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纸条拿出,拇指与食指展开纸条,指尖颤抖。
却见纸条上面的字迹娟秀,熟悉。
——苍山高远,缘过一层,前路为长,再会。
林倾白和阎秋司在凡间和修真界逛了一圈,该看的人看了,该忆的事也忆了。
他们回到魔族的时候正是晚上。
林倾白和阎秋司刚到了魔族城门口,便听见了城内的喧闹声。
于此同时还有满城的灯火通明,城门内路边的摊主叫卖着花灯,天灯顺着空中冉冉而起。
夜空缀月,灯彩耀人。
林倾白脚步一顿,站在路口有些愣了。
在他的记忆中,魔族的夜一向寂静,到了晚上只能听见飒飒的冷风声,还有时不时魔物的夜嚎声,只叫人心中生畏。
即便是魔族城门打开,其他各族之人也是无人敢来访。
然而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这里像是凡间的上元节,也像是修真界牡丹城的灯节。
人们成群结队的在街上玩乐,孩子们穿着红衣,手中拿着花灯,开心的跑跑跳跳,大人们在后面追着喊着:“慢一些,慢一些。”
阖家团圆,热闹非凡。
“这是........”林倾白转过身望向了阎秋司。
阎秋司微仰起下巴看了林倾白一眼,颇为得意的说:“此乃我们魔族的灯元节。”
林倾白沉默了一会,道:“我记得魔族没有这个节。”
“........”
阎秋司被林倾白一语戳破,眉头跳了两下,霸道蛮横的说:“我是魔皇,我说过什么节,他们就要过什么节!谁敢不从?!”
林倾白无言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自顾自的朝前走,没理他。
阎秋司跟在林倾白身上,跑了两步,一把拽着了他师父的手,皱了一下眉,捧起林倾白纤细的手,说:“手怎么如此凉,冷吗,师父?”
林倾白摇了摇头说:“无事。”
阎秋司便一手揽过林倾白的腰,让他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另一只手拽着林倾白的手放在掌心中暖着。
其实只要阎秋司在林倾白的身边,没多一会,林倾白便什么病啊痛啊都好了,身体也暖和了起来。
“看一看呦———漂亮的花灯,漂亮的花灯————”
“来一来,看一看———玉镯首饰全都有————”
“各种颜色,各种款式,任君挑选————”
路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些吵闹,然而这些全部都化在了城中繁华入眼的热闹中,却是风光绵暖,如入喉热酒,叫林倾白心中被暖意充的满满胀胀,脚步飘忽,嘴角也不自觉勾起了淡笑。
这一路很长,他们两人并肩前行,走过了喧扰拥挤的街道,走过了灯火
通明的长路,像是当年他与郗安相知相遇,走过了凡间的纷争艰难,也像是他与秦安相伴相随,走过了修真界的茫然情谊。
更像是如今,他与阎秋司走过了相爱相恨,最后也将一起执手,走过在未来的岁月重重。
“王上!”
“王上!仙尊!你们快点来!快点来!”
耳边响起了坊婳轻快的声音,林倾白这才回过神望了过去,看见坊婳正站在河滩边冲着他们挥手。
身边站在枫绾,小白,还有许多在空中放着花灯的魔族百姓。
他们都一改往日深色穿着,而是穿着浅色艳色的衣衫。
河滩边圆月映水,波光潺动,空中的天灯似夜空星辰,为今夜增了好几番的色彩。
阎秋司拉着林倾白走上前,接过了几人早已经给他们准备好的最大号天灯,而后阎秋司将一支毛笔递到了林倾白手中。
他望着林倾白,笑着道:“师父,这一次你可以写下你的愿望了。”
林倾白握着毛笔的手却是颤抖。
原来阎秋司一直都记得......
