后便进了浴室。
林远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多待,就回了房间。
才一天,他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等孟宇峥洗完澡回到房间,便见林远已经躺在了床上,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昨晚那个大胆热情朝自己袒露心扉的林远又不见了,今晚的他在自己面前太过小心翼翼,林远在自己面前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孟宇峥低头看向闭着眼睛的林远,想道:圆圆恐怕从来没有发觉,从前他在自己身旁,一向是有些任性的,好像知道自己对他毫无底线,因此在自己身边,他总是不吝展现他对自己的依赖。
可如今他虽然今天大方地握着自己的手,遇见邻居家的阿婆也没有放开。坦诚地令自己心惊,可那始终萦绕在眼睛里的哀伤,被自己触碰到时身体的僵硬,都是做不了假的。
孟宇峥低头吻上林远睡着时依旧皱着的眉头。
到底在害怕什么?
若是狠心一点,或许昨晚便是最好的逼问时间,可他舍不得,那样懵懂脆弱的时刻,就该抱在怀里好好安慰。
孟宇峥想起刚才小宇临睡前问自己:“你会对爸爸好吗?”
当然,孟宇峥在心里对自己说,时间还长,再等一等吧。
经过一夜,风雪依旧没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林远早晨醒来时已经很晚,昨晚做了一夜混沌的梦,梦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他闭了闭眼,心想好不容易睡了这么长时间,却还不如不睡。
床侧已经空了,房间的隔音不太好,他能够听到小宇叽叽喳喳地在说些什么,而孟宇峥低沉的声音间或应和着。
醒来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孟宇峥,庆幸中夹杂着几分失落,他既害怕看见他,又盼望着看见。
林远说不上如今他心里的想法,他曾无数次盼望着能重新回到孟宇峥身边,他明明已经想好该怎样对待这段来之不易的时间。或许高估了自己,他明明连自己的想法都控制不住。
林远又躺了一会儿,等到身体的沉重感褪去一些,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身,瞟了一眼床头,发现那儿正摆放着一杯水。
他推开门,却见他们已经吃起了早餐,他站在房门前,混乱的思绪平静了些。
孟宇峥转头发现他,朝他笑:“怎么呆呆地?快去洗漱,完了过来吃早餐。”
林远弯起嘴角:“就去。”
等林远坐上餐桌,小宇便迫不及待地朝他道:“唔唔唔,孟叔叔做的饭还不错哦!”
林远拿纸巾抹了抹小宇吃得油油的嘴巴,“那小宇就多吃一点。”
转过头见小睿也眼巴巴地盯着他,林远心中好笑,于是又抽出一张纸巾,也给他擦了擦,小睿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林远本就没有多少胃口,这样的插曲反而给了他缓和的时间。
他挑起盘中的煎蛋慢慢地吃起来。
上天的确是不公的,对于有的人,有些东西一学便会,当林远再次吃到这熟悉的味道时想。
蛋黄吃起来糯糯的,孟宇峥总喜欢将蛋煎得老一些,孟宇峥第一次煎蛋时便是这个味道。
是的,孟宇峥本来不会做饭,他自小便奉行君子远庖厨那一套,对于厨房之事一向是敬而远之。起初还是因为在他受伤期间,林远学着给他煲了许久的骨头汤,后来林远便缠着他要他礼尚往来。
林远也没想着他能答应,那只不过是一种情侣间的甜蜜事,慢慢试探伴侣对自己的包容,看他能让自己胡闹到什么程度。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孟宇峥总是害怕林远分辨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害怕林远把对哥哥一般的依赖当成爱情。
可林远一向分得清的,就像他会向宇峥哥撒娇打滚儿,却永远不会缠着他,明确地要他为自己做些什么。
可惜孟宇峥在别的事情上精明,却没能察觉这其中的微妙区别,但这些却不耽误孟宇峥也将其当做是一种乐趣,大约是投喂的乐趣
“你现在愿不愿意见孟瓷?”孟宇峥忽然开口,一下将林远从温馨回忆里拉出来。
林远瞬间脑子空白。
什么?孟瓷?
