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一时也接不上来,却说:“这件事也不能就凭温遇河的一面之词,还得仔细核查,你也不能过于相信他们,这些矫正对象本质上都是罪犯,随口撒谎是很正常的,作为社矫官要学会辨别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秋焰有些语结,这是个两边都没有确凿证据的“悬案”,他也无法怪陆辞太过钻牛角尖,拿着一份不是实证的证据就来要求对方自证清白,但是对温遇河,秋焰觉得自己的身份应该是中立,他也并不会听了他刚刚的那些话就完全信任他。
于是他说:“这件事我会仔细核实的,温遇河下午是不是在饭店,几点去的,我会跟那边核对,但是——利江澎既然也没有实证,只是凭一束花,那就不能因此作为温遇河违规的证据,我们内部有很完善的社矫对象考核体系,是否应该取消假释,不会仅凭猜测去办,如果核实后确实违规,我这边会出具考核报告提交给市检和法院的。”
话说到这份上,陆辞觉得自己也不能逼人太过,便点头说:“好的,我当然是相信咱们所和社矫官的,但是我接到这份举报也不能坐视不管,大家都互相体谅,一起把工作做得更细致点,是好事。”
孟平也连连点头,让秋焰去忙,叮嘱他尽快核实温遇河的行程。
陆辞随后也告辞,秋焰看着他下楼,而后收到陆辞的微信消息:我在停车场等你,晚上跟老师约了吃饭,跟你一起回
秋焰捏着这条信息半晌没回,陆辞还真是公私分明得很,刚刚在这儿装陌生人跟他就事论事地怼了一通,这会又扮上喜欢他的表皮说“一起回家”。
然而等真一起回了秋焰的家,他保准又会变脸成“老师的好学生,秋焰的好大哥”这样的角色。
秋焰恍然自己遇到条变色龙,遇人则人,遇鬼则鬼,刚刚陆辞还叫他学会辨别别人说话的真伪,秋焰觉得,自己最辨不清的,就是陆辞本人。
第16章 欺负他没经验
秋焰觉得陆辞已经快成秋家的一份子了,家里的父母、保姆见到他就跟见到另一个儿子一样。
他仪表堂堂,读书时候学业出类拔萃,工作上踏实肯干,在小县城待了好些年也毫无抱怨,靠自己一步步提升到省城市检,秋鸿信对这点最为欣赏,他自己就是没有背景不靠裙带当上的法院院长,甚至老婆在他当上院长后,为了避嫌还辞去了检察长的职位去了大学任教,他看陆辞,就像看当年的自己。
秋焰以前跟父亲的看法一样,但那天在西餐厅吃过饭,陆辞对他“掏心掏肺”过以后,他对父亲最欣赏的这一点有了不一样的保留意见。
只是这点意见并不会在饭桌上提起来而已。
家里的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陆辞口才比秋焰好,常常能逗得杨雁和秋鸿信开怀大笑,讲起工作上遇到的那些案子时,三人各自发表看法,分析案情十分投入,倒显得秋焰像个外人。
他不在司法系统的核心单位工作,日常接触的人,接触的案子,跟他们此时讲起来的这些相比,实在是太鸡零狗碎微不足道了。
但是他父母还是会对他说:“小焰,小陆讲的这样的案子以后你也都会碰到的,你想想如果你是检察官,你要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
秋焰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可能和陆辞的会有些不同,他也照实这么讲出来,秋鸿信客观评价:“你们两个啊,一个耿直,一个圆融,各有各的优势,能互相综合下就好了。”
秋焰抬眼看一眼陆辞,见他也正笑笑地看着自己,说:“嗯,小焰是我见过的最纯直的人,在咱们这个系统内,其实真的很需要这样的人。”
纯直,秋焰心想,是纯还是蠢真的很难说,但直肯定不直,喜欢上陆辞,简直称得上又蠢又弯。
吃完饭,陆辞又留下来陪秋鸿信和杨雁喝了会茶聊了会天,看过9点了才告辞离开,杨雁照旧让秋焰送送他。
在门厅换鞋,秋焰很自然地去取放在鞋柜上头的车钥匙,陆辞却按住他的手低声说:“天气好,别开车了,陪我走走吧,到门口我自己打车。”
秋焰也随了他,天朗气清,白天的燥热都不见了,秋焰家的别墅区非常大,而且年代老,里头的植物绿化郁郁葱葱,仿如走在森林里。
天上的半弯月亮时隐时现,两人没上主路,沿着僻静的绿荫人行道慢慢走着说着话。
陆辞突然牵住了秋焰的一只手,秋焰怔了下,没抽回,任由他握着,陆辞的手指在他手背上细细摩挲,秋焰觉得自己一半边的身体开始有些不自在,一路上都没人,走到一颗大香樟树旁时,陆辞突然一把拽过他到树后,紧紧抱住。
秋焰下意识挣扎了下,陆辞双臂紧箍,不为所动,他灼热的气息都喷在秋焰的脖颈耳后,秋焰说:“你怎么了?”
