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收天收回手,无奈道:“快别说了,要露底了。”他叹了口气,“你这人怎么一喝醉就和原无乡一个样,仿佛变了个人,话太多了。”
一听见“原无乡”三个字,他有一瞬清醒,想起白天的对话,便怒怼道:“别给我提原无乡!我跟你说,越是表面温柔的人无情起来才越是可怕,什么时候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这会儿倦收天似乎有些生气了,语气也冷了几分,坚定道:“原无乡不会。”
他则无知无觉,继续给自己灌着酒,又是叹气又怜悯道:“傻瓜,你这般坚信,才让人担心呐。”
倦收天听了却柔下声来:“月无缺,你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呸,果然和原无乡一样讨厌。
然而,他终是判断失误,真正需要人担心的是原无乡才对,因为这人竟能为了倦收天断了双臂。
他早就对征羌大战心存疑惑,所以即便南北宗不断施压,他头一次担起了中道真之主的责任,坚定拒绝中道真援手参与这场大战,只是不料此举为日后埋下了隐患。
果不其然,征羌大战之后,南北纷争加剧,情势一路急转直下。那时候,原无乡因断臂留在南修真休养,偏偏倦收天去不得探视,还莫名被个女人缠上。他去南修真探望过原无乡几回,每次去原无乡都会旁敲侧击探问他倦收天那边的情况,仿佛失了双手不能再动武的是倦收天,让他听着就生气。而当他看到倦收天被女人缠上又不懂拒绝的模样就更不愉快了,不由得为原无乡的牺牲抱不平。他再看那女子毫无自知之明缠上去的蠢样更是心生厌恶。他这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愚人庸人。于是,他故意和女子靠近,透露给那女子倦收天最喜欢在附近山头饮酒赏月的事,怂恿她去尝试。他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说那女子去南修真找了原无乡晦气,然后被倦收天骂哭就跑去自杀了。他虽有几分唏嘘,但更多是觉着女子见识短浅,自取其辱。
他终是没能再看着倦收天和原无乡太久,因为很快中道真就被找麻烦了,起因是因为他的副道主喜欢如女子般粉饰装扮,被道真中人指控有违天理人伦,领头的便是葛仙川。可这世间哪真有什么天理人伦,不过是人定下来排除异己、束缚人心的谬论。他的副道主丹霞子往日里行侠仗义,为苍生出力贡献,俯仰无愧于天地,却因那么点私人癖好被安上罪名。说白了,丹霞子之事不过是针对他和中道真的借口。他心中哂笑,对原无乡的内敛圆融更多了几分了解,这道真本就养了一群道貌岸然的乌合之众,又藏着心机深处的阴谋者,原无乡和倦收天本身的天赋才华就足够树大招风了,若再加上那点背德情怀,怎么会不成为有心人的攻击弱点。所以他才一直不屑与庸人愚人为伍。
于是,他愤而出走,欲带丹霞子一同离开这污秽的道真。本来道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避风所,而如今避风所成为了风浪之处,那不如离去,另寻安身之地。可道真那群阴险小人又如何能轻易放过他,果不其然,倦收天身为执法者,被请来清理门户。他以为自己在道真破坏规矩这么多年,倦收天追,他逃,如今终于到了要轰轰烈烈正面打上一场的时候了,却不料,倦收天竟然轻易放行了。