他下意识地去看小宇。
孟宇峥见林远有些惊慌,以为他如今并不愿意见到过去的人,于是道:“我忘了你已经许久没见到她了,这不急。”他停了停,似乎想林远说些什么出来。
可林远微微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甚至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孟宇峥的眼睛。
于是孟宇峥又重复了一遍:“这不要紧,”他缓缓道,“只是孟瓷今天回来,我得将小睿送回他家去。”
林远这才将头抬起来,看向两个小孩,他本来以为他俩会哭闹,却没想到看上去颇为平静。
小宇看着自己爸爸的表情,心领神会道:“我已经是大孩子了,而且我很快就能再见到小睿的。”
可即便如此,等到要和小伙伴分离的时候,两个小孩还是红了眼睛。
林远心里也怅然若失。
孟宇峥看着他们一个个心情低落,心中竟冒出将小睿从孟瓷那里抢过来养的想法,毕竟孟瓷看起来也没有将孩子照顾得很好,一听说自己来了S市,便把他扔给了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
这样的念头很快就闪过去了,他单手抱着小睿,抱了抱看起来很忧郁的圆圆,侧过头浅浅地亲了下他的耳朵:“我很快回来。”
等林远牵着小宇坐到沙发上时,他的心还砰砰跳得很急,他将小宇热乎乎的身子揽到自己怀里抱住。
小宇察觉到自己爸爸的沉默,他很乖地没有出声,妈妈已经叮嘱过他很多次了,他知道在这些时候自己该做什么的。
孟瓷应当不会告诉孟宇峥的,毕竟当年那种时候都没有说,如今就更不会说了。可万一呢?万一她听说自己同孟宇峥又重新在一起了,说一个无伤大雅的秘密是算不了什么的,没准儿还会锦上添花。
林远抱着自己的小孩,枯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命运对自己挥下镰刀。
孟宇峥将小睿送到徐家时,孟瓷正透过客厅的大落地窗看着他们。
见孟宇峥将小睿抱在怀里,远远看去颇像一对父子,孟瓷心中有几分难言。
“怎么?”徐彦华从后面将她揽在怀里,同她咬耳朵,“舍不得了,孟大教授,当时可是你说的让他们俩培养培养感情的。我看,”他吹了吹孟瓷耳边的发丝,“与其这样,倒不如给我生一个,行不行?”
孟瓷见他越说越不像样,转身推开他,冷冷地看向他,道:“徐彦华,我们俩还没到那个地步,你不要得寸进尺。”
徐彦华看着孟瓷些微染了点红意的耳垂,举起双手,笑道:“好好好,我知道,咱们孟家的高岭之花可是不好接近的。”
可是,他眯起眼睛,这养花的地方,却早已易了主呢。
于是小睿刚进家门就听到了自己爸爸的声音:
“小睿!想爸爸了没有,小没良心的,你是不是跟妈妈打视频的时候从来没问过我?”
小睿在孟宇峥怀里动了动,示意孟宇峥将他放下来,他一下地便扑进了来人的怀里,先叫了一声:“爸爸!”而后磕磕绊绊道,“我……我有问的,是爸爸太忙了,我总见不到爸爸。”说着便像是要哭出来。
糟糕,逗过头了。徐彦华连忙将小睿抱起,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说:“好了好了,是爸爸不对,不该怀疑我们小睿。”
小睿害羞地将脸埋进了他怀里。
哄完孩子,徐彦华这才朝孟宇峥伸手示意:“孟总。”
孟宇峥心情复杂地同徐彦华握手,小睿从他怀里跑向徐彦华,这让他心中竟有微微的酸意。
“阿峥,”孟瓷盯着孟宇峥,脸色不善。
徐彦华知道他们姐弟有事要说,他于是抱着小睿去了楼上,可怜小睿还想着在他妈妈怀里待一待,却只来得及喊了她一声妈妈。
孟瓷同孟宇峥坐了下来。
孟瓷开门见山:“小睿这几天在谁家里?或者说那位‘林老师’又是谁?”
孟宇峥平静的说:“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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