“没怎么,抱抱你不行么?”陆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秋焰觉得自己太过熟悉他正人君子的一面,突然做出这样的行为,用这样灼热的语气说话,倒叫他十分陌生。
两人没再说话,虫鸣蛙叫声中秋焰被沉默地紧拥着,隔得这么近,夏天的衣衫这么单薄,他甚至明显感觉到陆辞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了极其明显的变化,叫他有些尴尬。
突然林荫道前方传来几声说话的声音,几个男人大声商量一会换班了去哪里喝点小酒吃一顿,是小区的保安。
秋焰周身一僵,陆辞明显也僵住了,人声越来越近,陆辞迅速跟他分开,甚至还空出手理了理衣衫,率先从树后走了出来。
秋焰走到他旁边,两人像方才那样不紧不慢地从保安们身边擦身而过,有个保安认出了秋焰,对他打招呼:“秋先生这么晚出去啊?”
秋焰点头:“去送个朋友。”
到门口,秋焰对方才的插曲只字不提,陆辞也不提,他打开app叫了车,两人沉默地等着。
车到了,陆辞跟他说:“我走了,下次再约你。”
秋焰条件反射地说“好”,又说“到家发个消息”,看着陆辞坐车离开,回去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特意绕开了那条僻静的小道,从主路快步走回了
只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秋焰觉得陆辞这样的反应和行为已经不能再令他觉得意外和失望了,等进家门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倒是有另一件事让他觉得今天非得解决不可。
晚上十点,他调出社矫app上线查看,组内的三人都已经提交了今天的行程日记,点开温遇河的那一栏,他写着:6月12日,上午槐金巷司法所普法课培训,中午巷口李记面馆吃饭,下午一点回旅馆,在网上寻找厨师招聘并打电话问询,其中东城美食街好运来饭馆要求下午面试和试菜,两点到好运来饭馆,与老板面谈、后厨炒菜试菜,面试通过,直接上岗,一直到此时仍在好运来饭馆工作。
秋焰在某点评软件上查到这家好运来饭馆的订餐电话,直接打了过去,那头是个声音很尖的女孩接听,背景十分嘈杂,秋焰想到这会正是宵夜的点,那家饭馆看来生意还不错。
他自报是司法所的工作人员,指明要老板接听电话,但没说具体什么事,然后尖嗓子的女孩大叫了一声:“豹哥!有警察找你!”
跟着一个粗粝浑厚的男声在电话那头响起:“我就是好运来的老板,您有什么事儿?”
秋焰说:“跟你了解个情况,你们这儿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个叫温遇河的人过来面试厨师?”
那叫豹哥的人重复了遍名字:“温遇河?”似乎对旁边什么人大喊一声:“今天来面试那个小子,就现在在后头炒菜那个,叫什么来着?”
旁边似乎有人说:“姓温,叫什么河来着。”
豹哥粗声粗气地说:“对,就你说的这个,在我这儿。”
秋焰:……
他又问:“他今天几点过来面试的?来了就一直在这儿吗?”
