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滴”的一声,是白轩逸摁灭空调。一阵响动——车钥匙和钥匙。白轩逸问哪里,何意羡拒绝回答,从高处睨他般。
这一出他不像是情欲真来了,像因为白轩逸白龙鱼服的政治行动对他大有所隐瞒。据他刚才所知,白轩逸一个月前下飞机来到本市,上头就已敲定了他坚定的督导组龙头地位。之后种种,一波才动万波随。
所以他要报仇,在情在理吧?把擦了屁股的纸团向他一扔:“白轩逸,白检察长,白组长,你他妈耍我的感觉真不错吧?”
白轩逸说,地址。何意羡道,滚吧。
白轩逸语气平淡:“要我牵条公狗过去教你。”
何意羡一下被电劈中了似得,掠夺了氧气。为之躯体虐待或心理凌辱的记忆突显,灵魂甘愿被雄性首领所控制,而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办了。白轩逸很短的一句话,说完就完了,但何意羡竟像不断在零零碎碎受点折磨。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沉默着把镜头远远挪开,直到看不见人,也不敢擅自挂断。
等了一会,平静到可以离开办公室的状态。敲门的人又来了,白轩逸说进。
竟是林启明。
他没清恙回家,而是内心发起了一场对自己未来的审判。别人咣当扑街,直接上门跪一排谢罪。但他这种人不到最后绝望时刻,一般不会抛出自己的后台。现在他绝望了。
但不及与白轩逸长谈,他眼尖先看到了通话中的视频。没人,但场景有个明晃晃的狮头壁饰。
三个世纪前的古董,拍走它的人他认识多年。律师,姓何。何峙家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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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了一个神清气爽的澡,但嘴角翘起来刚没一会儿,何意羡便接到了小学老师的电话。
何意羡手捧着牛奶杯取暖,看了会,不想接。这都深夜了,这个女老师为人师表,也太不知晓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了。琳琳上美术课用画笔扎自己,她叫家长,何峙在香港办事,云烨国外出差,叫的何意羡。何意羡把孩子接了,安顿哄睡了,她又一个小时一个电话,惊心胆战地确认实况。实况就是,何意羡但凡离开一步,琳琳便要自绝,不开玩笑。就这一个实况,反复确认。
但想了想,也可以理解。琳琳姓何,起码在中国南方走到哪里,都会被密不透风的“关爱”包围。
何峙的黑恶势力常年怎么剿都剿不灭,不止是个地方豪强了,十年多前在港澳台一带甚至俨然是影子政府。香港回归那会儿民意沸腾的时候,一旦风起,差点真的是要扶摇而上九万里。
其原因在于,真正的黑社会本质是秩序。如果和政府在一定范围内权力重合,所以凡有能力的政府必定要打击。理论上说,在国内的生态下,其实根本没有黑社会的生存土壤,但何峙做的是政府的补充者,致力于提升社会的稳定度。
他代持许多实业公司的股份,看似做着赔本买卖,在高度机械化的今天不断投入劳动密集型生产线,目的是为全市的残障人士提供就业,乃至建立特殊病人工厂,以此吸纳社会底层的贫困人口,甚至是艾滋患者、高龄无社保的农民工。他们扮演基层治理组织的角色,会遵守基本的游戏规则,民众才是基础。美国的工会很多前身就是黑社会,又比如民国的青帮,背后是码头工人。比如《教父》里的柯里昂家族,数量庞大的意大利移民是其后盾。
做慈善亏了的钱怎么办,不要紧。他心如止水地指挥着大量热钱兴风作浪,一声令下,各个集团账户上的热钱便会像利剑一般呼啸而出,在全国搅起一番雷电风雨。比如有个科技集团,何意羡还是他们的独立董事,一次参加董事会会议得知,何峙最多时调动的海内外加盟资金不下几十个亿,几次拉抬,几次打压,今日做多,明日做空,谈笑之间净赚了四亿八千多万。商业运作的基本盘是稳定,这只能算中风险的小生意。
有了钱什么操作不出来,市政府想要经济发展政绩,那就砸钱砸出一波房地产开发热。受他荫蔽的官员官越当越大,黑组织集团的财富便越积越多;黑组织集团的财富越多,必然有能力把官员往更高的权力位置上推,这是一种互利互补的良性循环。他是这样从而赢得了政界人士的广泛尊重的。
何峙也有一点黑产没洗干净,也不屑去洗。不过那个赌场不是业务,不靠这个来赚钱,是用来腐败官员的。再加上几位美貌荷官,共和国的官员就这么一个个走了板。针对低收入人群,也有线上盘口,注册地在澳门。例如世界杯赌球,他们和澳门那边合作租盘口做庄,然后分点油水给澳门。有些链接网址上的给出的赔率赌注,远高于市场平均赔率。
所以,这种黑生态早就脱出了“原始积累——暴力——敛财——贿赂”的循环,它不是靠一两个政府官员求得保护搞非法产业和暴力垄断。在广大民众认知当中,把官员给拉下马了,白手套当然也得进去;白手套进去了,往往保护伞的政治生命也不长了。然而这种扫黑模式,对何峙来说,最多剪掉羽翼,和收拾本体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何意羡喝一口热饮,脑子里像浮现有块棋盘,他能看到白轩逸与何峙在那各执黑白,一天天的你预判我,我预判你。其实这场战争的结局,伸张正义靠得不是谁是谁非,还是得我们的靠山后台比你硬。毕竟何峙手上枪啊炮啊的,还是少的。要看中央削肉剔骨的决心有多大,毕竟打掉一个何峙,底层管理和治安的缺失谁来填补?
