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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苦(Sgru3u)


敢问这么多年来,有甚么是彼此不曾知晓的?
「没有,统统没有。」这话放到二十岁之前问温浮祝,他亦可这般斩钉截铁回。
可後来……他觉得此法也行不通了。
因为温浮祝越来越明白自己的那颗心、深知他自己本该是归属于哪里的,所以他才想离开这里。
是了,江墨说的不假,隗昇若有难——他温浮祝一定是二话不说就回来伸以援手的,可隗昇若没事……
若没事的话,江墨足以护得了苏衍。
那自己没有继续困于此地的必要了。
那时候他一袭月白袍子,时常半夜游荡于宫墙深院,不时驻足于廊景深深,只为看那青石宫墙借了银月几笔,复点星浓,而那碎银星光旁就是偶拥其光悄然静绽的无声海棠。
许是那夜太美好了。
也或许是手上执的几页罚写是苏衍刚刚才赶上来的,字迹越后几页越潦草,倒不知是拿手还是拿脚写的了,可那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却写的工工整整。
小孩儿递过来罚写的时候还似乎带着点希冀的眼光,还特特将此页叠在了最上头,以为仿了先贤的咏颂海棠,便能是投己所好,饶他三日清闲了。
温浮祝无奈低头笑,却也忍不住又翻了翻。
笔迹稚嫩,连下笔也透不过宣纸,端的是绵软无力……
温浮祝的眼神不由又荡了荡,夫子当年也是因此训过自己的,他说,「浮祝,你下笔太轻了,这样不好。」
他不解,轻挑了眉,微瞪了眼,「这又有甚么不好?我的字迹难道不够潇洒?」
「就是因为太轻,故而潇洒的太过了。」
似乎是想多言,又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论道,夫子的手搭在他肩膀半晌,看着那时候无非才十二三岁的小娃娃,终归也只是轻拍了几拍。
这件事困扰了温浮祝很久,甚至有段时间还特意去观了江墨写字。
江墨的字很沉,力透纸笺,可是握笔时却不见得多么用力,跟自己的好像别无二致,也不知怎地被他写出来的字便是那么那么的深沉。
江墨被温浮祝盯得久了也生疑,於是问其故。
温浮祝眨眼,「夫子嫌我下笔轻。」
江墨冷哼,「夫子是怕你太飘忽吧。」
於是话题就此打住,趁互相干起架来之前先各自冷静冷静。
苏衍後来也是问过的,温浮祝那时候却只是轻轻苦笑,「小孩子哪里来这么多为甚么?事事若求缘由问因果,那你这帝王之位还能做的下去?知道自古以来甚么帝王能立足吗?是让我,是让江墨以后都猜不透你的心思,是让我和他这些为人臣子的,得日日夜夜难以入眠的思索你的一举一动是为了甚么,而不是让我们回答你该做甚么、要怎么做。」起先几句说的凌厉,还把苏衍吓得有些怕了,温浮祝不由又缓了情绪,淡声道,「我要你以后下笔认真,用力去写东西,你听着便是了。毕竟你现在还小。如果十年后你还需得事事这般问我。那我先劝你一句,苏衍,你还是尽早的回家种地喂猪去吧。」
那时候温浮祝的话语虽然刻薄,可是脸上的神情却带笑,眼神里也满是柔意。
只不过,眼睑下那片灰青色便更加惨淡了。
苏衍有点难受,太傅说的对,他若是能早点担当起自己的责任来,他也不至于那么累了……
於是私下里不止一次的问过江墨,为甚么不能在棺材上钻几个孔呢,这样不怕太傅憋死,太傅也能在晚上睡好觉了。
江墨却只是苦笑,声音淡的好像落在地上的稀薄月影,「你难道没发现么?」
「发现甚么?」小小的帝王眼瞳里满是不解。
「他喜欢说梦话。」
可他偏偏是个最说不得梦话的人……因为他是帝国的谋士。
若要问是谋士那又待如何?
