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硬气着他就被整个儿打趴到地。自知不敌,他立即蜷紧身体,抱住头脸,准备好被拳打脚踢。然而,疼痛没有如期而至。他心觉奇怪,便挪开些手臂,将眼睁开一条缝,冷不防看见满空银色剑光飞舞。然后,他听到有人陆续倒地的声音。他彻底移开挡住脸部的手臂,愕然看到漫天飞剑一下把欲靠近的人通通击退了。而挡在他面前的,白衣蓝袍,华发如霜,儒雅若仙——是他朝思暮想的师尊。他师尊敛眸淡喝了声“退下”,便没人再敢上前。
果不其然,他的师尊是银骠当家,是南修真的第一人。
然后,他听到噤声中仍有人嘟哝了一句,银骠当家果真厉害,剑都对着自己人了。
他本能欲骂回去,却见师尊伸手拦住了他。他颇为不满地看过去,便见他那一向慈眉善目的师尊皱起了眉,露出不悦的神色。他的师尊闭上眼,甩袖背过身,冷冷道:“两宗已订下协议,吾与北芳秀往后只为苍生聚首。至此,若还有异议,就问问吾手上银骠。”说完也不等那些人反应,师尊就拎起他一同离开了南修真。
一回到烟雨斜阳,师尊就将他稳稳放到面前,俯身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还温柔地问他还有哪里痛。可他闻言却是鼻头一酸,猛地一把推开师尊,再忍不住将这一整年受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他嘶声裂肺地责难,为什么方才师尊就那么离开,没有替他教训那些人?师尊还是一如既往摇着头道,与无知之人较劲,只会加剧冲突,降低自己的涵养。可他都被欺负到胸口了,还管得了什么涵养,打回去就对了。他满心不忿,又问,那个北芳秀是谁,师尊是因为打不赢才躲这鬼地方吗?这回,他的师尊站直身,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师尊是默认了,又气又委屈,一怒之下便又狠狠推了师尊一下,转身跑回房重重砸上门。
当晚,他是被一阵浓烟呛醒的。
他一下自梦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宅子着火了,便急忙跑了出去查看情况,发现确实着火了,是后院,师尊惯常喝酒赏月的那个院子。熊熊大火中,他的师尊被一堆七零八落的空酒坛簇拥下,醉死在桌上。后院的火燃得猛,也不知是哪起的。他立即开始又是浇水又是施术,弄得“乒乓”作响,忙活了近半个时辰才将火彻底扑灭。而他的师尊,则仍旧趴睡在桌上,一整个没事儿人一般,让人看着就心累。他跟了师尊那么久,第一次见师尊醉酒醉到这般失态。明明他的师尊最是温柔,最善解人意,从不发脾气,时不时喜欢说笑逗趣,对任何难事都能自我排解,一笑置之,感觉就没什么事是师尊不能看开的。那是他修行一辈子都不能到达的境界。这样的师尊让他再气不起来。莫名的,他想起了初见时师尊给念的那几句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以及师尊吟诵时透出的阵阵哀凉。
他将师尊扶回房间,不期然听他唤了一个名字——
倦收天。
第二天,他和师尊很默契地没有提前晚火烧后院的事,他也没再跟师尊怄气。
没多久师尊又出了趟门,回来后也没问他意见,就要将他送回南修真。
他心下忐忑,不由得问:“难不成师尊不要寻踪了?”他不想离开师尊,不想回那个受尽屈辱、折辱师尊的所在。他主动靠到师尊身边,轻轻拉了拉师父的衣袖,低头道:“是寻踪不好,不该对师尊发脾气,师尊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的师尊只是摇着头浅笑道:“放心去吧,你是吾银骠当家的爱徒,没人敢欺负你。”