“大概下午一两点吧,电话里约的,来了试了下菜,看他手脚也勤快就录用了,到这会一直在后厨忙活,”豹哥有条不紊:“怎么了警官,是这小子犯了什么事儿吗?您要说了我立马辞掉他。”
“那倒不用,”秋焰赶紧澄清:“我不是警察,我是司法所的,就了解个情况,他没什么事儿,你别辞退啊,继续用着吧。”
挂掉电话,秋焰这时才真正相信了温遇河所说的,他连夜整理了一份报告,说明温遇河今天的行程以及他的核对结果,以正式文件的形式发送给了盛淮南和孟平,这份报告会打上司法所的公章再递交给检察院。
他相信陆辞会看到,这就是“实证”,他觉得陆辞今天有点莫名冲动,怎么就凭着利江澎口中那么一束莫须有的花,就跑来认定温遇河违规?他可以因为接到举报而来调查,但不能来的时候就默认跟利江澎站在一边,这明显失去了一个检察官应有的中立的、严谨的、理性的态度,这让秋焰觉得陆辞在专业上显得十分不专业。
东城美食街是整个城中最红火的美食打卡地,好运来饭馆的位置不算顶好,窝在美食街比较深的一处,生意也一直不温不火,温遇河开工第一天不算特别忙,过了宵夜的高峰期基本就可以收工了,他整了几个菜,按饭馆的规矩,收工后所有工作人员连同老板才一起坐下来吃晚饭。
豹哥咬着烟,搬了两箱啤酒放在饭桌边上,跟满满当当一圆桌的伙计们说:“今儿给我最好的兄弟温遇河接风,谁都不许怂,都给我敞开了喝!”
一桌人闹哄哄的,伙计们一边笑着一边不满说:“小温一来就成最好的哥们了,咱们兄弟几个跟着豹哥都这么些年头,白混了啊。”
温遇河忙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站起来说:“这都是豹哥照顾我,我先自罚一杯,初来乍到,感谢大家伙关照我。”
豹哥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口气喝完,叫了声“好”,然后跟伙计们说:“你们不懂,你们都没进去过,我跟小温在里头住一个屋,那就是革命友情,谁都没得比。”
又朝温遇河说:“你也是,提早出来了也不来找我,我开这么个饭馆难道还给不了你一口饭吃?多双筷子的事,还好你还知道过来,要是让我知道你出来了也不跟我露面,那咱们兄弟可真没得做了。”
温遇河又倒上酒,敬了所有人一杯。
大家开始放开了吃吃喝喝,豹哥坐在温遇河边上,搭着他的背说:“你还真是算准了,你那个社矫官还真打了个电话过来,我就按你说的那么给糊弄过去了。”
温遇河给豹哥倒上酒,跟他碰了碰:“谢谢豹哥。”
“这种一听就没经验,好打发,”豹哥吐出一长串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以后别说什么谢不谢的,我是个粗人,整不来客气那一套,我知道刚出来都很难,豹哥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我现在有那么点儿小能力了,一帮人也能跟着我混口饭吃,你就也别觉得是在麻烦我,对了,我都不知道你做饭那么牛逼,你看我现在还觉得是我特别需要你了呢。”
温遇河笑了笑:“我也就这么点本事了,用得着就好。”
“太用得着了,”豹哥红着脸,淌着汗说:“我呢,以往那么些年也不是白混的,白的黑的都能有点儿关系,反正从现在开始我罩着你,你啥都别担心,有啥事,一定记得跟我开口,知道吗?”
温遇河点头:“记着了。”又满上酒,一饮而尽。
第17章 你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温遇河一直惦记着要抽空再去找一趟季颜,但最近事赶事的让他忙不过来,司法所的普法课不能缺席,下了课就得赶紧往饭馆跑,中午的饭点一屋子人都等着他这位“大师傅”来掌勺——奇妙的是,他来这儿干了才个把星期,好运来饭馆的生意竟然一天比一天更好了起来,还多了很多回头客,尤其晚上和宵夜的时候,前台小姑娘都特意跑到后厨说,小河哥,好多人跑来要吃你做的那道蒜蓉明虾牛腩煲,还有你的十三香小龙虾也好多人点。
第一天他还觉得工作量刚好,渐渐开始每天一到这儿就忙得脚不沾地,后厨就他一个“大师傅”,其他人全是给他打下手的,就这还是忙不过来。
夜里往往要两点多才能下班,回到旅馆冲冲洗洗就要三点,赶上第二天有普法课,早上被闹钟叫醒的时候温遇河要在床上骂上一会才能挣扎着起床。
已经好几次在普法课上睡着了,他一睡着,秋焰就会点名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每回他都答不上,对着秋焰恼火的面色说抱歉抱歉,秋焰就训他,你到底跟谁学啊?是跟我吗?到时候考核是考我还是考你?不合格到底对我有影响还是对你有影响?