何意羡心烦无比,吃的晚饭如同在嚼拖鞋,食不知味得很。
那套浴袍脏了,何意羡换套新的。
说来尴尬,何峙家到处都有他的生活痕迹。那时候他虽说刚刚回国,但怎么说也是执业四年的律师了,打过一场轰动一时的官司。虽不能说清白如纸,但也绝不是什么玩弄中国社会关系的行家里手,如现在从头到脚都是一色的黑。当年拜在名师门下,他的野心从不遮掩。律所里有人说他谄媚,何意羡一副无所谓,他外壳的傲慢霸道那时就绘好了,生而为王,我很抱歉。是故一心图谋快速上位,亲近这两孩子,确实有欺骗儿童感情的成分。上门带娃,时常有之。
琳琳一开始非常排斥他,自闭症的小孩回避一切。但有个事,那以后,琳琳才慢慢地依恋他了。那一回,家里厨师买了条蛇回来准备做,杀蛇的时候何意羡去看了,剁掉的蛇头扔在垃圾桶里,嘴巴还在一张一张,剥掉了蛇皮内脏,粉色的蛇肉像轮胎一样盘成圈,还会顾涌顾涌的动。两位何律师一边旁观,一边高谈阔论某案子,全然没有注意到琳琳就在身后。她吓到几乎休克,何意羡连忙冲上去捂住她的眼睛,搂她进怀里安抚,变不重样的魔术逗她开心。何峙却只说,琳琳,你吓到客人了。
何意羡全然不能理解何峙的育儿观。何峙对他的儿子又是怎么样的,小艾一次野营被红头蜈蚣咬过手指,整个手指都绿了,手都紫色了,到医院医生直接扎了好多洞,放了好久的血,当天手抬都抬不起来。何峙见到他哭,说他吵。何意羡听说了很担心,问肯定很疼吧?何峙用了一个奇特的比喻,以此说明儿子的男子汉气概很贫瘠,说他叫起来就像花园里饲养的绿孔雀,叫声非常大,而且穿透力惊人。对琳琳的态度更如出一辙。
何意羡可以说从未有一天得到过亲生父母的疼爱,见到现实中理该天伦美满的家庭,竟是如此,他惊怒交加。吃蛇的那天琳琳哭得停不下来,何峙最后也不叫凶,顶多抬了一句声调,何意羡便破口大骂,他说你真的不是人,人面兽心云云。那年,何意羡还对他是个敬若天神的状态。何峙被说得似乎一怔,谁也没这样斥过他。何意羡帅气了一秒就立马道歉。但何峙看了看桌上的蛇羹,微笑谈了个不相干的话题,他说其实这是一条自然界斗败了的毒蛇,才会被端上餐桌。两条毒蛇相斗,他们会判断敌人的大小,从而知道自己要放多少毒可以正好把对方毒死。投毒太多对于毒蛇来说不划算,毕竟毒液也是靠吃了猎物后身体分泌的。有的毒蛇在自卫的时候就是假咬,都不投毒。所以大毒蛇最怕的是那种刚出生的小毒蛇,一点社会经验都没有,咬一口就猛喷毒液。但在别人看很傻,在他看,绝妙可爱的。
何意羡站在衣柜前,强制自己收回思绪。他不见外人,爱美程度也就一般般。又见不到白轩逸,随便穿了。拿了件荷叶领、荷叶袖洁白如雪的丝绸睡袍,但是有万足金熔接的牙子盘滚设计。
刚系好衣服,躺回床上,戴好睡眠眼罩,就听到客厅传来一声惨叫。
何意羡一下楼,见到小艾骑在琳琳的等身玩具熊上,耀武扬威。琳琳抹着眼泪大叫。何意羡太阳穴突突地跳,上前薅住小艾的后颈提起来。
小艾与琳琳一样,都把何意羡当做亲情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被渲染地自我强调男子气,便对何意羡的存在很是别别扭扭,你随我意不开心,我随你意不快乐。
于是一口咬住何意羡的手掌:“让你滚啊,我们家的事要你管啊,你那么喜欢给我当后妈啊?!”
