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色反应(霁成欢)

一个星期后，陆邵坤开车带着江朔，再次离开了别墅。
江朔依然是全副武装，帽子口罩将一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到了餐厅门口，见陆邵坤准备下车，扭头看过去，两人对视几秒，陆邵坤随即败下阵，退一步，脸色铁青地妥协说，“我不过去，就在旁边坐着等你。”
江朔垂眸想了想，一言不发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车。
陆邵坤紧跟在江朔身后进了餐厅，餐厅里的服务员立马迎上来，惊艳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见他始终盯着站在前面的男人，便当他们是一起的，于是笑着问道，“请问两位有预定吗？”
“我不认识他。”江朔说，“我找林先生。”
陆邵坤，“……”
服务员一愣，随即纳闷又尴尬地看了眼陆邵坤，干笑道，“林先生是吧，他已经到了，请您跟我来。”
陆邵坤咬牙切齿地将视线从江朔背上撕下，板着脸看向另一位服务员，“一个人。”顿了顿，脸色越发难看地补了一句，“给我安排一个离他最近的位置。”
服务员，“……”
林殊已经到了，在位子上看见江朔，立马起身迎了过来，“江——好久不见！”
几年不见，想到当年他对自己的照顾，江朔也很开心，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热，“林导，好久不见！”
林殊今年五十一岁，女儿都已经上高中了，看江朔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家有出息的大儿子。
一把勾住他的肩膀乐呵呵地往回走，可是走了几步，隐隐的，林殊总觉得身后有一道犀利的视线，纳闷地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不禁奇怪地耸了耸肩。
江朔注意到林殊的动作，坐下后，装作无意地放下了座位旁边的帘子。
一秒钟前刚在旁边那张双人小桌上落座的陆邵坤，“……”
这家餐厅不算高档，位子布置得是又窄又小，陆邵坤两条长腿根本伸不开，见江朔居然还拉上帘子，顿时眼睛一瞪，恨不得直接把跟前这张还没家里洗脸池大的桌子一脚踹飞出去。
服务员战战兢兢，递上菜单就跑。
“来，看看想吃什么。”隔间里，林殊给江朔倒了杯大麦茶。
“谢谢林导！”江朔受宠若惊，赶忙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点完菜，江朔攥着杯子，脸上的神情有些迫不及待，“林导，可以给我看看剧本吗？”
林导爽朗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崭新的剧本，放在桌上推过去，“就知道你还和以前一样，给，看看吧。”
江朔翻看的时候，林殊就在对面简单地跟他介绍了一下故事梗概。
“——讲的是一个有异装癖的少年，生活在一个非常落后的村庄里——对，这样的环境，还是在那个年代，你想啊，周围人的文化水平就导致根本没有人能够接受他这一点——男主李天是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小时候就长期遭受村里几个男孩的霸凌——”
见江朔带着疑惑欲言又止，林殊笑道，“很奇怪是不是？其实很多同性恋，都是小时候遭受过同性霸凌导致的。”
“怎么会呢？”江朔问。
林殊耐心跟他解释，“人大约在五岁左右开始，会进入到同性亲密期，在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建立起健康的意识，长大后，那些人对同性的渴望就会格外强烈，进而逐渐变成一种依恋状态，也就是同性恋。”
江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头继续看剧本，桌上的菜一道一道地上，却始终没人动筷。
林殊笑眯眯地看着他。
当年果然没看错人，这小子真是半点没变，不像那些才红没几天就飘得都快忘了自己是谁的家伙，对演戏还是这么专注热忱。
林殊这次很有诚意，居然没按照行规，而是给了江朔完整的剧本。江朔一口气看完，看到故事最后，心底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合上剧本，他缓了很久，然后眼里含着泪光朝林殊会心一笑。
他喜欢这个故事。