谋士就是一个国家暗地里的脊梁,隗昇想要百战百胜,那他温浮祝就必得先知己知彼。
所以,他是一手掌握天下所有信息的暗渠之主,是隗昇暗地里的幽冥之手。
对于让温浮祝知道自己这个缺点,江墨是悔的。
因为是他先发现的。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谓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自然也不乏幼时穷困,争抢过同一床被子。
就那么一小点的房间可供睡觉,他和温浮祝分到了一起……
小时候也没觉得甚么,连温浮祝也没觉得甚么,甚至于……江墨之后都忘记自己曾经当笑料的在吃饭时爆过他的糗事,可温浮祝偏偏记着了这一句话,还一记多年。
他从小就被定为谋士。
可他注定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谋士。
因为他的缺陷,是对于一个谋士来说,最为致命的缺点。
他刚离宫那阵子不久,就被江墨给找到了。
微抬袖,温煮茶,梅花方落,初雪乍起,他第一句开口便是——「江墨,我现在睡眠好多了。」
一句话便堵得他无法将『跟我回去』这四字同来路愤懑一起混着怒腔吼出口。
是啊,他只是被逼的、被逼的太需要休息一下了而已。
江墨深知苏衍和隗昇对于他们当初的那个小团体来说的意义,因此他向来不怕温浮祝不回去,再加上苏衍没了他的谆谆误导已经开始步上了正轨,暗渠也差不多叫他全给揽了下来,他回去……只要稍加提点一下不对之处便可以了,也无须像以前那么劳累。
再说了,重要的信息怕由梦话出口而叫旁人得知又怎样?温浮祝若是不愿搬来同自己睡,那自己现在也能揽了他的活计,虽然做的不如他那么细致……可眼下隗昇太平的很,旁的小国也没有小蛇吞象的心思,哪怕真有不懂不解之处,大不了劳他费心提点几句便是了。定不会如当初初建隗昇的时候,让他日日夜夜算计思索个不停,而生怕晚上睡觉时泄露个一二句关键出来。
若是他愿意同幼时一般同自己再共榻而眠,那,那还惧甚么心思被外人知晓呢?他江墨并不是外人啊。
於是江墨起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着他在外漂了,可没想着他越漂越不靠谱,这次虽是他先联系了自己,但他又差点受了伤,这让江墨有点坐不住了。
其实,江墨不知道的,温浮祝之所以会选择离开这里,自己去单独隐居只是为了更好的休息罢了——这个答案,他只想对了一半。

温浮祝一觉醒来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浑身也舒适的不得了。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如此舒爽的一觉了。
倒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昨晚睡前的那点破釜沉舟的心思——起先他会因为注意上谢常欢这个人,这件事,而恐惧在睡梦中一不小心将心底事抖落出来,故而想逃避江墨,逃避苏衍,逃避夫子。
但也不知怎了,在昨晚终于见到江墨之后,温浮祝反而忽然能大方了些。
起先倒也不知自己忽然这么小家子气的不愿让他们知道这丁点猥琐心思是怎的,但昨晚他只想着——如果不小心真把谢常欢这个名字说出来了,那么大不了起来后便同江墨老老实实的交代便行了。
——他着实有意揽谢常欢回去。
羽鸦若得谢常欢之助,绝不能还是如此软肋的模样。
隗昇若能得谢常欢之陪,那他温浮祝便更加可以放心苏衍的未来。
而且……大概也都是年纪大了,温浮祝隐隐有些觉得,谢常欢这一次接完买卖,真的就会收手了,然后和自己死磕俩人的人生大事。
故而自己决不能入他那狼窝。
怎么想都是把他拉到己方才对自己是更为有利的。
骂自己自私便自私吧,自己甚么都可以让着他,独独关于谁上谁下这个问题……不可由他。
因此,用官阶压他也好,把他拉到自己这边迫他孤立无援只能听自己的话也罢……无论怎样,他其实打心底还是希望能和谢常欢一起继续嘚瑟江湖的。
所以,将此路默默在心底悄无声息的铺开来去,温浮祝寻思着,找一个帮手替自己把谢常欢揽过来,或者让别人能从旁侧打点下,都是极好的。
