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心中难得对这人产生了不满,想着,难道不是你先答应了央千澈还想转头游说我答应吗?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或许当年的自己潜意识也想同意,想着远离原无乡,他的梦魇大概就会消失了,而当决战一刻来临时,他便不会再犹豫,不用再辜负背上名剑,以及所有人的期待了。
念及此,他也抬起头看向天上月色,不无感叹。这一天夜里也和过去的原无乡所在的时空一样,挂了一轮明月。只可惜,古人不见今时月。当年的他,无论心思如何,望着绝壁上刻了他和原无乡称号作为协议的证明时,确实是满心惆怅,然那人竟还调侃说要为了自己的饼和他保持距离,真真完全不看气氛。他如今心绪不佳,忆往昔,便报复般回道:“你不是说担心你家的烧饼吗?”
“这话你也信。”那边很快就回了。
他本能接道:“那你说你的真心话。”
果不其然,传音符一下没了声响。他有些失望。为什么这人就不能和他说一回自己的真心话,表达一下自己的伤心难过,难道是认为他不懂得安慰吗?他情绪激动,再顾不得对魄如霜的内疚和心虚,步步进逼道:“在山上,你用你的护心环起过誓,下一回要说真话。”
传声符传出的声音像是被噎了一下,随即又出言狡辩:“几个时辰前才发生的事,这不还没到下回嘛。”
这回轮到他不说话了。一直以来,他最讨厌原无乡什么苦水都往自己肚子里咽的个性。当时在山上,他能感觉得到,身边的人明明比自己更难过,却还是用玩笑开解他,缓和气氛,让他不知如何回应,真是令人讨厌又生气。然而,如今的原无乡就好吗,直白而强势,不再顾及他人,只为自己的目的而争胜,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不再愿意与他并肩同心。突然的,他觉得自己心口绞痛得不能自已,又冷不防听传音符传来沉吟叹息:“也是,人生匆匆,能有几个‘下回’。”然后,那语调一转,变为嬉笑:“可吾要说了,就担心你北大芳秀承受不起。”
“那随便你。”他是真没把那话当真,不过就顺着回了句。
然而,仿佛是真喝大了,传声符另一边的人竟是自顾自开始陈述:“知道你还留着这传音符,回应吾的传音,吾很开心。吾一直担心你会因葛仙川的事与吾断交。”
想到自己刚才动了念头要毁掉传声符,他本是有些内疚,可一听到葛仙川的名字,便忍不住皱眉:“你就是你,和其他人无关。”在他心中,原无乡一直是和南修真划分开来的,可当过往的真相被颠覆,原无乡却指责他枉顾南修真人命,要与他断交。
传声符那边的人似没有察觉到他的心绪动荡,反而感觉很开心,语调轻快了起来:“偷偷告诉你,那传声符当初是吾为了结识你,特意做的,就只有你一人有。”顿了顿,又强调:“真话。”
他心下讶异,却只是点点头,故作淡然道:“嗯。还有呢?”
传声符另一边越说越来劲,献宝似的继续道:“那符纸的材料来自天外千绪树,据说那棵树能记录穿越时空的声音,很神奇。偷偷告诉你,吾还给这传声符取了个名字,叫‘时空回响’。好听吧?”
