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该问吗?
他不知道, 他依然和以前那样胆小, 怕听见不想要的答案, 双手紧紧攥握在一起,无意识地摩擦着,却突然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那只手覆在他的左手手背上, 把他的手包裹住。
宁裴一愣, 周厌低声说:“对不起裴宝,我今天是故意的。”
他确实是故意的, 故意这么做, 寻找一个机会。
来的路上, 宁裴并未问缘由, 只是见到周厌跟他说胃疼时候的模样已经没办法想起其他,误以为周厌擅自离开再次实验的心也被高高抛下。
如今周厌主动提起,宁裴终于想起这件事,周厌明明中午和他一起吃过饭,怎么又会跑去吃什么辣子鸡?
“故意的?”注意力被转移到这件事上,宁裴不解。
周厌沉默一会儿,点头,“是,我见到我妈了。”
“……江阿姨?”没想到还有这回事,宁裴显然错愕。
“对,她来找你,正好碰上我。”周厌并不隐瞒,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宁裴,是他主动邀请江铃去聊一聊,也是他故意没有告诉江铃自己不能吃辣,然而提起江铃,他语气低落起来,“我知道之前我错怪了她,是我太冲动不辨是非,我也想和她和解,但我没办法忘记当初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所以我只能让她对我愧疚。”
宁裴已然明了,想起之前周厌告诉他江阿姨曾经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说他离开家什么也不是,那对年少时候的周厌打击有多大,宁裴能明白,而当年自己因为没有父母,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周厌和江阿姨吵架,还是得知江阿姨和周仁离婚,他也总是劝周厌要珍惜,却没有过问当时周厌内心感受。
如今想想,那对周厌根本不公平。
“那就不要和解。”看着周厌泛白的唇色,宁裴的手动了动,由手背向上改为手心向上,和周厌的手握在了一起,就像年幼时候,周厌在幼儿园的教室里牵过他的手,让孤立无援的他得到了温暖一样,如今,冰凉的双手逐渐生出暖意。
周厌一愣,笑了声,“好,听你的,不要和解。”
他确实强迫自己和江铃和解,可就算让江铃愧疚,他的内心也依然无法彻底放下,他和江铃的母子关系从来没有多么和谐过,年幼时候,他在冰冷的屋内等着江铃回家,可是他并不喜欢那种感觉,于是他跑出门,跑去找别人玩,江铃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对他大发雷霆,说那样不安全,周厌自幼倔脾气,和她吵了起来,后来一点也不收敛,可江铃发现确实不会有事之后,就不会再管他。
后来宁裴出现,在江铃离开家里之后,他终于有了可以去的地方。
周厌牢牢盯住宁裴的眼睛,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顿感高兴,向宁裴道歉:“但我确实做错了,伤害了自己的身体,对你食言了。”
“对我食言?”宁裴不解,“身体是你自己的……”
“是你的,裴宝。”周厌却不让他说完,虔诚地看着他:“我的身体是你的,所以你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我什么都归你管,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一切,都是宁裴的。
他如今,为了宁裴而活着。
双手被十指相扣住,宁裴也不是第一次听周厌说这样的话,周厌乞求他原谅的时候,悔恨的时候,也曾经说过相似的话,想要他重新管他,这些话,宁裴曾经不敢相信。
可如今心境已然不同,这一次,心脏却开始咚咚咚地跳动着,大脑皮层有什么东西炸开,内心生出一股欢喜。
这让宁裴意识到,他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周厌把一切交给自己的感觉。
这种情绪太陌生了,宁裴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一点也不正常,然而周厌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把下巴搁置在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但是裴宝,我还有件事瞒着你。”周厌做好心理准备,盯住宁裴,终于把瞒了许久的话说出:“医生那边说的话,我也是故意的。”
手上突然传来重量,忍不住动了动,宁裴猜出周厌要说什么,愣了片刻,问:“……是不是那瓶药?”