果然如师尊所说,这此回南修真,之前那些欺负他的人都变了嘴脸,对他尽是恭维,外头有人造访南修真,见了他,都夸他不愧是道真双秀银骠当家的弟子。那时候,他才得知,那一年多师尊外出,是与北芳秀去歼灭别人都无能为力的双魔。他的师尊是苦境的大英雄。
渐渐的,他在武艺方面有了长足的提高,成为南修真备受期待的后起之秀,再没人敢瞧不起他。与来时不同,他越来越喜欢呆在南修真,与交好的同修过招打闹,越来越少回烟雨斜阳。每每回了去,他的师尊依旧如故夜晚赏月,清晨看日出,有时候还不在烟雨斜阳,也不知去了哪。
日子过得一帆风顺。可他心里仍是一直有个结,那就是不能亲眼见上一见传闻中与师尊齐名的北芳秀。他知道,师尊醉酒时念叨的那个倦收天就是北芳秀。
终于有一日,他再忍不住,便借口回烟雨斜阳离了南修真,实则偷偷去了北芳秀居住的永旭之巅。
他正好赶在日出时拜访。那时,传闻中的北芳秀正站在山巅,沐浴在晨曦之下,金衣金发格外耀眼,不用动作,不用说话,就能感受到强烈的存在感,和他师尊的守柔不争完全不同,难怪宗里总有那么多嚼舌根的。
北芳秀察觉他的存在,在他闪神的一瞬,就已来到他面前,不愧是能和他师尊并驾齐驱的高手。他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报名号。但是,他没有说他和师尊的关系。然那人却已知晓,道:“你是原无乡的弟子,吾知道你。”
这人没称师尊银骠当家,而是直呼名讳。可他听着却没有冒犯的意思,反而觉着亲昵。正发愣,他又听那人问:“你师尊,可好?”声音似有些迟疑,又有些紧张,出自南修真死敌——北芳秀之口。
他想了想,如同闲聊般随意道:“还是老样子,晚上看月亮,早上看日出,一整天无所事事,无聊得紧。”明明眼前之人是他的前辈,是与师尊齐名之人,是北宗的大人物,是南修真的大敌,可不知为何,与这人对话,他会不自觉随性起来,仿佛在和自己师尊闲聊。
这人听后似松了口气,道了句“那就好”,又问:“那你来永旭之巅可是有事?”
他这才回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一瞬窘迫后立即退开抽出佩剑,指向北芳秀,颇有架势道:“南修真莫寻踪在此向北芳秀讨教。”
那人闻言皱起眉,似有些不悦,甩袖一侧身,冷冷道了句“狂妄”,光袖风就将他震退了半步,实力差距立见。但他不能怯战,单凭那高高在上的两字“狂妄”,他就不能退。就算被打趴下,他也不能临阵脱逃,丢了师尊脸面。
于是,他硬着头皮执剑冲了过去。可北芳秀没出剑,广袖再一甩,就直接把他整张脸给打趴在了地上。他不服气,爬起再战,再次整张脸被打到地上,吃了一大口土。如此往往复复,直到他没力气,整张脸都是土,青一块紫一块都不知花成啥样,只能趴在地上动不了了。
这时,北芳秀已经转身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化出茶具,开始悠闲地喝茶,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他看着就气到不行,想动,又没力气,只能侧着头干瞪眼。然后,他听那人冷淡问:“方才,你怎么没报你师父的名头?”
他听了别过眼去,撇嘴道:“我输了,顶多也就是南修真输给你北芳秀,我师父和银骠可没输给你名剑收天。” 他本以为这人会很不屑他的言辞,然后大放厥词,像说书故事里那些孤傲剑者那般,说“就算你师尊来了也赢不了”之类的气人话。这些年在南修真,他道听途说了不少南修真和北宗的往事,以及银骠和名剑之争,还有眼前之人眼高于顶的评价。可那些话他已经学会听着就好,不必当真。只是,他一直不敢向他师尊确认。他总有种直觉,他的师尊不想提那些往事。
出乎意料的,这人只是淡笑着舒心道:“还算你有你师父心。” 听语气感觉很欣慰的样子,和传闻中完全不同,也不是他师尊一厢情愿。
于是,他壮起胆,小心翼翼问:“你,是我师尊的朋友?”
这人毫不迟疑地点头“嗯”了一声。
他更是疑惑了:“那为什么你都没去找我师尊?”