倦收天道:“前路难行,你多保重。”
他看这人一如既往的刚正不阿,重情重义,最是容易被人利用,便想提醒他堤防葛仙川,但转念又想,他自己如今瓜田李下,一个弄不好,倦收天就改变主意不放人了。最后他只是道了句谢就带丹霞子离开了。
离开前,他还专门去找了一趟原无乡。他看着原无乡日渐冷清的住所,头一次真诚道:“原无乡,即便是挟恩情也好,带倦收天离开吧。这道真,要变天了。”
原无乡淡笑着,轻轻道了声谢,叹气道:“他不会走,我便也走不了了。”
那之后,他在江湖游荡了好一阵子,期间听说了道真不少事。传闻南北决斗后,北宗频临瓦解,葛仙川身亡,倦收天为其一人一剑杀上南修真,而原无乡则继承了银骠,挡下了倦收天。一切都透着阴谋的气味,但他不关心,只是很快就厌倦了江湖,又无心继续追逐当年兄长离去的真相,便彻底隐居到了玉川仙境。只是偶尔,他是还会收到倦收天或原无乡的联系。
某一日,倦收天冷不防造访他的玉川仙境。那时外面森狱和天疆正闹得严重,他听说倦收天和原无乡都被卷了进去,但详情他不是很清楚,也没兴趣。自兄长失踪后,他便再无心苍生天下,如今也只在他的玉川仙境逍遥快活,管得他外面哀鸿遍野。他的兄长为天下牺牲了他,那他对这天下的心意便已经足够了。这一回倦收天是携了佳酿来访,说要请他喝酒,听着就不安好心。这人确实是字面上地“请”他喝酒,因为酒过三巡,这人自己一口没喝,就和以往在道真时一样,安静端庄地坐在一旁看他喝。
他自觉有了些醉意,见这人要开口说话,立即先发制人道:“想要我出世,门都没有。”
倦收天却只是垂眸浅淡道:“原来,梦魇消失后,并非否极泰来,而是落入另一个无情的深渊。”
他听后立即有所猜测。这世间能让倦收天心绪不稳的事不多,于是他问:“原无乡出事了?”
倦收天沉默良久,不答反问,声音很低:“你一直都知道的吧,原无乡对吾…...”
仿佛是被倦收天多年之后忽如其来的开窍震惊到,他醉意醒了几分,忍不住问:“他终于跟你说了?”
倦收天摇摇头头,神情有些哀伤,语焉不详道:“很久很久以前。只是如今的我,已经没有机会回应了。一切都太迟了。”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人的着重点有些莫名其妙,便道:“那就别想什么回应了,多麻烦。按你的性子,认定了,就应该直接追上去,告诉他你如今的心意,强迫他答应就好。这种事脸皮厚一点就好,反正对着你,那家伙肯定不舍得拒绝。”
话音一落两人就不约合同沉默了下来。他以为倦收天要生气,却不料过了好一会,这人竟是跟他认认真真地道了声谢。
离开前,倦收天问他,他的梦魇结束了么?
他没有回答。只要躲在玉川仙境,放弃追寻真相,他的梦魇便不会结束。他也不想当一个梦魇结束的时候,迎来的却是另一个无尽深渊。
多年之后,倦收天再次携珍酿来访,还破天荒与他共饮,更为他带来了解开他梦魇的契机。
学会适时改变原则的倦收天,离开玉川仙境涉世的他,一切都在悄然发生改变。即便他心中明白,世间没有真正的喜剧,一个悲剧的结束不过是另一个悲剧的开端,可他无从阻止。
这一趟入世,他终于发现,原来他的兄长并非为了苍生才将魔君封入他体内。兄长他不惜动用禁术,逆天改命,用魔君的心脏代替了他已经失去的心脏,不过想让他继续活下去。随后兄长还抹去了他的记忆,免他回顾承受天罚时所经历的痛楚。这教他如何能承受?
