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中的白色更加的刺眼了。
林倾白踏下马车,沿着院中的小路一路朝着正殿走。
昨日下的雪未化,枯树的枝丫上堆满了积雪,每一条路的栏杆上都点上了白烛,每一个宫殿里都挂着白布与丧幡。
偶有穿着丧服的下人路过林倾白的身边,看见林倾白居然回来了,目光震惊。
一路走进了正殿里,隐隐约约听见了哭声。
林倾白站在殿门口,脚步顿了下来。
他望见在殿中间停着一个琉璃水晶棺,莲姨身影佝偻的跪在火盆前,抬手往火盆中扔黄纸,下人都跪在其后面,不断的抹眼泪。
“王爷.......”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站在殿外的林倾白,声音颤抖的喊了一声,众人的纷纷望向了林倾白。
莲姨的身子颤了一下,缓缓的站起身。
这短短几日,莲姨瘦了一圈,她跪的太久,起身的时候腿软了一下,周围的人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她才稳住了身子。
莲姨哭的双眼红肿,在望见林倾白之时,更是悲伤。
她嘴唇颤抖着,哭的满眼是泪,却又急又恼,哀嚎了一声的对林倾白说:“王爷,你为何回来了啊!!!”
林倾白目光紧紧的盯着放在殿中的那副棺材,一步一步的想要走上前。
莲姨连忙抬手拦住了他:“王爷,别去看......王爷,您别去看......”
“王爷,我求您别去看!!!”
莲姨哭喊的声音痛彻心扉,她抓着林倾白的双手,不想要林倾白往棺材处靠近。
林倾白却似听不见莲姨的阻拦一般,他固执的向前走,哪怕向前踏的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之重,但是他依旧步履不停,旁若无人的走到了棺材前。
等到林倾白看见棺材中的那个人时,众人阻拦的声音瞬间同时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凝视着林倾白。
周围一片寂静,就连穿入殿堂中的风声都静了许多。
棺材前的丧幡随风而动,那白布断断续续的扰到了郗安睡颜平和的脸上,也扰了林倾白望着郗安的视线,林倾白抬手抚开了那个丧幡。
他歪着头,静静的看着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
林倾白没有哭,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红一下,只是很安静很仔细的望着他的徒弟。
他看见郗安还是穿着当年他征战潜州时的那身铠甲。
这身银甲还是林倾白亲手缝制的,看起来与寻常的铠甲差别不大,于是在林倾白与郗安争执的那些时日里,他竟然一直没有在意到郗安还一直穿着这身银甲。
只是........到底是谁对郗安下了那么重的手啊.......
这身银甲坚不可摧,寻常刀剑压根割不破,捅不烂,可是林倾白却看见在郗安的身上.......为什么全是伤.......为什么全是洞......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伤啊.......
那些伤痕就算是他穿着一身银甲都掩饰不住,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了.......
林倾白感觉胸口窒息,他便挪开目光不看郗安的身上,只看着郗安的脸.......
只看他的脸的话,一切都还好。
就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郗安就像是以前在林倾白的身边睡着了一样,眉眼中没有半分的狠厉,像个孩子一样。
林倾白就这样看了一会,他抬起了手,放在了郗安的鼻尖。
他的指尖停留了很久很久。
大约有一刻钟左右,林倾白才指尖冰凉的收回了手,确定郗安是真的没有了鼻息。
林倾白抬手朝后面挥了挥,一个侍卫走到了林倾白的身前。
林倾白的眼睛依旧看着郗安的脸,声音平静问他:“郗将军是怎么死的?”
那侍卫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说,抬起眼睛犹豫的四周望了一圈,却看见周围人的脸色都不好,众人红着眼睛有的冲他使眼色,有的冲他摇了摇头。
这时候林倾白声音低沉的说:“回答我。”
那侍卫一惊,是半点都不敢隐瞒了,他垂着头低声说:“禀王爷,当时将军带兵攻进了皇宫中,已经拿到了玉玺,但是将军一意追杀皇上和太上皇,于是他与皇上相遇在圆殿书房,最终.......最终郗安不敌皇上,被刺中数箭,身亡........”