何意羡听着好笑,他被不懂事的小老师揪来,无妄之灾也受得够够的,随方就圆道:“怎么,不喜欢我给你当小妈,我可喜欢着你呢。”
小艾忽然松了口,面红耳赤地瞟他一眼,光速低头。何意羡正瞧得莫名其妙,却听到琳琳放声大哭,啜泣得词不成句:“不要…!不要…哥哥和爸爸…爸爸、哥哥的爸爸…!”
何意羡心里蓦地一动,但这点诡谲的惊动,立刻被小艾的金箍棒打散了。何意羡没收他的作案工具,抱着琳琳回了卧室。卧室里有许多圣诞球,箱子里还有圣诞树尖上的那颗大星星,那是琳琳最喜欢的玩具。
狮头雕塑就在头顶。林启明判断没错,但这不仅是何峙家的卧室,更是何峙的卧室。
何意羡拥着发抖的小姑娘睡着了。黑暗很深了,琳琳中途起了夜,但是踮脚转动门把手的时候,门却被从反方向缓缓推开。她木木地听到那威严的指令,下楼回去自己的房间,再没有回来。
外头是揭开春帷的绵绵细雨,月光如同云影结上了荇藻,照在包裹修长有致身躯的缃色薄丝被上。屋子里桂香袅袅,直似天品。床上的人轻轻一翻身,便半遮不掩地露出一段白皙滑腻的大腿,宛如那高开衩的紧腰身旗袍般若隐若现。那一把细腰,更简直不堪一折。
何意羡一张脸睡得红润,感觉身边有异动,下意识摆手挥了过去。
一点的静默,然后他听见一个醇美的声音在失笑:“这么久不见,一上来就闹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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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羡被扰动,先是耳朵尖颤了颤,才睁开双目。第一眼看到是谁,那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但没有像他往常看这个人,碍眼到了该死的地步,只是无可奈何地转了下脸。何峙柔和地注视他,他则眨着眼睛用手背揉眼睛。没开灯,但这反应像有强光。
“要揉坏了。”年长男性的嗓音富有一种浓郁醇正的温柔,有热度兼有厚度,何峙笑了笑,“不是做噩梦。”
何峙保持着极为合适的距离。何意羡微眯的眼往他脸上瞥了瞥,客问主曰:“你不敲门?”
“我敲了。”何峙慢慢点着头,“一共六下,你没听见。”
何意羡把挡脸的手移开,他今天没沾酒精,却出语轻快:“才六下。心不够诚,回去重新敲,六十六下。”
何峙听得笑了。何意羡这时才真正看他,他恍然是刚下飞机风尘碌碌的模样,身上还带着夜气的清冷香,未及修饰形容,腕上却戴着那串自己送他居心不良的西藏天珠。
“你去不去。”何意羡给了个压迫的眼神,伸手将他暗红色的口袋巾往回塞了塞,顺势往外推了推他的胸口。
何峙一笑,抚摸了那蓬松的被子,掖了平实便当真起身。何意羡翻床头找烟,不小心碰到一枚八音盒,播放出一段儿歌来。何意羡半闭着眼又推他,但音乐烘托之下这霸道有一定孩子气的色彩。何峙再怠慢,他就要把人的手串扯下来了。何峙轻柔地碰了他的鼻梁,刮一下,取用歌曲的话道:“小兔子在家,门开不开?”