自此,他的生命无处不是兄长的影子,他只能为兄长而活,承担兄长未竟的天命。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改变过去阻止他的兄长救他,也无法对他道一声谢。
是的,一个梦魇的终结并不是解脱,而是落入另一个深渊,即便他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幽明瞳朦最喜欢就是温柔了。
她是幽明灵族,生来就有掌控天地秩序的力量。她由父亲以灵气孕化隳魔晶元所成,化成人型至今不过数个月。
她可以通过造梦窥探别人的感情,与之共情,从而感受到各种强烈的情绪。但她从来不懂这些情绪。她的父亲教育她,说她不需要懂,因为天道有情始于无情,无情才得平等,乃天下大同。她的父亲还告诉她,情之一字,是世上最庸俗的外缚,也是阻断万灵达向无限自由的抗力,唯有心内厥如者,方须寻求外人,以情感互相捆绑,索求,终归互陷沉溺,妄作救索。于是,她听从父亲的教诲,利用他人的感情造梦,篡改他人人生,为达目的不惜杀害同伴。她从不觉得罪恶。她的心中有一个崇高的理想,那便是父亲向往的大同世界。在这个理想面前,任何人事物都变得微不足道。
然后她遇到了一个人——父亲的合作伙伴——辰砂十二爵。那人在战场上救下了她,惊鸿一瞥下,她就记住了他,忍不住将他放在了心上。
辰砂十二爵说话行止给人温文尔雅的感觉,似拥有什么魔力,吸引她靠近。他对她若即若离,撩她信仰,又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比如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带她到闹市散心,在她被欺负时会帮她出头教训流氓,在她遇到危险时会及时赶到救下她。看到这人时,她的心会如同有小鹿在乱撞;看不到这人时,她会忍不住数花瓣期盼他的到来。她不懂这种莫名的心绪,只是觉着,她想跟那人成为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比其他朋友都要好。
然而,那人却告诉她,她为父亲崇高理想所做的一切,是在伤害别人,是错误的。
她不信。父亲告诉她,这世间,是人为一己之私在伤害天地万物,他们一族的存在就是为让失序的天地取回平衡,也就是父亲理想中的大同世界,一个没有偏见和伤害的世界。可这是矛盾的,因为辰砂十二爵那么温柔,怎么可能伤害天地万物。她喜欢那样的温柔,也想留住那般温柔,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有别于父亲于她的特别。于是,作为那温柔的交换,她想为那人做一些事情。她知道那人在一直追寻失散的亲人后,明明被告诫了那人的另有图谋,明知道父亲不允许,她仍是带着那人闯了禁地,之后还用自己的生命力为那人治愈眼伤。她想,被温柔对待了,总会想以温柔回报。
后来,她知道,那个给她温柔的辰砂十二爵并非真正的辰砂十二爵,而是一个叫原无乡的人,是父亲的大敌之一。
再后来,她的父亲被同伴背叛,被吞噬融合成天地主宰,对不从之人不分敌友皆大开杀戒。无论是她,还是原无乡一众人,都被追至绝境。没了疼爱她的父亲,她孤立无援,本以为会就此死在天地主宰手上,却不料原无乡与其他人逃离时将她一同救走了。而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的兄长却不相信她的立场,又是这人替她周旋,让她的兄长和弟弟接纳了她,甚至将无处可去的她收留在靖玄岛。在靖玄岛的日子,虽然没了父亲,但人生头一回,她有机会像普通人一般和兄长弟弟过着吵闹又温馨的日子。是原无乡给她制造了这契机和温暖。这个人,怎么可以那么温柔,即便暂时停战,他们明明仍是敌对关系,待父亲被救回来了,教她如何再与他对敌。
那是一段可以看得到头的幸福时光。原无乡和兄长一直想方设法、联系同盟要对天地主宰发动反攻,企图将他重新拆分。若是成功,他们就不必再面对如此强敌,但同时,她的父亲也会回来,那么,她就要回到父亲身边了。
为此,她很珍惜能和原无乡相处的时光,即便这人经常不在岛上。她留意到,这人会定期在崖边往远方传音,神情温柔,不像是在和同盟联系的感觉。她直觉感到在意,但她身份尴尬,不想因为问了不该问的事而让原无乡误会讨厌她了,便一直没探究。可眼见对战天地主宰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终是没忍住,自我催眠道,若原无乡不是和同盟交换情报,那她问一问,也不算打探军情吧。于是她再看见原无乡在崖边传音的时候,就真跑过去问了。
原无乡没有生气,也没回避,笑着告诉她自己是在和一个很重要的人互通消息。听他语气很是愉快,比平时更温柔了几分。她听了却莫名感到难过,脱口便质疑:“我还以为对你很重要的是那个叫梦丹青的人。那是你的亲人。”就像她的父亲于她一般。这世上再没有比亲人更重要的存在了。
原无乡点点头,肯定道:“失而复得,自然重要。”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至于那个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要。”
