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色反应(霁成欢)

今天下午有戏份的演员全都已经做好了妆造，江朔站在里面虽然不突兀，但依旧十分吸引眼球，很快就有媒体注意到，将镜头对准过来。
江朔假装没看见，站在原地背着手左顾右盼，尽量露出自己最好看的左脸，然后暗戳戳地挺胸收腹。
不过倒霉的是，立刻就有工作人员发现过去阻拦，禁止对方拍摄演员未经官宣的造型。
见状，江朔也不气馁，开始慢慢往前挤。
照理来说，演员的排位哪有那么随便，什么番位资历，讲究得很，但江朔也不贪心，只想占个稍好一点的位置，能够露脸多点就行。第一排是不指望了，那是导演和主演的，他心里最好的位置是站在两位主演后头，就在脑袋中间露张全脸那种。
十一点，开机仪式正式开始。
导演、主演和制片轮流上台说话，江朔便一直等在上台的地方，原地蹦跶着做准备活动，好等下拍大合照的时候第一时间上台。
眼巴巴等制片说完长达二十分钟的筹拍心路历程，紧接着，又是将近半小时的主演采访时间，江朔穿的不多，等周围的工作人员开始招呼演员们上台，已经冻得四肢僵硬，快连脚都抬不起来。
“来来来，都准备一下，准备拍大合照——”
江朔一个激灵，兴奋地提起袍子，一只脚都迈上了台阶，后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把他硬是给拽了下去。
江朔一个踉跄，回头一看，马哥。
“怎么了？”他问。
“过来，有话跟你说。”马健朝他招手。
江朔自然不肯，开什么玩笑，他在外头吹了快两个小时的冷风，就等着拍这张大合照，“一会儿再说不行吗？”
“不行，快点！”马健催促。
大部分演员和主创人员都上了台，江朔被马健拽着，一步一回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后面。
台上，穿着羽绒服的余修厉回头，冷冷地朝这边看了一眼。

马健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什么事啊马哥？”江朔还在拼命朝身后看，看到台下一排记者举起长枪短炮，不禁露出焦急羡慕的神情。
马哥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脚尖点点地上的台阶，“坐。”
“不坐了，你说完我还要去——”
“坐。”马健一眼横过来。
江朔得罪不起，一屁股坐下，抬头露出张笑脸，“到底什么事啊？”
马健抽了口烟，眯着眼睛看别处，“没什么，就看你站了那么久，带你过来休息会儿。”
水泥台阶冰冷刺骨，呛人的烟味顺着冷风飘过来，江朔坐在地上愣了愣，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被余修厉报复了。
马健看他低着头不说话，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江朔的情形。
很帅很阳光一小伙，眼神里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看着他一脸尊敬，“马哥，那以后就拜托你了！”
说完，低头在那份公司抽成高达百分之九十的合同上，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朔条件这么好，自他走进公司那一刻起，马健就觉得自己在娱乐圈浮浮沉沉这么多年，临退休前总算运气了一回，捡到了块宝。马健想捧啊，做梦都想把江朔捧红，捧到那个让所有人望尘莫及，万众瞩目的位子，可是他不敢。
想到这里，马健叹了口气，一抻裤腿，坐到江朔身边。
“江朔，你也别怪马哥，这两年我是真的尽力了，给到你的可能在你眼里，和当年的预想有些出入，但是现在这个大环境，咱们公司又是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万一哪天你——”
“我明白，”江朔扯扯嘴角，“当初别的公司都不肯签我，就你肯签，就这点，我江朔一辈子记着你的好。”
而且这次，说是余修厉一人带资进组，他们公司也没少在里头捞好处，趁机塞了不少自家艺人进来，如果不是余修厉父亲投资了这部电视剧，以他的咖位，再过几年都演不上岳不宁这个角色。