可他没想到,他昨夜真的安稳沉眠了一晚,甚么梦话都不曾开口。
一开始还有点惊疑,毕竟他是一周有五夜都能碎碎念着梦话的,倒不知甚么鬼运气,昨夜竟然真的闭嘴安静了一晚。
「当真没有?」他披着衣服绕着正在摘佩玉的江墨,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
江墨伸出去的手一顿,眼神变得微微有些不可捉摸起来,「难道这不是件好事?你在纠结甚么?」
「呃,没甚么。」温浮祝摆了摆手,接过玉径自去看地上的聂白。
估摸着时候,药效也该散了。
「温浮祝,你记得有空回去看看夫子和阿衍。」
温浮祝十分难为情的停下了手中动作,「我不是在纸笺上同你讲了吗,此行一路南下。最终地点还未定。定下来了,我再告诉你。必要时兴许还得要你伸以援手。」
江墨蹙眉,「跟江湖人走的那么近有甚么意思?就像你前几次或拉拢或逼迫入了『慎独』的那几个,其实还不如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羽鸦更好。」
「可别我们。『羽鸦』是你和顾生培养出来的,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似乎是想起顾生和温浮祝的旧日恩怨,江墨无奈摇头笑,「我要不还是找人暗中跟着你吧?反正已经有一拨人暗中追着你们了,再多一拨想必你那几个江湖朋友也发现不出甚么不对。」
「他叫谢常欢。」温浮祝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忍不住多嘴了一下,甚么江湖朋友江湖朋友的,他也是有名有姓的好不好。
「我知道他叫甚么。不就是个江湖人么?」
温浮祝一愣,心说原来是江墨根本没将此人放在眼里,索性江湖人一大归类就给分进去了。
也是,这人在他眼里是谢常欢,可在别人眼里基本就是个叫做谢某某的,心下称呼他一句谢杀手便也是在抬举他了。
双手横抱起聂白,温浮祝擦肩而过江墨时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江墨。」
「嗯?」江墨抱了几捆木柴,跟温浮祝隔了大约有三四步。
「就算你如今娇贵成一国辅臣,你也不要忘了,我们最初坚守的信仰是甚么。」
江墨眸光一滞,不知缘何温浮祝忽然开口就讲了这话。
可他思索了半天想不通透,想问问他时,却听他只淡淡道了句,「你点你的火吧,我带着聂白先走了。」
*******
「追杀你们的也是羽鸦?」谢常欢自温浮祝平安回来后就一直单手抓着温浮祝的手臂,便是忍不住起身绕圈圈的时候,因了拉扯却也绕不得,於是经常性说几句话忽一起身,想起自己手中携着谁了,又不得不坐下。
看的温浮祝都替他憋屈。
未曾不是暗地里迫他放手,可两人单手在桌下小交缠了十几招之后,温浮祝往往得先认输。
不是他会输,而是他实在抹不开忽然掀了桌子的那面子。
尴尬归尴尬,可比起这人起先想抓着自己的手,现在只是抓着了袖子已然算是好多了。
「倒不知道是不是羽鸦,不过看起来比较像。荼蘼和山河的杀手出来都没有那么特别训练有素的感觉——我是说,有点那种士兵的感觉。」
聂白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回来后一直特别口渴,说几句便得连灌好几大口茶水才能继续往下接,只听得一干人抓耳挠腮的。
秦娘有心问问温浮祝,却被谢常欢先堵了回去,「老温他又不是江湖人,他能分辨个甚么。」
温浮祝侧瞄了谢常欢一眼,淡声道,「我倒觉得小白说的很有道理,虽然荼蘼和山河的杀手也是经过一些训练的,但不像是前几天追杀我们的那些杀手那么……那么……特别的一板一眼。」
眼风又微微一转,温浮祝想起甚么似的冲聂白道,「小白,你们训练的时候有甚么具体的路数吗?可以略微展现出来比较一下的……」
聂白摇头,「我在荼蘼学到的都是些基础,基础的套路……像杀、刺、偷袭之类的都是比较有共同之处的,後来跟着我师父学的比较多,就比较活了,所以我身上应该没甚么太多可供参考的。而且杀手训练的时候,一般还是隔开的时候多,尤其是基础会了之后更是分开练每个人的专攻,所以我也难以一见别人的招数。不过还是能感觉到的,正如温前辈所言,他们的招数略微有点生硬,有点一板一眼的那种感觉。像是军队训练出来,然后挑了几个更灵活的更不死心眼的,才来弄成了杀手。总之……总之不像是真正那么不要命的杀手似的。」