这人敛起笑意,皱眉道:“因为吾们有过协定,只为苍生大义聚首,不能私交。吾,不能破坏规矩。”
他确实有听过这协定。他仍记得,他的师尊在南修真救下他时也提过这个协定,然后当晚就喝得酩酊大醉,还差点把院子烧了。可他不明白,明明师尊和这人是朋友,明明他们被合称道真双秀,为什么非要搞这种乱七八糟的协定。年幼时他不懂,随着年龄增长,再亲眼见到这人,他忽地有些明白师尊看日出所寻求的心情,醉酒呼唤这人名字所蕴含的感情,以及那几句让他感到哀伤的词。明明挂念,却要分离,太不对了。
于是,他赌气道:“那我让师尊过来找你。”
这人闻言后双眼有一瞬光亮,然后转头放眼看向旭日升起的地方,好一会,才淡淡道:“他不会来。”语气叹息中带着笃定。
他看着就不愉快,便撇嘴逞强道:“那我把你打昏带去烟雨斜阳。”
他不过气闷随口一言,这人却轻笑应了:“也可。”他正惊讶,这人又补上一句:“但你太弱。”
他翻过身,在地上瘫成大字,毫无仪态地嚷嚷道:“我不理,我不理,我要变强!总有一天,我会比师尊和你都强。我要去江湖闯荡,闯出名堂,让所有人都认识我!”
这人不置可否,只是随手将一块化瘀巾丢到他脸上,淡淡泼着冷水道:“少白日做梦,多练功。把脸上和身上的淤伤都擦没了再回去。”
当天晚上他回到烟雨斜阳,他的师尊盯着他看了很久,盯得他都发毛了,不由得自己左看右看,还以为身上有淤伤没擦干净露了端倪。然而,师尊什么都没问,只是第二天教了他新招式,对他说,行走江湖,脸很重要,这招可以护脸。
后来,他又去了永旭之巅,还是输得很惨,但用了师尊传授的新招,就再没用脸吃土了。北芳秀似乎有些惊讶,就换了一招,打到他别的要害,还次次都命中同一个地方。之后回烟雨斜阳,他的师尊又教了他新招。
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时不时会偷上永旭之巅和北芳秀对招,渐渐开始能和北芳秀打得有来有回,不再是一上来就被打趴下。每回去永旭之巅,北芳秀都会例常问一句,他可好。而每次回到烟雨斜阳,他的师尊都会教他新招,专门针对他被打的地方。长此以往,他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感情这两人是在拿他互相喂招,这也太秀了吧。
很快的,他的同辈都不再是他的对手,甚至连一些前辈比不过他。他愈发觉得,南修真太小了,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他想去真真正正的江湖。
那样的师尊,那样的北芳秀,那样的南修真,那样的北宗,那样莫名其妙的协议,只要与“江湖”相关的事,就像是笼了一层又一层的雾,让人看不清楚,却想要探究,想要成为那迷雾中的沉沦者。
啊,那偌大的江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终于,他跑去找了他的师尊,请求道:“师尊,我想去那个江湖。”
他的师尊不赞成,和当初不赞成他去南修真一样,说江湖险恶,他不希望他也目睹师友至交喋血黄沙,欲复仇,却唯十年面壁,方知何谓江湖。
师尊说这话时并没有在看他,而是看向山外不知何处的远方。他从师尊的声音中听出沉重,直觉他在指自己和北芳秀的过往。然而,那都是别人的江湖,别人的纠缠,别人的沉重,不是他的。于是,他豪气道:“江湖万状,岂只一端?吾亦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想起师尊过去的叮嘱,他保证道:“吾会心怀侠义,定不会让师尊丢脸。”
他的师尊抬头看向天上流云,没有回答。
他心意已决,只是临了又道:“江湖就在那,不容人逃避。师尊,您该去见那人了。”如果那人便是师尊的江湖,再见该然。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却被师尊唤停了脚步。
师尊长叹一口气,道:“这江湖,要起风了。” 他停顿良久,似在踌躇,再开口时,道:“吾还有他事,不能即刻动身。吾且教你一招,等你练成,便去助他一臂之力,顺便去看你想看的江湖。”
是巧夺无极变。
这是师尊和北芳秀灭双魔时一同施展的剑阵,需要起阵双方对彼此武学十分了解才能配合。