没想到他已经知道,周厌果断承认:“是……我捡到了你落在我家的药,也猜到了你的症状,我知道那都是因我而起,想体会一下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不再靠在宁裴手背上,紧握的手也松开,顿觉冷意,宁裴无意识攥了攥手指,却看见周厌从口袋中掏出他的小药瓶来,宁裴呼吸一滞,听见周厌说:“我数过了,一共80粒,我不知道多久的,不知道你吃了多少,不知道你熬过多少时间……”
宁裴脊背挺得笔直,没想到会是在医院这种地方摊牌,他强迫自己说出口:“86粒,见到你以后,吃了6粒。”
手中的药瓶晃动,发出碰撞声,周厌猛然抬头。
宁裴闭上眼,不敢看周厌,口中却诉说:“第一次发病,是在姨妈怀孕的时候,我以为我要被抛弃了,姨妈递给我一瓶水,让我喝。”
那时候的宁裴并不知道,只是那么一个举动,却在他心底落下了永远的病根。
即使已经心中有所猜想,如今亲耳听宁裴告知,心中震撼,酸楚,周厌说不出话来,心想自己要是那时候多问两句,是不是宁裴也不会患上这种病。
“后来我们分开,我来到大学,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喝水……”回想起那段过往,宁裴的声音还是会发抖,可是原来说出口并不困难,他感到解脱,感到轻松,“因为知道被抛弃,所以复发了,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病,心理疾病,他建议我吃药,我吃过,后来不愿意再吃。”
只是他没有对心理医生说过,他知道自己为何生病。
宁裴把过往一五一十说给周厌听,包括他逼迫自己去戒掉药物,硬生生逼着自己恢复正常,然而他又转口,“我知道我没有好,直到你又出现。”宁裴睁开眼,他没有哭,甚至越来越平静,并不是当初那种知道他们要分开的平静,而是知道那些已经不重要了,药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用处,过往对他和周厌来说已经过去,如今是一场新的开始。
他终于勇敢一次,想要去赌一赌。
这些痛苦的过往被说出口,不含一点难过情绪,可他眼前的周厌眼睛通红,已然要哭了,宁裴抬手摸上周厌的眼角,指腹湿润,宁裴仰起头,额头和周厌相抵,“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发病了。”
“你在我身边的话,我就不用吃药。”他拭去周厌眼角的泪,忍不住轻声说出早就在心中徘徊已经的话。
他说:“阿厌,我们和好。”
并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他不想问,只想要肯定。
周厌一颤,和宁裴对视上,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把事情和盘托出,他想过很多后果,想过宁裴会不会因此责怪他,因此怨他,却没想到得来这么一个期盼已久的答案,等来了原本应该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
他哽咽着,迫不及待:“好……裴宝,我们和好。”
对上宁裴漂亮的眼睛,他又笑了起来,终于得偿所愿,发自内心的开心,一声一声喊:“裴宝。”
“裴宝……”
宁裴被他喊得烦了,瞥他一眼,只一个眼神,周厌就立马噤声,可又忍不住笑起来,牵住宁裴的手,用自己的下巴去摩挲着宁裴的手背,像极了在求主人摸摸抱抱的狗狗,然而他的笑着带着眼泪,是高兴的,喜极而泣的。
宁裴任由着他如此,问他:“你现在怎么这么爱哭?”