“嗯。”和原无乡不同,他向来不将心思放在这些无聊的研究上。
“吾还在捣腾这符纸的功效,说不定哪天就可以和未来的你对上话呢。”
“嗯。”如今看来确实成功了。
“到时吾一定要好好确认你有没有把吾烟雨斜阳的烧饼都给偷吃了,哈哈。”
一听就知道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他听着听着心中愈发感到不耐,却冷不防听那声音低了下去:“如果真有那机会,吾还想问,南北矛盾是不是化解了,吾们是不是已经重新恢复私交……没有尽头的等待太漫长了……”
他听后不禁黯然垂眸,心底还生出了些埋怨。如今南北是重新一统了,没人再阻止他们私交,也阻止不了了,但问话的人却不愿与他交好了。此时此刻,他有些庆幸过去的原无乡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和未来的他说话,不然若真被问到,他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传声符那边仍旧对他的心绪转变无知无觉,停顿了半晌,又接续道:“其实有好几次,吾都看见你在伙房门口徘徊,然后空手而归,感觉很失望的样子。吾偷偷跟伙房老翁打听,他说你想吃他的烧饼,又不想他坏了规矩给你开小灶,真是倔强得很。于是吾去找了那些故意给你找麻烦的人,教训了他们一顿,可那些人还是不听。真是的,抢饼报复,太幼稚了。”
是幼稚。他心中不禁叹气。但让他更无语的是,这人调解事情的能力一如既往堪忧,还一厢情愿。别的不说,就说南北矛盾这事,这人忙活多年不见成效,结果还是央千澈一出手就解决了。这时,他又听对方接着道:“没办法,那吾只好将吾自己领的那份省下来,一同赏月时邀你共品。可你这个人啊,就是不领情,才咬一口就不吃了。这么就那么倔,就不能变通一点吗。”
倦收天一怔。他一直以为那些烧饼是原无乡背着他让老翁加做的,或是偷偷顺出来的,如此一来,即便不是他亲自而为,也是坏了规矩。他不想为了一块饼毁了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即便他真的真的很想吃。他从过来不知,原来原无乡早摸透了他的心思,为顾及他的坚持,把自己那份分出来与他分享,他却还一直闹性子。若是当时,他吃得更多一些,那人会不会更开心。重逢时赏月,他故意偷吃完了一整盘烧饼,原无乡看着无奈,却感觉很高兴的样子。正惆怅,他又听过去的原无乡呢喃道:“吾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不,”这人坚定道:“吾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道真双秀,永不分开!”
“先听着。”想到那三掌断情的情景,他只感到怅然。
“你不信?”原无乡的声音听着有些失望。但如今情形,他又能回答什么,而过去的原无乡若知道今日之事,又还会不会说出这番话。他兀自沉默,这人忽地苦笑一声,自己回答道:“哈,连吾自己都不信。吾,” 一声长叹后,这人半晌沉默才幽幽道:“这大概是最后一回了吧,你会回应吾的传音……你不是会破坏协定的类型,应下了就一定会遵守,而吾,不想你为难,也该下定决心了……”
明明已经是过去的事,他听着,却感到哀恸莫名,仿佛预感有什么要发生。其实,他一直想告诉原无乡,如果是原无乡的话,他愿意放弃一些坚持,就如同不久前他应对照世明灯探问时说的一样,即便原无乡做了伤害正道的事,他仍要保下他的性命,担下他的罪孽,即便要与所有人为敌也在所不惜。这时,他突然听到过去的原无乡唤了他的名字:
“倦收天……”
“嗯。”他本能应了声。
“今天月色真是好啊。”那边叹了一句,感觉很是惬意。
“嗯。”他抬起头,看向夜空中他洁白清亮的圆月,仿佛隔着时空再与原无乡共赏同一轮明月。
片刻宁静。然后,传声符再次传出声音,缱绻不舍,又无可奈何,有若道别:
“吾心悦你。”
倦收天一怔,连惊讶都来不及,手中的传声符像是油尽灯枯般,转瞬就在他手中燃成了灰烬,随风飘往天上明月。
“原无乡!”他急忙站起伸出手,却再够不到,挽不回了。
过往如烟散,冷月照无声。
他无力垂下手,这才回味过来那人最后的话语,不禁茫然回过头,再次看向月色下冰冷的坟墓。
不同的时空中,两个不同又相似的人,不约而同地,在他毫无准备下,向他传达了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感情。