“这几年，你一直挺照顾我的，我都知道，我现在——”
说到这里，江朔抬起头，看着马健，眼睛一弯，“也挺好的。”
远处的开机仪式上，一堆人还在吵吵嚷嚷，一会儿让谁谁谁蹲下，一会儿又让谁谁谁再单独拍一张。
手里的烟一点点燃尽，马哥沉凝片刻，等最后一丝烟也消散在风里，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江朔的肩，让他竭尽全力演好这个角色。
“我会的，马哥，你放心吧。”江朔笑道。
马健便又最后看他一眼，捏着手里的烟头，起身走了。
开机仪式结束，剧组紧锣密鼓地进入正式拍摄阶段，前头工作人员叫嚣着A组B组，江朔又在地上坐了会儿，起身慢慢往片场走，形单影只，身边连个助理都没有，绛紫色的瑰丽长袍拖在身后，任由寒风翻卷。
拍摄第一天，江朔的戏份很少，只有少数几个镜头，还是充当主角团的背景板，但他也不敢马虎，为了在导演面前多表现，还是按照剧情需要调整好情绪，将自己完全代入到角色当中。
不过这对导演来说都不重要。
“卡！”
第三次喊卡，导演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靠在椅背上盯着监控器，和身边的副导小声说着什么，眉头紧紧皱起。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各忙各的，假装无事发生，要说这一行最讲究玄学，开机第一天第一场戏就如此不顺，换哪个导演来都不会有好脸色。
姜玲玲看了眼余修厉，走到旁边让化妆师补妆。
“仪态真的不行——”
“和隔壁那个xxx差远了——”
江朔站在原地，低头整理衣服，听见后面几个群演小声嘀咕。
一个简单的奔袭镜头，拍了三遍还不过，导演无奈起身，走过去亲自指导，“面部表情要把握住，少侠少侠，要有一股正气在——”
余修厉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板着脸默默听着，江朔总觉得要不是碍着旁边有镜头在，他早就黑脸撂摊子走人了。
“好来，准备开拍！”
工作人员举着喇叭喊。
江朔立刻进入状态，挺起腰背，负手而立。
“《红尘》A组，第一场，第一镜，第四次——”
“好，可以。”第四次总算是勉强过了，导演喊完卡，丢下喇叭继续看监控器，旁边的副导则立马起身，指挥大家转场。
江朔正准备跟着转场，导演突然开口叫住他，“江朔。”
江朔赶紧小跑过去，不远处的余修厉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导演。”导演坐着，江朔自然而然地蹲了下去。
导演指着监控，屏幕上是他的特写镜头，“刚才没和你说，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在这里给你加几个面部特写，等会儿B组那里会再给你补拍两个镜头。”
江朔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笑道，“谢谢导演！”
“谢什么？”导演叼着烟哼笑一声，挥挥手，“去吧。”
A组接下去的几场戏都没有江朔的镜头，他留在原地等待，等到林导的B组过来，给他单独补拍了几个特写镜头。他的脸非常上镜，再加上入戏快，演技好，很快就结束了拍摄，林殊对他赞赏有加，江朔趁机套近乎，顺利和他加上了V信。
第一天的拍摄对江朔来说异常顺利，甚至还临时加了几个镜头，晚上回到房间，将第二天的台词全都顺了一遍，江朔美滋滋地洗了个澡，便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上午有场打戏，江朔起了个大早，一进化妆间，就觉得造型师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
“早啊，姐姐。”江朔笑眯眯地和对方打招呼。
造型师朝他笑笑，和昨天一样，麻利地动手帮他做妆造，因为起得太早，江朔有点犯困，于是闭上眼睛抓紧时间补眠，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造型师说了句好了。
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江朔愣了一下。
“怎么妆换了？”