温遇河照单全收地全都认下来,对对对,是跟我自己学,考核考我,是对我有影响,秋焰见骂也骂不动,烦躁地让他坐下,一再提醒所有人第一个月的月考没多少天了,你们要重视起来。
下课后,温遇河坐在去饭馆的公交车上打开app看法条补课,没看两眼就又睡了过去。
因为饭馆生意好了起来,豹哥给他的工钱又涨了一轮,才半个月就先预支了他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放了两天假,让他把生活好好改善下。
温遇河查了查账,其实现在可以出去正儿八经租个房子,但那样一下这笔钱就会见底,他犹豫了下还是觉得可以再缓缓。
珍姐旅店的人来来去去,温遇河没太留意,他住的那间朝北的屋子因为湿气太重,一直就没住满过,这也是他当初选那间屋子的原因,尽量让自己清净点。
这天晚上干完活第二天就可以放假,温遇河打算趁这假期去找季颜,凌晨下班一进房间就见到里头多了个陌生男人。
块头很大,很壮,面色黑沉,正把靠墙的一间储物柜大敞开,在里头翻箱倒柜,那正好是温遇河放东西的柜子,他的衣服个人物件被扔了一地。
屋子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上铺一个下铺,都靠在床上玩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温遇河走过去按住咣咣作响的柜门,问道:“你谁啊?要干嘛?”
那人斜着看他一眼,语气跟脸色一样黑沉沉的,看了眼地上说:“你的东西?你占的地儿太大了,给挪挪,有问题吗?”
温遇河拳头都捏紧了,但他实在太累,这人一副摆明了找碴的样儿,温遇河还有点摸不清他的来路,于是忍住说:“行,你要就都给你用,我不用了。”
他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到自己床上,趁机看了看大块头的床铺,就在他对面,上铺,但那上头就一个小腰包,他哪来什么行李?哪需要用什么大储物柜?
说不清哪里觉得不对劲,温遇河仔细打量这个新来的人。
那大块头从储物柜里摸出一件冬大衣,抖开看了看,“哟,料子还挺不错。”他说着就自顾自把大衣套到了自己身上,双手插|进兜里对着镜子比划,又掀开看光滑的内衬,发现里面有个隐蔽的内袋。
温遇河突然从床边爆起,火箭一样的速度窜过去剥他身上的大衣,两人迅速扭打成一团,温遇河也不说话,一声不吭地挨着打,直到把大衣剥下来后才开始狠狠还击。
两人身高差不多,但体型上差别太大,温遇河跟这样的人打起来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他跟不要命了一样,牙口淌着血也毫不在意,很快,他眼角乌青,口鼻淌血,胳膊身上的擦伤无数。
那人也见了血,两人打起来的时候像斗兽场的野兽一般。
屋子里动静太大,有人去喊了珍姐,珍姐又报了110,民警很快过来了,把撕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强硬掰开。
温遇河头晕眼花,胸闷气短,被民警扭住好一会才看清,来的警察好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把那件大衣抱在怀里,警察现场就要带两人去派出所,温遇河走的时候还记得把那件大衣内袋里的东西摸出来塞进了牛仔裤口袋。
他跟大块头被隔开审问,聚光灯下,温遇河看清对面给他做笔录的警察就是面熟的那个,这会他终于记起来,这就是在司法所入矫宣告那天见过的民警,当时还帮秋焰维持秩序来着。
李书君看着他:“温遇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记得。”这么一会,他的嘴角已经完全肿了起来,张不开嘴,说话都已经十分费劲。
李书君敲着桌子:“你是假释犯!假释是什么意思还要我再给你解释一遍吗?!”
“不用,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李书君怒目圆睁:“你知道个屁!知道你还跟人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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