“啊,对不起,啊,对,啊啊,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蹲下来捂住脸蜷起腰,声音一点一点,由压抑到放纵,最后嚎嚎大哭了起来。
他不懂,他真的都不懂啊。
**(6)惘然**
没多久,魄如霜的姐姐——森狱的黑后也死了。失去了在森狱的最大靠山,原无乡仍旧没有离去,如故独断独行,游走在众王子间,不知目的为何。可时不时倦收天会觉得自己在如今的原无乡身上看到那人过去的影子,他记忆中常常不声不响将一切抗下的原无乡的影子,尤其是在天疆再次与原无乡联手开阵后。
他知道,这一回,他赌赢了,他熟识的原无乡要回来了。
其实他和素还真还有照世明灯很早就开始着手银骠玄解的问题了。虽然没有证据,但他认同照世明灯的推断,原无乡性情转变,问题很有可能就出现在银骠玄解的接植手术上,若是卸除了银骠,原无乡应该就能恢复了。然而为了与他全力一战,原无乡完全接上了银骠玄解,除非死,无法再将其卸下。后来照世明灯翻阅资料,提出了“瓜熟蒂落”的设想,若银骠与材质相似的材料融,合达到饱和,便无法继续接植在手臂上,从而自然脱离。但谁都无法确定这个设想是否可行,也不能保证此法不会对银骠宿主造成伤害,毕竟没人试过。他们觉得森狱克星——银刃便是他们需要的材料,便在原无乡上门要求融合银刃时答应提供协助。然而他心中清明,素还真虽重他,但会愿意为原无乡找上论剑海协助,更多是出于战略上的考量。银刃是对抗森狱的利器,将银刃融入银骠,能借原无乡之手削弱森狱势力,同时银刃能促成银骠脱落,又能避免原无乡坐大后成为正道大敌。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赌这么一次。他需要原无乡回到他身边。
他向来不懂与人亲近,也很少人愿意长时间与他相处,原无乡算是个特例,后来又多了个魄如霜。即便口上不提,但知道两人安好,他就会觉得无比安心,即便相隔千里,想到总有见面的时机,便不会觉得孤独。可如今魄如霜已经不在了。在收到魄如霜那封告别信,他不知会一别隔生死,只觉各自安好便是万幸,山重水复总有再相逢的一日。而原无乡,那个自认识以来就是个特异而不解的存在,即便在南北分裂不能私聚时,他亦不曾想过彼此会断情绝义,却不料好不容易南北恩怨尘埃落定,便迎来那痛心的绝情三掌,只能眼睁睁看那人渐行渐远。
那个月下告白是他始料未及,还是在魄如霜墓前,时机再糟糕不过了。
他从来不曾想原无乡竟对他存有超出友谊的情感。
他向来不晓情爱,不愿去想,又不得不去想。他不能逃避,不能像对魄如霜那样留下遗憾。而且,那个人是原无乡啊,那个占据了他大半个人生的原无乡。
可是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和其他人不一样,原无乡和他,他和原无乡,处在一起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甚至理所当然,无需多余的言语,无需要归纳入任何关系,更无需厘清。但原无乡还是说了,说心悦他,那作为回应,他是不是也该说同样的话?如果是,他该抱着什么心情去说?他不能理解,想不明白。
原无乡来自过去的告白,他需要想;原无乡如今的状况不对,他需要想;他与原无乡将来的关系,他需要想。他需要想的时期太多了。
他想,他需要的是时间。等唤回了原无乡,他们有的是时间。
可是,他又忘了,当悲剧要发生时,上苍从不给人准备的时间,也不给人挽回的机会。
乌云伤悲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雨悲风凄,白昼转黑夜。密林中,他背着陷入昏迷的原无乡不断狂奔。大战中,原无乡臂上的银骠不期然开始不正常脱落,致使他疼痛难当,生命陷入危殆。他不顾伤势将原无乡抢出了战场,便直直奔往黑暗道找照世明灯求助。现下情势,只有照世明灯能彻底卸下银骠玄解,救下原无乡的性命。
大雨淋漓,不断奔跑中,过往一幕幕恩怨交缠如走马灯在他脑海回放,仿佛一辈子马上就要到尽头。渐渐的,背上的人没了响动,连呼吸都要听不到了,而去往黑暗道的路却似没有尽头,好似他怎么跑都到达不了。
甫经大战,他肩头上的伤仍在流血,和雨水混在一起,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渐渐耗尽,脚步开始虚浮,背上的人也越来越沉。