林殊也感觉到了，于是跟他介绍，“这个剧本是我师弟写的，年轻人嘛，总爱搞点特别的，有个性的，这剧本我看了之后觉得写得不错，刚好我准备筹拍一部电影，所以就拿过来了。”
说到这里，林殊报了几个名字，见江朔一脸茫然，随即展颜一笑，“你别看我这组里都是些新人，但大家都一心一意想把这部电影做好——”
“林导，我不在乎这些的。”江朔失笑着摇头。
那部《次日凌晨》，罗奇也是新人导演，他向来不在意这些。
林殊这回彻底放心了，谁知笑到一半，却看到江朔面露迟疑，不禁面色一紧，“还有什么问题吗？”
“林导，”江朔捧着水杯，氤氲的水气遮挡住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伤感，“我很喜欢这个剧本，也很想和你合作，但是我现在的情况，你应该也清楚。”
林殊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当即不甚在意地嗐了一声，“你说陈律那玩意儿啊？”
江朔，“……”
林殊嫌恶地摆摆手，“那家伙，心思早不在拍戏上头了，他那点破事儿我都懒得跟你说。还联合封杀你？他联合谁了？就知道虚张声势！现在网上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欸对，就那几个狗腿子跟着蹭蹭热度，实际上屁事儿没有。”
“……”
“林导你是不是不太上网？”江朔问。
“谁说的？”一听这话，林殊顿时就不乐意了，眼睛一瞪看着他，“不就网上那些人说你戏霸，耍大牌，还有什么来着，说你以前老爱干嘛，媚，媚，哦媚粉！”
江朔，“……”
看来您是了解得挺清楚的。
“你就不怕到时候影响电影的上映吗？”
“这种文艺片儿，在国内上映能赚几个三瓜两枣啊？”林殊好笑地哼一声，“我就没打算在国内上映。”
说到这里，他眨眨眼，神秘兮兮地凑近过去，“咱们在申港拍完，到时候直接送去国外参加影展，准备冲奖呢！”
“冲奖？”江朔眼睛一亮。
“对啊，”林殊怪得意的，眉飞色舞地挺起腰板来，“老外谁还在乎你什么风评啊是不是？演得好就行，反正我相信你一定能演好李天这个角色。”
江朔的指尖激动地隐隐发颤，如果这次这部电影能够在国外拿奖，他以后是不是还有可能继续演戏？
无论他如何麻痹自己，当看到一切尘埃落定，看到多年的努力最终功亏一篑，看到那些粉丝还在原地为他守候，还有人在支持着他，江朔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并不甘心。
他热爱演戏，如果说他的生命是一片平静的池水，那演戏就是为这片池水注入信念和活力的暖流，当接到林殊约的那一刻，他感觉到被绝望焚烧成灰烬的灵魂重新被一点明光点亮。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次这个机会，完完全全和陆邵坤无关，是他靠自己争取来的。
见江朔被自己画下的大饼勾得满眼放光，林殊突然嘿嘿笑两声，搓搓手，不好意思地将话题拐到了今天的另一个主题上，“那个就是吧，你现在这情况也确实——所以咱这片酬呢，你看是不是能——”
江朔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片酬？”
林殊裂开嘴，“我这电影，它现在预算吧，大概在两千万，目前筹到的资金呢，嗯可能——”
江朔一歪脑袋。
“大概，或许，”林殊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有点难以启齿，“还差那么一丁点儿。”
江朔一脸天真，“差多少？”
“差个小五百万吧。”林殊从牙缝里飞快挤出几个字。
江朔，“……”
“五百万我倒是有——”
林殊刷的起身，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嘞，就这么定了，我的男主角！”
江朔，“……”
作者有话说:
林殊：啊哈哈哈哈哈赚大发啦

帘子哗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
两个人不约而同扭头，只见陆邵坤站在那里，绷着张脸盯着林殊拉着江朔的那只手，像是恨不得把那只手给砍了。
陆邵坤可是申港娱乐八卦杂志的常客，林殊这么紧跟时事，立马将他认了出来，顿时满脸的不可思议，“咦？陆邵坤？”
话音落下，视线便跟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愣了几秒，好像猜到了什么，林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江朔，见他怒正气冲冲地瞪着陆邵坤，那眼神简直和他晚上没洗脚爬上床老婆看过来时那眼神如出一辙，顿时痛心疾首地一把捂住胸口。