林倾白瞧着没有什么反应,半响他低声说:“不可能.......”
侍卫当然知道林倾白说的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郗将军武功盖世,莫说是一个皇上了,就是十个!百个!皇上一起围攻他,他也不可能落于下风。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发现郗将军的时候,郗将军身上满是箭伤,伤的奄奄一息,毫无还手之力。
侍卫低头说:“当时将军是一个人进入的书房,在书房内具体发生了何事,应是只有将军和陛下知道。”
林倾白点了点头,并没有计较这件事情,说:“好。”
众人以为林倾白看见郗安的尸体会痛心疾首,或是掩面哭泣,可是林倾白却并无太多
的表现,他就静静看了郗安一会,转过身来问下人,郗安丧礼的安排,他出殡的日子,以及葬在哪里。
甚至有许多就连莲姨都没有想到的事情,林倾白都想到了。
那番的全面和细致,冷静与漠然,让众人感觉死的这个人不是与他相处了十二年的徒弟,而是府中随便的一个下人。
众人便开始小声的议论着,唏嘘着。
这对师徒当真是没有了感情,想当年二人的关系是整个京城都出了名的亲密无间,而如今呢.......
一个人囚禁,一个人逃跑。
到头来徒弟死了之后,师父居然没有半分的失态,依旧思虑周全,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望着林倾白这副淡然的模样,就算死的不是朝夕相处的一个人,就算死的是养了十二年的阿猫阿狗,也该有半分的悲伤吧。
而林倾白只是站在棺材旁边,平静的指挥着众人,让他们将门外的丧幡挂好,将府中的白灯笼挂上.......
等到一切都布置好,已经天蒙蒙亮了,早膳也准备好了。
凉瑶楚逼着林倾白回房间吃饭,林倾白也没有反驳,乖乖的回了殿室中。
众人都熬了一夜了,早饭也做的很清淡,凉瑶楚坐在林倾白的身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吃饭。
别的下人以为林倾白面色平静,不哭不闹,就是没事了。
可是凉瑶楚知道,这全是表面。
林倾白最会伪装。
当年郗安在潜州被雪崩埋了,生死不知,林倾白得知后也是这样,表面跟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睡睡。
实际上呢,早就将自己给熬垮了,愣生生的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不过当年是当年,如今的林倾白身体再也经不起垮了。
凉瑶楚看着林倾白将早膳都吃完,她坐在林倾白的身前,半响没有走,想要宽慰一下林倾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最后她憋出来了一句:“你别太难过......郗安他确实做错了事情,有今日也是.......”
后面的话凉瑶楚戛然而止。
她皱紧了眉头,在心中怒骂着自己说的都是什么话!
就算郗安真的有千错万错,她也不能在人死了后在他师父面前这样说。
林倾白却垂着眼眸,声音冰冷,接着凉瑶楚的话说:“......他是罪有应得。”
凉瑶楚咬紧了嘴巴,连忙将林倾白身前的餐盘收走,连头都没有抬的说:“这两日路途颠簸,你先好好休息。”
说完凉瑶楚逃也是的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殿内空无一人,林倾白依旧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坐在案几前。
过了一会,他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两下,抬手一把捂住了嘴巴,手腕颤抖的将案几前的唾壶够了过来,刚一开口就撕心裂肺的呕吐。
方才在凉瑶楚的眼前面不改色吃下的饭菜,现在都变成了折磨他的毒药,将他折磨的胃腹绞痛,胸腔中阵阵翻涌着呕意,甚至将胃中的东西都吐出来都不算完。
他吐得眼睛通红,眼泪流的满脸都是,肩背颤抖的几乎快要埋在那唾壶中。
一直到他呕出了一大口的鲜血。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袭来,林倾白愣了愣,望着那一滩血迹,颤颤的抬手捂住了嘴巴。
鲜血沿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林倾白不断地深呼吸,竭力的压制着胸口止不住的呕意,一次次的将那些将要吐出来的鲜血往心中咽。
事情还没有做完,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他还不能死.......