不能停,不能停,他绝对不能停。
“原无乡,撑住,你一定不会有事,你一定不会有事,吾还在等你再唤吾一声。”
唤一声什么,好友、倦收天、天才大剑者、执法大人、北大芳秀、还是别的什么更亲密的称呼。什么都好,只要唤吾一声,应吾一下,让吾知道你还在,不会无声无息就没了,像魄如霜那般,在荒凉故地上只留一块墓碑,一座孤坟。到底哪样更残忍,蓦然收到死讯便知无可追回,还是眼睁睁看着由生至死却束手无策。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哀嚎,那个向来温柔的人此刻竟发出了微弱的声响。他闻声仿佛受到了鼓舞,更加快步赶往黑暗道。
终于,他还是赶上了。
原无乡还活着,照世明灯顺利将银骠卸下。过程中,这人曾有短暂清醒,如同传声符另一头过去的原无乡一般,心心念念叮嘱他不必为自己伤心,还重新肯定了彼此固若金汤的友情。千帆过后,一切恢复原状,他心中欣喜。可当这人感谢他还愿意接受这份友谊时,他虽然应答着“从来不曾放弃”,心里却莫名感到有些不对味了。然而,原无乡说完便昏迷倒地,他不及细想,本能抢身俯下将人抱起。
他将原无乡抱入黑暗道,安置到他暂居时曾经睡过的床上。在床边,他才要将原无乡放平,低下头,忽地见怀中的原无乡面容俊秀,双眼紧闭,还有那双唇,微微张开,仿佛有诱人的魔力,在招唤他。那一瞬,方才在黑暗道外莫名感到的怫异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恍惚间,他感觉无边黑暗中,微弱灯火仿佛摇曳出了重影,使得一切都感觉如梦似幻。那一刹,他竟似着了魔,不受控制一点点低下了头去……
双唇即将触碰瞬间,原无乡忽地动了动,发出了一声痛吟,他才猛地惊醒,整个人有如醍醐灌顶,又不由得满心怅然。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他不反感魄如霜的靠近,难怪他每每和魄如霜相处都莫名感到亲切,是你,一直都是你,吾心中那人,一直都是你啊。
过了一段后,虽然失了双手,但原无乡总算恢复能自由行动了。他在外忙碌,因担心这人不方便进食,他还专门为他挂了好几个架子的烧饼,方便这人饿了自己就口去吃。哪知等他回来时,烧饼半个都没动。这人明明饿得肚子打鼓,还对他美其名说要练习发动意念,饼不来就口就不吃,真真和过往一样,标新立异得不合时宜。然而他心下明白,原无乡口上越是玩笑,心里越是苦涩。这人一定无时无刻在自责自己无法为正道出力弥补往日的过错,才会食不下咽。明明那些事,根本不是这人的错。
回来了,确实回来了,他熟悉的原无乡。
他心中感叹,走到其中一个架子旁撕下一小口饼,又来到原无乡面前将饼喂到这人嘴边。若是以往,这般过于亲密的逾矩行径他是不会做的。仿佛是迟来的顿悟,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对于此番亲密的举动他是无师自通,轻车熟路,完全懒得矫揉掩饰。反是原无乡一脸不适应地避了去。
面对这样的无心之举,他忽地觉得有些失落,不由得想,会不会是他曾想要阻止那场穿越时空的告白,不愿意去回应那人发起的传声联系,甚至曾打算将传声符毁去,传声符才会不得已用尽全部力量,在传达了那人的情感后烧成灰烬,让他再没机会回应。而同一个时空中,当年懵懂不知的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懂回应,之后流年飞逝,他躲在永旭之巅回避过往情仇,而那人好不容易宣诸于口的真心告白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去。魄如霜还在时,原无乡时不时拿他和魄如霜说事,虽然每每都会尴尬收尾,但当时他只觉原无乡在故意戏耍他,看他笑话,如今再回想,只怕这人当时是在撮合他和魄如霜。是真心的吗?
所以说,那句告白不作数了吗?
难解心绪涌上心头,见这人转过身,他一时把控不住,跨步上前张手环住了这人的肩背。这时,他的胸部紧贴着原无乡的后背,他能感受到心脏不断撞击胸口的跃动。明明有无数言语堵上喉头,开口时,却只剩一声长叹:“太好了。”
太好了,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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