“江朔？你跟他？”
陆邵坤，“……”
这人怕是不想在娱乐圈混了。
“把手给我松开！”
林殊撇撇嘴，放开江朔的手，嘴里还在不停地碎碎念，嫌弃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怎么跟他搞到一块儿去了——”
反正都暴露了，无视江朔愤怒的眼神，陆邵坤索性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林殊看看两人，还挺好奇，一抻裤管也重新坐了回去。
“出去。”江朔抓起筷子。
陆邵坤才不肯，他刚才在外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听见，好不容易才进来，闻言赶紧夹了块烤鳗鱼想喂给江朔，都送碗里了，又拿起来闻了闻，随即一脸嫌弃地丢回到盘子里，“别吃了，这鱼不新鲜。”
江朔把自己碗下面的盘子抽出来，把他夹过的那筷子烤鳗放进去，丢到他面前。
陆邵坤，“……”
“怎么不新鲜？这不挺好吃？”林殊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约人在这种地方谈剧本，在陆邵坤眼里简直就是胡闹，看看桌上的菜，他哼笑一声，挑挑拣拣，最后勉强拿起热气腾腾的蒸碗，一边给江朔弄鸡蛋拌饭，一边问，“聊得怎么样了？”
江朔冷着脸不说话，林殊倒是挺热情地接了话茬，“聊得很好，下个月月初就开机！”
江朔正吃着，闻言垂落的睫毛轻轻一颤。
把蒸蛋放到他手边，陆邵坤拿起剧本，随手翻开看了几眼，看到剧本上异装癖三个字，额角顿时狠狠一抽。
什么玩意儿？
江朔从他手里夺走剧本，陆邵坤扭头瞪着他，江朔把剧本紧紧搂在怀里，头也不抬地说，“我想演。”
他说得平静，实际上一颗心已经快跳出喉咙口，生怕陆邵坤开口就是一句你想都别想。
轻飘飘的一句话，再次碾碎他最后的希望。
陆邵坤的视线落在江朔紧紧攥着剧本的手上。
因为太用力，关节都透出白，把崭新的纸拧得发皱。对他说一句我想演，简简单单三个字，仿佛已经倾尽全力。
他想起刚才透过帘子，看到江朔眼里充满神采和期许的模样，那样熟悉，那样鲜活动人，而他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过江朔笑了？
想来也是一阵悲凉，除了那句离开，这好像是第一次，他听到江朔对自己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其实真的很简单，他想演这部电影。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古怪，林殊的视线好奇地在他们身上打转，忽然就见陆邵坤朝自己看过来，眼神里有让林殊感到惊讶的情绪，不过随着一眨眼便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脸上没了那几分直白的不屑，陆邵坤语气平静地问他，“在哪里拍？”
话音落下，江朔盯着桌子的眼睛瞬间睁圆。
林殊回过神，和他说，“哦，就在申港，计划拍两个月。”
陆邵坤点点头，“投资方都找到——”
“投资的事都搞定了！”江朔冷不丁开口，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紧张和防备，说完飞快地看了眼林殊。
林殊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本来心想陆邵坤能投资也不错，见状立马明白过来江朔的意思，赶紧跟着点头附和。反正他这电影预算就两千万，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况且两边儿比起来，肯定还是江朔的出演对他来说更加重要。
陆邵坤沉默片刻，拿起筷子，给江朔夹了份寿司。
吃完饭，林殊兴冲冲地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这是意向约，要是没问题，正式合同我过几天，呃——”
他询问地看着江朔。
江朔把合同接过来，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从餐桌上拿了张纸巾，写下自己的邮箱，“你直接发我邮箱。”
“行！”林殊心情很好地一口应下。
整个过程，陆邵坤一言不发，似乎默认了这一切，江朔却依旧心绪不宁，戴上口罩后和林殊起身离开。