林倾白一遍一遍的这样告诉自己,手掌更加用力的捂住了嘴
,血迹沿着他的手滴滴答答的落在了白衣上,在那似雪的衣纱上开出了一朵朵的艳丽的红花。
一直到过了很久,林倾白才压制住了呕意,他缓缓的挪开了手,却看见手上沾满了鲜血。
林倾白拿起案几上白布擦拭着手上的血迹,有的血都已经干了,他擦得很用力,想要将他的手擦得如往常一样,一尘不染,不让人看出任何的异样。
可是林倾白低下头又看了看身上的狼藉,还有地上的鲜血,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将红月叫了进来。
红月一进房门,便闻到了浓重的血味,当她在看见林倾白身前的满地的鲜血时,更是吓得腿脚发软,眼睛一下就红了。
林倾白却只是转过头,淡淡的看着她说了四个字:“不要声张。”
红月抬手捂住了嘴巴,努力忍住自己的哭声,她不停的点着头,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
林倾白似乎是累极了,红月伺候着他换了一身衣服,他就躺到了床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红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替林倾白收拾着血迹。
在这一刻,红月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凉瑶楚总是说王爷的病会好会好,可是王爷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了。
他们都在骗人.......
王爷就要走了.......
红月害怕极了。
她在清理地面的时候,不断的望向林倾白,她生怕王爷就这样躺在床上,再也醒不过来了。
每次她都要看见王爷胸口那轻微的起伏,才会放下心来。
红月一边清理地面,一边紧紧的咬住嘴巴,压制着自己嗓子中的哽咽声,用力到甚至将嘴唇都咬出了血迹,这才没有惊扰到王爷。
收拾完东西,她脚步轻缓的退了下去。
红月刚走到花园中,便听见几个下人在议论的声音。
“王爷当真是薄情啊,虽说郗将军确实是做了错事,但是好歹他在府中住了那么多年,我听见他的死讯时,都忍不住的哭了出来,王爷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是啊,我还以为王爷最起码会哭两下,没想到王爷那么平静。”
“可能王爷是真的记恨郗安少爷将他囚禁在王府.......况且郗安少爷是在叛乱啊!你们都忘了王爷是什么身份了吗?!他可是王爷啊!郗安少爷要杀他的至亲,夺他家的皇权,这要是你,你不恨啊!”
“.....也是,要是我,我巴不得郗安少爷早点死了!”
几个丫鬟和侍卫正在那里讨论的起劲,就看见红月冲了出来。
红月红着眼睛,就像一只暴怒的小狮子,指着他们几个人怒声道:“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什么!郗安少爷死了,王爷怎么可能不难过!”
那几个下人才不怕红月,其中一人将手中的瓜子一甩说:“那你说王爷难过,他为何一滴眼泪都未落!你看看这府中之人,哪个人没有哭过!”
红月被气的脸色通红,手指颤抖,说:“伤心就一定要落泪吗?!你知道吗,王爷他......王爷他.......”
后面的话红月没有说下去了,她想着自己答应王爷的事情,紧紧的咬住了牙齿,抹了一把眼泪,快步的跑走了。
身后的丫鬟还不依不饶的问:“王爷他怎么了啊?你怎么不说了啊!”
“切,一天天的装什么装!”
林倾白的这一觉睡得沉。
他这一睡,就从早上睡到了傍晚日落的时候,难得的没有做梦。
最后他是被门外的惊呼声吵醒的。
林倾白睁开了眼睛,发现殿室里光线昏暗,正当他迷迷糊糊,不知今朝是何夕时,忽而听见门
外的人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来人救火啊!!!”
“快点来人啊!!!”