聂白这一长段话说完了又猛的扑到桌边去喝水,一杯接一杯的咕咚不停。
听得谢常欢在一旁呦呦呦的怪声怪气,「小傻白,瞧瞧你说的,都快赶上你是师父了。」
「哪敢在您面前造次。」聂白忙连连猛摇手,还是觉得渴,索性直接捧起壶来喝。
这时候秦娘有点坐不住了,也起了身走到了聂白身旁,「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回来这么能喝水?」
眼风有意无意,又斜扫过温浮祝,「这有点像中了蒙汗药之后的副作用啊……」
秦娘这边话音刚落,聂白便点了点头,「是啊,最后追杀来的那批杀手实在太下三滥了,上来直接把蒙汗药当暗器洒的……」
他这边话未说完,谢常欢就嗷嗷怪叫起来了,「臭小孩兵不厌诈你懂不懂?!撒蒙汗药怎么了?我告诉你,真玩起狠的来,我直接撒合欢药出去坑对方!」
秦娘直接忽略他,又有点急的抓过聂白的手,看似在把脉,口头上也不停,「那你後来怎么回来的?」
「温前辈带我藏了一夜。」
温浮祝此刻早已拢袖站起来了,微微点头朝秦娘致意,「我当时跟聂白并未藏身在同一处,但是二人相距也算不得远,因此能察觉到他那的动静。加上我也是擅长用毒的,故而对迷药还是有些许熟悉,一察觉到不对,就赶过去了。」
秦娘的柳眉微微一蹙,「你当时不和聂白在一起?」
温浮祝微微点了点头,敛垂了水色的眼眸。
「啊,是这样的……」聂白挠了挠头,似乎也不知该怎样开口解释才好,总觉得秦娘有点误会温浮祝了,大概是温前辈又救了他一次,所以聂白倒是又放开了点先前的厌弃,「温前辈轻功并不好……所以我们两人分开,他是试图以他自己来诱那群人追踪他,而让我逃跑回来搬救兵。」
秦娘略微点了点头,又冲温浮祝笑了笑。
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可身上反而有一股子更加勾人命的风韵,有点妖里妖气的,可她那一身纯黑的寡妇打扮……本应是更加说不清难道明才对,却偏生叫她又穿出一股子肃穆来。
此刻这一笑,忽然让温浮祝有点不自在,像是有点在自家夫子面前的感觉。
只又匆匆低了头,摆出一副谦恭的模样。
「那……温公子既然也常用毒,身上不常备迷药的解药吗?」
透澈水波中心猛然一聚缩,轰然便掀起波涛无数。
温浮祝慢慢的抬起眼来,唇角挂出个略带苦涩的笑容,「这个……晚辈还真不太常备这等解药。」
因为他用迷药,是为了让自己睡的更深沉。
解药是有的,可解药一般在江墨手里。
最初那时候,顾生不肯回隗昇,温浮祝为此初涉药理,拿自己当了试验品。故而一开始并不是掌握的那么完全,记得有一次足足把自己迷昏了三天整,倒把江墨苏衍他们一干人等吓得魂先快没了。
因此,既然他要迷药是为了让自己睡着,又何须再把自己唤醒。
倒是秦娘这么一问,让温浮祝觉得自己那脑子真是放空太久了。或者说,他以前习惯了当幕后,当那个最罪恶的黑暗之手,只需去算计别人便好,忽剌巴一下子被人扯到台前来了,要同别人一起演戏了,这才还保留以前老习惯的话——实在太不该太不该了。
秦娘也笑了笑,眼睛里忽然多了些责备,看起来却更像是关爱的意味,「年轻人,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常欢本身心就不细,你心也不细的话,将来这日子怎么过?」
一句话说的温浮祝脸『腾』的一下红了。
总觉得,总觉得两个男人之间产生这种情愫本就,本就……若是在小辈面前那腆个老脸,卖个老甚么的估计也就得过且过了,总是靠辈分也能压他们一下不敢乱语的。
这,这忽然多了个前辈,还是如此宽宏大度的说出口,只说的温浮祝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刚想开口说些甚么别的扯过去这事时,才觉脑子忽然有点懵,舌头也有点打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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