他们已有两次放天灯,却次次都有遗憾。
第一次在凡间,他先动了心,一心想和郗安一起放花灯,却被忽起的城中□□打断,无疾而终。
第二次在修真界,秦安心中有他,可他却忘却曾经,他们二人虽是放了天灯,但是他心中无愿无求,纸灯上未落一笔。
终还是遗憾。
这是第三次了,他们生在仙界,要将当年的遗憾过往全部都了结在这一纸天灯上。
阎秋司写的快,写完了便歪着头望着他师父。
林倾白写的很认真,阎秋司看的更认真。
天灯中的暖光映在林倾白的脸上,将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映的柔和了许多,脸上绒毛都似泛着薄淡的金色。
他的眉头轻蹙,眼眸中映着那一抹灯火,犹如浸在桃花酒中桃花,眼尾微翘,波光潋滟,纤长的眼睫被暖光投在脸上,轻轻的颤啊颤......
那一下下都颤到了阎秋司的心上。
终于,林倾白写完了最后一笔,收起了笔,眉目舒展,下一秒阎秋司便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林倾白吻的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
阎秋司的吻永远都是那么猝不及防,另林倾白心中翻腾,指尖软的不住颤抖。
江海浪涛,人声冲荡,似在这一刻都淡了。
天灯脱手而出。
墨笔荏苒,白纸绢绢,带着二人永不可忘的三百年,带着二人永散不去的爱意飞向天际,融入了那漫天灿烂的灯火星辰中。
——长路悠悠,愿执子之手,平万里江山,过浮尘沧海,渡暮暮朝朝,前程相伴,不离不散。
——我要师父眼中只我,心中只我。
———正文完———
今日微寒, 有落雪。
按理来说,阎秋司每日早上下了朝会立刻冲到他师父的寝殿中,围着他师父团团转, 要么是哄着他师父吃点糕点,要么是坐在围炉前给林倾白暖手暖胃, 要么是给他师父按腰捶腿。
不仅如此,阎秋司还义正言辞的给众人说。
师徒啊。
徒弟对师父好,那是应该的。
夫妻啊。
丈夫对妻子好,更是应该的。
众人也从一开始的震掉眼珠子, 逐渐适应,到现在的习以为常。
只是今日貌似有些不一样.......
阎秋司下了早朝没有立刻走进殿室里陪他师父, 而是在林倾白的殿室门口走来走去,团团转。
目前已经转了快二十个圈了, 愣是没敢走进门。
碰巧今日又是枫绾当班守着寝殿门口.
往日若是纺婳守着,自然会走上前问上一问,为王上排忧解难。
可是枫绾是个冰柱子,她不开口, 其余守着的丫鬟只能胆战心惊的看着阎秋司团团转, 谁也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毕竟那可是魔皇.......
虽是如今清元仙尊在魔族坐镇,就跟阎秋司带在头上的紧箍咒一样。
但众人皆知, 阎秋司的性子一向是喜怒无常,就像是一匹狼,平时哪怕是笑笑的,跟个小狗一样摇头晃脑的。
但是狼就是狼, 指不定那一天忽然就凶性毕露, 狠狠的将人咬上一口。
这不, 今日早朝的时候, 出大事了。
阎秋司在朝堂上直接亲手处死一个官员。
也不知道那个官员都犯了什么大错,据说阎秋司的手段极其残忍,一时间将整个朝中官员都震慑的瑟瑟发抖,光尸体的碎屑下人们就要清理了好半天。
因为碎的太狠了,直接都成片了.......
这一下了朝啊,不出半个时辰,事情都在整个魔族传遍了。
宫里的人都了解阎秋司,知道他发了疯之后,总是一身的血气,性格阴晴不定,所以一个个的都躲着他走。
然而阎秋司站在林倾白门口的时候,却是半分的血气了都没有,似在苦恼着什么。
正巧这个时候,有一个小丫鬟从他身前快步走过。
阎秋司抬眼一看这个丫鬟是跟在坊婳身边的小丫鬟,也同坊婳一样能言善道,近日也是在林倾的身前伺候。
阎秋司立刻喊住了他:“那个————那个————柳翠!”