入江湖的第一战,他就用了这个新学会的高级剑阵代替师尊和北芳秀联手开阵。虽然他中途有些力气不济,但好歹能够和北芳秀一起对敌了。回到永旭之巅后,那人还是一如既往开口就问起他师尊,而且师尊一样,要赶他回去。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不见面,就耍着他玩儿吗?而且北芳秀的说辞毫无师尊的委婉,直接便指出实力不足,毫不顾及他的自尊心。好歹他也是南修真最后瞩目的后起之秀。他本以为,既然能和北芳秀开阵,现在的他就算比不上这两人,但起码能追上脚跟了,却不料,被北芳秀让了招,他还是不出五招就输了。他这才知道,往日里北芳秀和他拆招,留了都不知多少手,是看在和师尊以此交流的份上才和他闹着玩儿。
可他还不想回去。
这可是他的江湖啊。只有他自己,才能告诉他到底适不适合这个江湖。
倔强性子一起,他没有依照与北芳秀的约定,硬是留了下来。他与道灵之人一同行动,一同阻挡邪教带领无辜教众走向不归途。敌强我弱,他与同伴奋力顽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个先他而去,他却无能为力。无法拯救无辜,无法援助同伴,连自己都挽救不了,如此,他方知何谓江湖。
可这还是他的江湖。
终于,要轮到他了,死亡要降临了。他不悔踏入这江湖,不畏惧死亡,一心玉碎,也要阻挡邪教脚步,只可惜苍天不许,终是血溅黄沙。
化作魂魄,他对着一心善劝他远避江湖无情风波的北芳秀轻轻道了句抱歉。北芳秀并没有回应,只是对着远空,以传音之术,问了句,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什么,他的英勇,他的狼狈,亦或是他的不悔?
然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他的师尊。他的师尊回应道,看到了。
他的躯体应声化作灵球,飞往了声音传来的地方,最后化作一场焰火。
无法言说的抱歉,无法放下的江湖,他这一生,尽是倔强自我。但他想,他还是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师尊和北芳秀,终于要再见了。
**(4)罪负英雄**
他名唤罪负英雄,他的名字背后是一段道真辛秘,一个真相,他一生难偿的罪。
他原名叫最负英雄。那时,他还没有罪,只有负,自负的负。
在道真一脉,他自认能为不凡,专司情报。过往多少年,道真诸多作战得以顺利成功,皆多亏了他的情报。他有四个同修,倦收天、原无乡、葛仙川以及抱朴子,皆是不世英才。他们曾在立云坪一同修行过很长一段岁月,情谊非同一般,也恩仇难解。
他勉强可算出身南修真,四人中,自然与原无乡和抱朴子更多一层关系。而倦收天则曾是他的战友,他们还有原无乡曾在征羌大战中联手抗敌,九死一生。那场大战中,他看着原无乡为护倦收天被砍下双臂,一生武道几近就此中断,也看着倦收天为此背负上一生难偿的恩情,在与原无乡的交往中进退失据。
仇恨确能生执,使人一生迷障。然世间真正沉重难为的,并非仇恨,而是恩情,放不下,是恩义之心,被操纵的,却是人情义理。无人比他更能理解恩情的沉重和代价,因为,他也欠过一人。救命之恩,纵死难偿。那个人便是葛仙川。
葛仙川与他,有同修之谊,更有救命之恩。情可抛,恩难偿,便无以言背离。
于是,很多年前,他枉顾道真分裂的根源,隐瞒抱朴子以决斗陷害葛仙川之实以及葛仙川存活之真相。他曾认为,这便是他一生负罪的开端。
彼时,葛仙川因天羌族的斧凿剋生蛊得以留存性命。此蛊有起死回生之效。征羌之战后,族内多数物件皆被收缴回了道真,其中斧凿剋生蛊便被分在了葛仙川手中。也不知何时,此蛊被洒在了葛仙川随身携带的名剑上,依凭剑上,恰巧在他用名剑自刎时救下他之性命。这是他知悉葛仙川还活着时,这人对他的解说。葛仙川进而以恩情和性命相胁,逼他不得说出真相,无论是抱朴子的阴谋,还是这人的存活。他眼看着道真形势越来越严峻,尤其是南北战决之后,整个道真无论南北,都因抱朴子的阴谋陷害向葛仙川施压,他能体谅葛仙川在历经变故后对道真的怨恨。感情上,他已是偏向葛仙川。而且在他发现葛仙川时,北宗已分裂式微,道真不复强盛,他不希望公布真相后使得南修真也步上北宗后尘。挣扎良久,他终是接受了葛仙川的请求,权当是偿还了这人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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