没刮满约定数额,第二下何意羡就扬了他,但捏了他垂在一旁的另一只手:“去洗澡。”
这间房子不在佘山,在黄浦江边上,没有仆佣。这房间他也不是第一次睡了,什么东西放在哪,何意羡都很熟。打开小酒柜倒一点威士忌。
水声响了一阵,何峙重新回到卧室的时候,便看见何意羡睡相感人,脸胳膊腿各睡各的,他头伸出床铺朝下,发丝全垂落在了空中,露出了完整的光洁额头,这种姿势却皮肉紧致一点不乱跑。他实在有一张天生的多情面孔,黄金般的灿美,光影打得一塌糊涂,如此角度竟也很迷人很令人倾倒,让人极易原谅他所有的轻佻和任性。而且不做面部表情之时,似乎就没有险恶城府。
何意羡浑身有点懒洋洋的,正一面把圆头圆尾的雪茄剪开,指腹碰了碰,感觉有点湿,还要烘干。见何峙来了,便正规地睡回去,让出一半地方。他单枕了手臂,人微微向上挺了挺,被子薄薄地盖拢在了腰上。冰丝材质的睡衣很滑,露出一大片光滑白皙的胸膛。
何峙仍是坐在床边上,何意羡抽起温度过高的雪茄,缓悠悠地吐了一口烟气,撩闲一样笑道:“洗那么久,怎么飞机上不洗,是不是没料到到家有好事发生?”
何峙淡淡一笑,看了看他。身边的人与娇小不挂边,但那身段确实适合爱不释手地在掌中抚看,只应该当做私有品。何峙笑道:“好过逾了。”
何意羡见他光说不动,作出点哭笑不得的表情,侧着屈肘单手撑着脸,斜斜地看向问道:“叔叔,你是回了趟香港,不是去了趟少林寺吧?”
何峙将天珠细致放进养护的盒子里,温暖的气息拥了上来,何峙低头俯视了他的脸:“修了一点野狐禅。”
何意羡半躺半靠地抽烟,将自己的脚搭在了何峙腿上,笑微微地倒也不看他:“哦,那你现在是和我一样流入邪僻了,本来还想和你聊五毛钱的天。”
何意羡的话题都随心所欲,首先问他:“礼物呢?”
“香港没有太多好手信。”何峙笑说。
但那礼物盒子光在外貌上,就在满足童心方面可谓做到了极致,打开是几朵奶油花大小的迷你曲奇,拥着两只托马斯风衣泰迪熊吊饰。
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父亲,何峙高大英俊,谦冲平易,何况他还富埒天子。恐怕大千世界,这天底下所有人都想要这么一个父亲。但不关他真正两个孩子的事,饼干和小熊都是给何意羡的。
说来话长。何意羡过够了在白家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刚有钱的时候,有一阵子穷奢极侈过。有些风景必须有钱才能看到,浮于表面的快乐,啊,真是快乐无边。他热爱收集奢侈品牌奇葩的东西,瑜伽垫、三角尺、扑克牌收纳包……小熊在其中之列。这种款式服饰各异的熊,何意羡大约有几百来个。
后来他浮云富贵了,不大追求这项爱好了,何峙却记得,所以全世界各地各季节的限定款都没有错过。只要何峙外出归来,一定有小惊喜。何意羡提过一次,自己没有度过一个好的圣诞节——这便是后来那满箱子干花水晶圣诞球的来源。
何意羡把小熊挑出来扔了,听不出是个什么语气:“我是小姑娘么。”
“小孩子。”何峙将他的雪茄拿走了。
何意羡看了他会,又横躺着把头往床外沿一伸,恢复到了那个倒仰的姿势,像某种家庭康复颈椎病有效的方法。何峙笑着俯视他:“难不难受。”
而何意羡关注的,是他如愿看到一个颠倒的世界,月光在摇,像人世界万事到头来,都摇落。他嘴角不动,唯有一双眼睛似乎含有千言万语,但应当也是没两句好话的。
何意羡终于仰起了脸,他支起身面颊上微微一热地过去,把头枕在何峙的大腿上:“这样不难受了。”
何意羡为了更舒服调整了好几次睡姿,何峙的手将他的碎头发别到耳后,尔后搁在下巴那里,像是手指尖在猫咪的气味腺轻轻揉捏,以及小猫圆圆膨膨的胡须垫——嘴边ω形状的部位,胡噜挠痒痒。那里装满了芳香的费洛蒙,用来标记领地和它的所属物。何意羡看到他卷起的袖口,露出的小臂,何峙那里的伤疤颜色也有浅有淡,看样子很多伤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何意羡调整的最后结果是平躺,翻出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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