那小丫鬟立刻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战战兢兢的回过头,小脸煞白的望向了阎秋司。
这时候枫绾看了阎秋司一眼,声无起伏的纠正道:“王上,此人名叫柳月。”
阎秋司不在意,抬手冲着柳月挥了挥手,说:“你过来。”
柳月双手紧张的握成拳头,小腿肚子都在颤抖,走到了阎秋司的身前,她垂着头,甚至不敢去看阎秋司的脸。
她来魔宫的时间不短,只不过以前并未在阎秋司的身边贴身侍奉,多半是在外宫,很少会遇见阎秋司,但是她也从宫人的口中听说曾经阎秋司的残暴。
若是有人引的他发了怒发了疯,他随手杀几个人泄愤,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而今天的这个倒霉蛋,应该就是她了......
那小丫鬟吓得身子都在止不住的抖,就等着阎秋司给她脖颈来上一刀,却没有想到阎秋司站在她身前沉默了几秒,冲着她又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问:“我问你个事情.......你在清元仙尊侍奉了也有一段时间了,你觉得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要是做错了事情,怎么才能不让清元
仙尊知道........”
柳月猛地一愣,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啊了一声望向了阎秋司,不敢相信这是阎秋司能说出来的话。
要知道他是阎秋司,就算是犯了错了,也无人敢说一句做错了。
多年以来一直是如此,阎秋司从来都没有认过错,可是现在他微蹙的眉头,像是真的遇见了很棘手的难题。
柳月瞧着阎秋司不是要杀她,微微放下了心,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垂着头毕恭毕敬的对阎秋司说:“王上,如果是小事,您直接命令仙尊身旁的下人不准透露便可。”
阎秋司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又转了两圈,回过身说:“可现在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了!”
此话一说,柳月差不过就知道阎秋司所指的何事了。
定是今日杀人之事,此事闹得大,短短的一个时辰,整个魔族中人都知道。
其实阎秋司若是刚杀完人,就下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准外传此事,定然是没有人会外传的。
可是阎秋司偏偏没有下这道令,如此知道的事情的人太多了,林倾白总是在魔族上下来回走动,难免会听说此事。
如此就不好办了。
阎秋司站在门口又顺着窗户朝寝殿里张望了两眼。
殿内炉火渺渺,林倾白一身白衣落地,正坐在案几前饮茶,目光平和,应是还不知此事。
阎秋司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他杀了一个人,是有原因的。
那臣子是犯了他的大忌,里通外国,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同妖族传递军情。
阎秋司就算是不杀了,他也会论军法处置,活不成。
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阎秋司用的手段太残忍了!
至于短短一个时辰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魔族,阎秋司也是故意没有拦着的,为的就是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魔族的人和其他族的人不一样,他们的血中都流淌着暴戾的血液。
曾经阎秋司凶狠无常,以暴制暴,魔族内部反倒是拧成一股绳,十分的团结,无人敢吃里扒外。
最近阎秋司和林倾白在一起了,自知他师父不喜他杀戮,便收敛了许多,不过短短数月而已,便就有人开始不老实。
今日阎秋司便就是发了疯,就是故意当着所有官员的面生生的那人割肉放血,一片片的削皮,就像是削一个苹果一样,最后给削成了人棍。
他就是要让魔族所有人都知道,他阎秋司还是当年的阎秋司。
谁敢在他的头上动土,死路一条!
如此可好,威慑力他今日是做到了,所有人看着他都退避三舍,整个魔族莫说是内鬼了,就是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可是等到了阎秋司走到了他和他师父的寝殿之前,才忽然后知后觉。
——这事怎么和他师父交代?!
——他这不完蛋了吗?!
其实要说,有没有稍微温和一点的解决方式,那倒也有。
只不过阎秋司他就是个莽夫。
要是他师父知道他当堂就将人给削成了肉片,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
骂他一顿,打他一顿,这都是轻的!
就算是几天不理他,也是不算大事。
就怕的是他师父生不得气,自己把自己又给气的犯了胃病了,或是一气之下回了仙族。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于是阎秋司就开始站在殿外抓耳挠腮。
他堂堂一个魔族王上,千年来天不怕地不怕,手下的人命能堆成山了,如今却因为却为了区区一个叛徒的人命,想的脑袋都快榨汁了。
最后阎秋司思索了很久,转换
了新的思维方向,他又问道:“.......柳翠,你觉得我要怎么认错比较好?”