林倾白有些头痛,他手撑着床边从床上坐了起来,脚步艰难的走到了门前,打开了殿门,看见远处火光四溢,而着火的正是停放郗安棺材的正殿。
林倾白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旁边的下人走上前,想要扶住林倾白的手臂,却被林倾白甩开了手,快步的朝正殿走。
这一路对于此时的林倾白而言并不近,而他却一路未停歇的走到了正殿。
正殿的前面早已站满了人。
大家乱作一团,接水的接水,救火的救火,不断的有人拿着木桶赶了过来,一盆一盆水的泼到了火上,却是半分的作用都没有起到。
火势并不小,只要靠近正殿就会感受到浓烈的热气。
莲姨正在着急的吩咐下人们救火,一抬头就看见林倾白一步步的朝正殿走来。
莲姨连忙迎了上前,挡在林倾白的身前,对他说:“王爷,现在火势很大,烟味呛人,还请您先回殿中休息,这里由我来安排。”
林倾白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在滚滚大火中的琉璃冰棺,就像是在盯着他的救命稻草一般。
他快步的往里走,想要抓住那根稻草。
莲姨望着林倾白的目光,心中忽然一紧,她拽住了林倾白的衣袖问:“王爷,您想要做什么?!”
“王爷!这里的烟太大了,还请您立刻回去!”
“王爷,请您现在回去!”
莲姨的声音大了些,林倾白这才回过神来,他眼睛眨了眨,对莲姨轻声的说:“我还有东西放在正殿,我要去拿。”
说完林倾白甩开了莲姨的手,快步的往殿中浓浓的大火中走。
他的衣摆飘扬如同一朵雪,飘入在那艳色的火焰中,仿佛瞬间就要被吞噬了一般。
这一件事情发生的突然,一个眨眼间林倾白便冲进了火中。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眼,立在原地,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火势不断的朝前翻滚而来。
还是莲姨最先反应了过来,她年岁已经大了,却踉踉跄跄的往火里冲,转身挡在了林倾白的身前,手紧紧的拽着林倾白的手腕,哭喊着说:“王爷!那个棺材是特制的琉璃冰棺,火烧不坏!重击不碎!还请王爷回去啊!!!”
“王爷,求求您回去吧!!!”
“您回去吧!!!我求您了!!!”
莲姨这句话猛地击中了林倾白的心,林倾白这才如梦初醒一般,顿住了要冲进殿中的脚步。
他站在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前,目光茫然的望了一圈,最终是向后退了两步,淡声的说:“........好。”
莲姨看见林倾白退步了,猛地松下了紧绷的身子,瘫坐在林倾白的身前,捂住了眼睛开始嚎啕大哭。
她哭的声音惨烈。
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声,像是要将郗安身死的悲伤,还有方才林倾白奋不顾身要冲进火海的恐惧,全部都发泄出来。
犹如江河倾倒,海浪喷涌。
也不知道是莲姨哭的声音太大了,还是林倾白自己的问题,他耳朵阵阵耳鸣,忽然开始听不见声音了,那滔天的哭声时而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时而又尖利刺耳,像是在他的耳边。
林倾白心中一慌,生怕自己当着的众人的面表现出异样。
他侧了侧头,双手紧捏成拳,转过身一步步的走出了众人的目光下。
大火完全扑灭已经是晚上戌时。
云王府的正殿原先是所有殿室中装饰最繁华庄严的 ,此时却烧成了
一片焦黑,殿室里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地上尽是黑色的炭痕和水洼,空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就连郗安的水晶棺上都落了一层黑炭灰。
下人们拿着扫帚,弯着腰清扫地面。
林倾白坐在正殿一侧的凳子上,听着侍卫给他汇报情况。
“王爷,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场大火是京城中对郗将军不满的百姓放的火,他们今日从围墙中偷偷翻了进来,在正殿的外面浇上了油,纵了火。”
林倾白早已预料到了,他点了点没有说话。
那个侍卫嘴巴张了张,还想要说什么,却被殿中喧扰的声音给打断了。
“你们不能进来!你们不能进来!”
“滚开!!!老子想进就进,谁敢拦我!”
林倾白转过头,看见大门处一批拿着武器的百姓冲进了王府中。
自从郗安走了以后,云王府就彻底的败了。
如今王府的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就连侍卫都没剩几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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