他抬头问造型师。
不仅如此，连皮肤都刻意涂黑了一个色号，新的眼妆显得人毫无精神，整个妆容，没有放大优点也就算了，反而完全掩盖住了他原本就漂亮英气的五官。
造型师一副为难的样子，一边继续给他弄头发，一边语焉不详，“导演说，嗯，之前的妆造可能不太符合岳不宁的人物形象——”
可昨天不还说做得很好？
不等江朔再问，这时，另一位造型师拿来一套衣服，跟他说是今天要穿的。
看着眼前这套颜色要紫不紫要黑不黑，显脏又极为厚重的戏服，江朔第一反应是自己记错了今天要拍的镜头。
翻出带来的剧本，江朔皱眉打开，确认自己今天没有任何岳不宁回忆里的戏份。
身后，两位造型师互相看看，爱莫能助地闭紧嘴巴。
耽误进度的重罪他可担不起，江朔无奈换上衣服，跑去片场找导演。
导演不在，只看到了女主演姜玲玲，姜玲玲看着他从面前走过，顿时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这也太狠了，直接给人往丑了化。”姜玲玲的助理忍不住小声吐槽了句。
“怕被人艳压呗，到时候戏播了，火的是个不起眼的小配角，多丢人啊——”姜玲玲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抱着手里的咖啡笑道。
江朔看到导演，跑了过去，“导演。”
导演嘴里叼着烟，回头看他一眼，语气波澜不兴，“来了？”
说江朔一点不着急，那肯定是假的，“导演，为什么我的——”
“欸欸欸，别放那儿，搬到后头去！”导演冲几个场工呵斥了几句，才又皱眉转向他，满脸不耐烦，“怎么了？”
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见状，江朔垂了垂眼睛，然后话锋一转，陪着笑问，“导演，我临时换了妆造，昨天的戏，是不是得重拍？”
导演看着他，眼神有点深，也有点复杂，最后叹口气，冲副导演招招手，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副导演过来，语气倒还算客气，“江朔，昨天那几个镜头反正也不是很重要，重拍就算了，之后的你好好演就行。”
到这里，江朔就是再想装傻，也该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他一个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小演员，只要别人一句话，演技再好，后期可以全部一剪没，长得再帅，也可以给你画最丑的妆，穿最丑的衣服，他的努力在这些人眼里一文不值。
可他还是只能跟导演说一句谢谢。
谢过副导演，江朔有些浑浑噩噩地在片场里转悠。
时间还早，片场还在准备，他走到外面，听见有人在喊请大家喝咖啡。
于是他走过去，想拿杯咖啡暖暖冻僵的手心。
“请大家喝咖啡了啊，都过来拿——”
余修厉的助理一抬头，看到江朔，收回手里已经递出去的咖啡，转手给了别人。
“这是修哥请大家喝的，来来来，都过来拿，一人一杯，都算好了。”
很快，工作人员和演员人手一杯咖啡，一口一句谢谢修哥，谢谢咱们《红尘》的大男主，整个片场其乐融融，只有江朔一个人站在旁边，手里头空空如也。
没一会儿，余修厉声势浩大地出现在片场，被一群工作人员以及助理簇拥着，导演手里端着他买的咖啡，举起来朝他亲切地笑了笑，然后副导演和姜玲玲也过去，四个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
江朔蹲在地上远远看着，片刻后，对着天空用力眨了眨眼睛。

两个月后，三月十六号，拍完今天这最后一场戏，江朔就要杀青了。
导演在这天总共安排了两场，由B组林殊，林导负责。
《红尘》的总导演喜欢按照剧情顺序拍摄，剧情进行到此处，岳不宁杀光整个圣墟天宫一百三十二人，以血为媒，成功开启邪阵，最终被主角团众人擒获，阵法被破，岳不宁失去毕生功力，沦为阶下囚，成为被整个武林唾弃的千古罪人。
杀青这天的第一场戏，拍摄的正是岳不宁沦为阶下囚后，行刑前一夜，在狱中回顾自己这悲惨的一生。
回忆的部分几天前已经拍摄完毕，监控器画面中，江朔脸上画着落魄的妆容，透过狭小的天窗望着夜空，月光凝在眼中，似是泪，然而更多的却是茫然。