“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就像原无乡之于她那般?只是,她没有问出后半句。等不到原无乡回答,她又问:“你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在她的认知里,她喜欢的人就是她的朋友,很喜欢、很喜欢的话就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原无乡是她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
原无乡听后脸颊似染上了些红晕,过了一会才别开眼轻声道:“可以这么说吧。”
“是么……”她心里更难过了,还莫名感觉有些堵。但她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她没有追问那人是谁,只是故作无事好奇道:“那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这么,”原无乡似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如今形势不稳定,吾想确定一下他是否安好,告诉他我这边没什么问题,让他安心。就这么简单。”
她却不禁皱起眉,因为他们这边的状况明明很不好,三番四次险象环生,如今随时都可能被天地主宰找上门,一个弄不好就要全灭了。她不明所以,道:“你们人类都那么无聊的吗,都这种时候了,还专门传信就为了说个谎。”
说完,她见原无乡无奈地摇摇头,听他补充道: “不是说谎,是报平安。重点是让对方安心。”原无乡朝她露出浅笑,继续道: “天地万物,只要有感情,就都不会希望心中之重为自己担心。” 那语气很温柔耐心,就像往日里父亲教导她时那般让人感到亲切。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脱口感叹道:“原无乡,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她也可以么?这么想着,她问:“那我也能像这样给你传信息吗?”她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开靖玄岛了,那样她就再见不到原无乡了,但是她想在挂念他的时候能跟他联系上,告诉他自己很好,就像他如今做的那般。
原无乡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为难道:“这种千里传音的道家心法就算吾愿意传授,也不是一时三刻便能掌握的,而且现下这时期……”他话没说完,许是看到她面露失望之色,摸了摸衣袋,改口道:“但是吾可以给你画一道传声符,一样可以传声。”说着他自衣袋抽出一张空白符纸,在上面鬼画符般地写上一大串她完全看不懂的咒文,又念了不知什么咒语,将法力注入符纸中,完成后交给她,道:“你要用的时候,就将灵力注入符中,便能和吾通话了。”他想了想,又正色道:“往后若遇到危险,可通过这传声符通知吾。”
她一脸高兴地点点头,万分宝贝地将传声符收入怀中,末了又忍不住问:“你经常用这样的鬼画符来哄女孩子吗?”
这人听后面露窘色,轻咳了两声,无奈道:“这是道门最基本的通信道具,一张只能用一次,吾今日身上正好有张空白符纸,才临时给你画的,你可别胡思乱想。”说完他又似回想起什么,抬头看向天上朗月,叹息般道:“不过很久很久以前,吾确实曾做过一对很特别的传声符,还起了个很特别的名字,叫‘时空回响’,而且还好像曾用来说了些难为情的……”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轻咳一声终止了话题,很明显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了。
这一回她没有追问,只是在心里默默确认:传声符有两个功能,一个是报平安,另一个是说些难为情的话。
没多久,原无乡一行的计划成功了,天地主宰解体,她的父亲被释放了出来,而她和兄长则一同被父亲抓了回去。
但她没用那传声符求救,因为在父亲身边,她能有什么危险。而且,这道符就只能用一次,她还没想好要怎么用。
之后事情越来越偏离轨道,她的兄长再次背叛了父亲,她的朋友小邪被父亲杀死了,她彻底明白到,靖玄岛和原无乡与父亲的敌对是不会有缓和的余地了。小邪死后被带回了靖玄岛,她得到消息后在岛下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原无乡让她上岛给小邪作最后的送别。她想让靖玄岛的人投降,不是因为她站在父亲那边,而是她不想原无乡和他重视的人死在父亲手上。她的父亲实在太厉害了。然而,面对她的无奈劝降,那个只会弹雷欺负她的叫月无缺的人代众人义正言辞地指责了她,让她当即选定立场,让她无地自容,又不知如何是好。而原无乡,则一如既往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好意,还给她道歉,安抚她,那般柔软温和,让她只剩内疚,让她不想继续争斗,不想再伤害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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