林殊跟在后面，看着江朔步伐飞快，陆邵坤高大的身形艰难地穿行在狭窄的桌椅间，一只手却始终虚扶在他的腰上，联想到刚才两人古怪的表现，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我们随时联系。”餐厅门口，林殊笑道。
江朔笑眯眯的，挥手跟他告别，“下个月见。”
陆邵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时一阵风吹来，于是侧身帮他挡住。
“欸！”林殊乐呵呵地拍拍手，转身爽朗地笑着说，“回去准备开机咯！”
回去的路上，江朔难得主动开口，眼睛盯着自己的手，两只手在膝盖上拧着，“你要是不放心，到时候可以多找几个保镖看着。”
陆邵坤看他一眼，浓绿的山影掠过他的侧脸，压得眉眼都不见光，忍不住伸手过去，在他下巴上轻轻碰了一下。
江朔则仿佛受到了惊吓，后背瞬间紧绷，逃避地将头扭向窗外。
回到别墅，江朔上楼直接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听见关门声，林姐纳闷地探头出来看看，见陆邵坤神色如常，顿时松了口气，一缩脖子，继续回厨房忙着准备晚饭去了。
换好衣服，陆邵坤下楼，打开卧室的门走进去。
江朔正在床上认真读剧本，听见开门声的瞬间立马屈起膝盖，用两只手将剧本牢牢护在自己怀里。
看他一脸的紧张和防备，陆邵坤心头酸涩，停下脚步，远远地站在卧室门口问，“肚子饿不饿？”
江朔摇摇头。
陆邵坤垂下眼睛，顿了顿，说，“你看吧，我不打扰你。”
江朔扭头看过去，表情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哦了一声，低下头，紧绷的身体悄然松弛下来。
晚上吃完饭，江朔又是这样，放下碗就直接上楼，把自己一关就是一晚上，陆邵坤进去送水果，送到了也不敢久留，放到床头就立马退了出来，在楼上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小时再回去，见他歪在床上呼呼大睡，才总算松了口气。
将人小心翼翼搂进怀里，陆邵坤抽出他怀里的剧本，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尽爱拍这些乱七八糟的——”
看着剧本里的长腿，黑丝，假发，旗袍，曼妙的身段这些，陆邵坤的额角突突直跳，在心里吐槽好像全世界这些文艺片导演，不整点这种离经叛道的玩意，就不懂得什么叫宣扬自我价值了一样。
看到三分之一再也看不下去，尤其是想到江朔还要扮成那样之后，把剧本气呼呼地丢到一边，陆邵坤额头抵着他的脑门，看着怀里的人，表情有些委屈。
怎么就这么防着他啊，他又没要干什么。
可他也知道自己前科累累，每次给了点什么，总要将人欺负到一个星期下不来床才算完，如今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却也让江朔对自己如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压根就不敢靠近五步之内。
想想这都是自己咎由自取，陆邵坤又郁闷又难过，抱了一会儿，帮江朔上完药，便搂着他沉沉睡去。
接下去的几天，陆邵坤几乎没机会看到江朔。
签完合同，江朔开始成天窝在卧室里研究剧本，再加上这个角色又要减重，吃饭也变得匆匆忙忙，总是随便扒拉两口就说饱了，不过有了盼头，整个人的精气神倒是一天比一天好，陆邵坤一开始还很担忧他的身体，见状，这份担忧便随着分别日期的越来越近，逐渐被焦躁取代。
开机定在十一月三号，地点就在申港郊区的围村，林殊发来勘景的照片，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村庄，青砖灰瓦，虽然破旧，但十分具有历史气息。
陆邵坤在旁边蹭着看了几眼，江朔留意到，收起手机，说了句我吃饱了，便起身上了楼。
这段时间他老窝在卧室，一整天连个影子都见不到，陆邵坤想人想得心里发慌，这次终于还是忍不住，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手。
挣了几下，江朔没有挣开，于是回头看过来。
陆邵坤赶忙将这手攥进掌心，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陪我去公司待会儿？”
江朔撇开脸，“我要看剧本。”
“那就拿着剧本，”陆邵坤说，“我们以前不也总是这样？”
总裁办里那些人看他总是像在看什么笑话，江朔一点也不想去，皱眉想要挣开他的手，陆邵坤灵机一动，说，“下班的时候，我带你去看看江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