周厌直白:“因为高兴,你以前也哭,哭的时候鼻子红通通的……”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提起丢人的事,宁裴捂住他的嘴,转而道:“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他占据主导地位,像从前一般叮嘱,却又更加直白:“我什么都要管你,你要听我的话,也不要……丢下我。”
他声音越来越轻,然而周厌心中明了,宁裴心中已经留下伤痕,经不起再来一次,如今肯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已经是跨出的最大一步。
如果不是现在正在输液,周厌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宁裴怀里,如今只能连连点头应,让他做什么都愿意,然而高兴不过几秒,宁裴用掌心撑起他的额头,故意板着脸:“既然你说,身体是我的,就不要再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
宁裴的手从周厌的脸上往下挪,挪到他的胃部,轻轻按压住,“至少不要喝那么多水,没什么好体验的。”
宁裴知道那感觉多不好受,他体验过太多次,不想让周厌再体验,也没有必要体验。
周厌低头看着他的手,宁裴大概不知道,这举动对他来说是多大的煎熬,掌心贴在他仅仅只有一件的毛衣上,温度都能直接传递到皮肤。
然而他甘之如饴,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他任由宁裴按着自己的胃,说:“以后不会再喝,不会再这样……你也不要。”
他也不想让宁裴再陷入这种痛苦之中。
宁裴看着他,久违地笑了下,嗯了声。
接下去,宁裴没有其他事情,然而有很多邮件需要处理,没办法,只能用手机——虽然他可以离开,然而他并不想走。
其实这种场景似曾相识,也是在医院里,那时候他和周厌刚刚重逢,他甚至连见都不敢见他,怕周厌厌烦自己,也没有想过会有如今的场面,和当初一样,只不过现在,周厌因为药水的缘故昏昏欲睡,而他在这儿和当初一样处理邮件,时不时看周厌一眼,心态已然完全不同。
他觉得周厌和从前一样了,又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比如还是粘着他,比如更加粘着他,他只是稍微动一动换个姿势,明明睡过去的周厌就立马醒过来,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问:“怎么了?”
宁裴并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刚才回复了一封邮件而已,打了几个字,疑惑地问:“怎么了?”
周厌突然的心跳还在剧烈跳动中,他感觉到手边动了一下,然后看见宁裴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次在医院的时候,宁裴什么也没说,就再也没回来。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手边一摸,人还在,原来那只是一场梦,周厌摇头,“就是梦到你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他说着,把宁裴的手藏进外套里面,那里热得很,宁裴冰凉的手一下子被捂热,虽然很想就这么捂下去,然而他没办法单手处理邮件,只好把手从周厌手中抽回,看见周厌垂下去略显失落的眉眼,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我还有事。”正好,手机屏幕上的邮件,是凯尔德教授告知他自己来国内的具体时间,并邀请他到时候一定要带他参观一番学校。
脱离出梦境,周厌知道自己不能打扰到宁裴,乖乖把手藏好,然而宁裴却突然牵过他的手,这让周厌的心重新跳动起来,盯着宁裴的侧脸问:“怎、怎么了?”
“我之前在国外的时候,碰到了你爸爸。”宁裴之前觉得没必要告知周厌,那时候也确实没有必要,如今看见凯尔德教授的邮件,他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他告诉我,你之前去求过他。”
提起周仁,周厌的表情变了变,但确实如周仁所说,他承认,“是。”
知道周厌对周仁是何种感情,宁裴笑了下,“多亏他。”
“多亏他?”周厌硬着声问。
“是,要不是他,我那时候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找过我。”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宁裴的心就已经硬不起来了。
周仁大概不知道,他的话弄巧成拙,他想让儿子远离的人,因为他的这些话,反而越走越近。
周厌的水挂完就得回基地训练,恰好白川的电话打进来,问他人在哪里,他毫不掩饰地说:“和宁裴在一起。”
听得宁裴一愣,怎么像个到处炫耀拿到礼物的小孩子。
白川也是一愣,“哦……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我只是问你人在哪儿,能不能及时回来。”
“能,挂了。”
立马听见一串忙音的白川:“……”
干什么!又不是谈恋爱了!搞得这么着急。
挂断电话,周厌万分不舍,“裴宝,你要回学校吗?”