岳不宁这一生，被人践踏过，抛弃过，也风光过，辉煌过，致死为的仍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将他亲手投入狱中的大反派，楼珩。
他应该茫然，因为看似十恶不赦的他，却比不知多少所谓的武林正派都要单纯，他根本看不透这虚伪的现实。
镜头最后，桌上一豆烛火燃尽，袅袅青烟在黑暗中消散，岳不宁孤独的背影逐渐淡去，令人唏嘘。
“卡！”
林导握着剧本的手激动得有些颤抖。
“演得太好了。”身后的副导说。
面对林导的交口称赞，江朔腼腆地笑笑，尽量不和身边人交流，保持住情绪，跟着化妆师快步离开，简单补过妆后，继续拍摄今天的第二场戏，也是他的杀青戏。
秋风起，吹起地上的黄土。
岳不宁跪在行刑台上，刀起落下，一抹血飞溅半空，人头落地，徒睁的双眼在浮现一瞬的期盼后，迅速变得灰白。
林导曾经想在岳不宁的眼中加两滴血泪，增加视觉冲击，然而江朔却认为，一个合理的悲情人物，他最后的挣扎，不应该是单纯的怨恨和诅咒，而是应该给到他这一生最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在《红尘》这部戏里，岳不宁搅动风云，杀人如麻，一度傲立于万人之上，一生所渴求的，不过是一丝真正的善意罢了。
最后，林导将镜头给到下面围观的百姓，叫好的，漠然的，亢奋的，回避的，岳不宁的头颅很快被秽物掩埋。
林导喊下卡的瞬间，江朔正式杀青。
经过两个月的合作，林殊十分欣赏江朔对于演戏的态度，舍得下苦工，愿意钻研，更重要的是，极有天赋。
形象演技俱佳，这在如今的娱乐圈里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以至于林舒有时也忍不住在私下里叹息，他看过江朔的简历，这么好的演员，就因为没有背景，就要这样白白耗费灵气和青春。
江朔值得更好的舞台，而不是在三流剧组的偶像剧和古偶里打转。
所以林导是期盼的，拍摄江朔的时候也总是格外用心，希望这次的《红尘》，能带给他一个更好的契机。
林导还自掏腰包，特意给江朔准备了鲜花和蛋糕。
江朔以为自己又要和以前无数次那样，杀青完便直接回房间整理行李，悄无声息地打车离开剧组，所以当他看到林导捧着一束花朝自己走来，不禁面露惊喜，甚至有点红了眼眶。
“谢谢林导。”江朔接过花。
林殊给他一个拥抱，“你是个好演员，继续努力。”
吃了林导送的蛋糕，江朔抱着花，慢慢往酒店走。
虽说开拍第一天，他的妆造就被换得毫不起眼，但两个月的拍摄过程让他清晰地体会到了大剧组和以前那些三流剧组的区别，这里依然有人是真正在为做出一部剧而努力，而不是一味的迎合市场赚快钱，用心打磨剧本以及和导演讨论表演方式的经历，让他更加爱上演员这份工作。
江朔的脚步变得轻快，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到《红尘》制作完成后的成片，岳不宁这个人物丑归丑，但他相信凭借自己的表演依然可以出彩，尤其是最后那两场戏，他演得很过瘾，也一定能打动观众。
回到房间，江朔开始收拾行李。
他杀青得早，算是主要演员里最早的一个，毕竟《红尘》有四十多集，而岳不宁这个角色二十集左右就下线了，剧组接下去会继续拍摄三个月，江朔有些惋惜，想留在剧组跟着导演多学学，可是这样的话，就要自己支付酒店的住宿费用，影视基地里的酒店可不便宜，江朔还是选择回
打开软件准备叫车，江朔的手机突然响了，是B组副导演的电话。
江朔赶紧接起来。
“导演？”
“江朔啊，”副导演的语气很是古怪，欲言又止似的，“你走了吗，现在剧本有点改动，可能要你多留一天。”
江朔纳闷，“什么改动？”
“就是——加一场戏。”对方斟字酌句道。
江朔简直难以置信，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真的吗？那，那我现在过去？”
“不用不用，”副导演赶忙道，“今天很晚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大概十点左右吧，你去找造型师，还是差不多今天这个造型，很快，一会儿就拍完了。”
“好的导演！”跟他道了谢，江朔开心地挂断电话。
电话一断，江朔欢呼一声，把自己抛到床上，抱着被子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