柳月:“.......”
而后她当真是皱紧眉头开始出谋划策了起来。
阎秋司也真的没有人可以问的了,现在居然和一个小丫鬟站在一起,低着头两人开始琢磨起这件事情。
后来小丫鬟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出主意了,说:“王上......要不你之前怎么向仙尊认错,这一次就还如何吧.......仙尊那么喜爱您,一定不忍心和你计较........”
阎秋司一听问也是白问,直接将那丫鬟给挥手赶走了。
但是这丫鬟话粗理不粗。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以往每一日阎秋司下了朝都会回来寻林倾白,林倾白也养成了一边烧茶,一边等着他回来的习惯。
这次林倾白等的时间久了一些,靠在火炉旁,被暖气熏着熏着,竟然撑着头睡着了。
待他再醒来,是被上菜的丫鬟们吵醒了。
林倾白晃了晃神,从桌子上慢慢直起了身子,抬手按了按酸疼眉心,问道:“柳月,如今是何时了?”
柳月站在一旁回应道:“已经是午时了仙尊,该用膳了。”
林倾白微蹙起眉头,又问:“你们王上在何处?”
自从林倾白住在魔族以来,不论是阎秋司公务再繁忙,都会抽出午膳的时间,过来陪林倾白用膳。
今日却连人都没有来,也没有一声的通报,怎么说都不正常。
果然,柳月那个丫头一听见林倾白这样问话,立刻心虚的垂着头不说话了。
林倾白回过头看了那丫头两眼,看出了端倪,眉心一厉又问道:“他人呢?”
林倾白皱起眉头的样子,周身寒意尽显,令人生畏,柳月不敢不说。
她结结巴巴道:“王上......王上,他在外面呢.......您推开窗户就看见了......”
林倾白心中不解,也顾不上多问什么,转过身走到了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
寒风猛的迸进,吹开了林倾白耳边的发,林倾白眯起眼睛,待这阵寒风过去,他隔着纷纷落雪,看见他的小徒弟正跪在雪地里。
也不知道是跪了多久了,袍上落满白雪,缀在那黑色上,犹如夜中落下的白花。
林倾白心中一颤,不明是发生了何事,转身从殿门处快步走了出去。
雪下得大,地上已经积成一层,如此瞧着倒有像那一日阎秋司闯入仙族,跪在林倾白殿前那样。
林倾白踏着雪,任由风抚起他的衣摆,快步走到了阎秋司身前,说:“为何跪着,外面天寒,起来说话。”
阎秋司却是不愿起来,他仰起头望着他师父,黑黝黝的眼睛皆是可怜,跪在地上似负荆请罪,说:“师父,我做错了一件事情,是来向你请罪的。”
雪落在阎秋司肩头,又化了,将阎秋司的黑衣浸泡染湿了大片,林倾白心疼他被冻着,声音急了些道:“地上冷,有何事进屋说。”
说着他弯下腰,想要将他小徒弟拉起来。
阎秋司却就是不起,他眼睛一闭,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师父,我今日早朝上杀了一人........”
林倾白拉着他的手一顿,又听阎秋司低声补充了一句。
“我将人削成了人棍......”
林倾白听见这句话心中一股血直冲上他的头顶,他脑袋嗡嗡的向后退两步,不可抑制的又想起来当初阎秋司杀人时的狠气......
他不止一次见过。
如今他又再犯......
林倾白缓缓直起身子,
喉结颤抖的望了他一会,怒的红了眼睛,最后转过身拂袖而去。
既然他愿意跪着,那就让他跪着。
阎秋司望着林倾白的背影,目光黯了黯,却是一言不发,依旧跪在原地。
如此又是过了一个时辰,阎秋司跪在外面没吃饭,林倾白坐在殿内,也是目光冷冽,未动碗筷。
丫鬟们站在一旁,被林倾白身上泛着的冷气给冻的不敢说话,甚至连走上前劝两句都不敢劝,就连一个小丫鬟走上前想要将午膳端起来,再热一遍,也被柳月给拦住了。
如今魔皇跪在外面,清元仙尊冷着一张脸,空气中都含着刀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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