宁裴看了眼时间,如今再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做,他这一天情绪起伏过大,也并不想回去,摇头,“你走吧,我回家。”
他也有一种不舍的情绪,然而还是理智更占上风。
“我可以送你回去吗?”不过周厌并不这么想,他只想能和宁裴多待一会儿多待一会儿。
犹豫片刻,宁裴屈服在他乞求的眼神中,点头。
坐上车,宁裴告诉周厌:“我下周开始有几个讲座。”
年前的时候学校都很忙,没有时间搞这些,如今年初,很多学校都需要讲座来拼学分,往年,宁裴很少参加,他手上有其他项目要做,去年的项目拿了几个小奖和一个大奖,如今姜鹤面临毕业,没有时间,这些就都落到了他身上,连项目都往后推,等找到合适的接班人选,他才可以回归到本来该做的工作中。
幸好只是讲座,并不是像之前一样要去什么战队演讲,省去不少麻烦。
他的话,言外之意,他要出差。
周厌问:“要去多久?”
“不一定。”宁裴还没收到具体的时间表,只记得去年姜鹤好像去了一个多月,回来的时候,人都瘦了一圈,对姜鹤来说,不停地演讲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而对宁裴来说,这并不困难,他甚至可以享受。
周厌语气低落起来,“很久吗?”
宁裴想了想:“应该吧。”
果然看见周厌耸搭下去的眉眼,这副模样实在好笑,宁裴忍住笑意:“最多一个半月,中间还会回来。”
“我下个月月末的比赛。”被安慰到,即使不舍,就算宁裴不走,他俩也没有太多时间见面,周厌把车开得龟速,忐忑道:“我们队换了新成员。”
这是他第一次向宁裴主动提起战队的事情。
“我知道。”宁裴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陆杰都告诉我了。”
“他怎么话那么多?”周厌有些不爽。
“你不也是问他要的我的联系方式?”宁裴一句话让周厌没法怨念起陆杰来,“他告诉我你们队有个成员打假赛,虽然我不懂,但我知道冠军肯定还会有。”
宁裴这是在安慰自己?
周厌眼睛慢慢睁大,欣喜若狂,“你在安慰我吗裴宝?”
搞不懂他怎么这么大反应,宁裴顿了顿,承认:“算是。”
他只是想起陆杰在朋友圈发的那段视频,视频里的周厌实在太难过,他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和周厌说,如今总该补上。
周厌瞬间坐直了,哦了声,又小声问:“还能再安慰几句吗裴宝?”
“不能。”宁裴无情拒绝,并提醒他:“你没有听见后车的喇叭声吗?还有旁边超过我们的电动车。”
那位电动车车主甚至朝他们投来了鄙夷的目光,周厌自然看见了,但并不在意。
“你再慢一点,我可以下来打车。”
这话终于让周厌不得不加速,车行驶到公寓楼下,周厌自我安慰:“正好我这段时间也很忙,忙着和新成员磨合。”
宁裴解开安全带,嗯了声:“那正好……”
他话没说完,周厌眉眼又一次搭下来,宁裴接上没说完的话:“那正好可以网上联系。”
周厌一愣,高兴起来。
然而宁裴没想到他说的网上联系,在周厌眼里就是回到家,进入家门后没两分钟。
周厌问:进门了吗?
宁裴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养成的听见手机消息就拿起手机的习惯,以至于他秒回导师消息的时候,导师很惊讶地问他是不是被盗号了。
宁裴:刚进
周厌说:那我走了
宁裴讶异,到窗边,果然看见周厌的那辆新车这会儿才缓缓驶离。
他无奈:你的训练赛还来得及吗?
周厌:我算好了时间,你上楼进门回我消息的时间,再从这里回到基地,时间绰绰有余,训练赛很晚才开始
他知道宁裴担心什么,从前他写个作业磨磨唧唧,如今不用再如此,他想让宁裴安心,但又喜欢宁裴这样关心他。
宁裴:我查了一下,你们的训练赛是晚上九点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
宁裴:好好打
回复完消息,宁裴不再看手机,这一天过得实在跌宕起伏,然而现在心情十分平静,甚至有心情重操旧业,给自己做顿晚饭。
他去厨房看了眼,在冰箱里找到了食材。
其实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给自己下厨了,以前一直没有心情,也觉得麻烦,宁愿把时间花在学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